一门之隔。
陆京燃并不知道, 雪烟已经醒了,迷迷糊糊出客厅时,不小心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大半。
雪烟沉默站着, 没敢听完那些难听的话, 转过身,平静地回了卧室。
心里没有波澜, 那是不可能的。
雪烟有点难受。
这些天, 她刻意没去想这些事,但也知道, 不仅是他父亲, 别人也不太支持。
魏明知和尹星宇虽然不说, 但眼底也总是暗含担忧, 对他们并不看好。
她自己也不太有信心,但大概是太喜欢他了,也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 竟然妄想他能陪在她身边。
想着能相拥着看明年的初雪,明年的阳光,明年的火焰兰,让时间把情话慢慢熬得更温柔缠绵些。
但她知道的。
她和陆京燃在一起, 必然不会走得很顺的。
就算没有那些事, 他们之间也有着深渊般的鸿沟, 怎么跨都跨不过去的。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
送走了血脉相连的瘟神, 陆京燃轻轻地关上门。
他走到主卧门前, 轻敲了几下, 没回应,雪烟也许还在睡着。
陆京燃还是不放心, 将门打开,目光向内延伸,静静地看了进去。
雪烟躺在**,卷着被子,睡得正香。
还好。
刚才那番话,她没有听见,要不然,又得偷偷哭鼻子了。
陆京燃松了口气,再度掩上门。
雪烟这才睁开眼,视野黑漆漆的,一缕月光卷进来,勉强拨开了黑暗。
她手脚冰凉,思绪浮游,胸口也有点闷,但非常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害怕。
雪烟抬起手腕,右手蹭了蹭,微凸,是刺青的纹理。
日子过了一阵了,伤口却像没结痂似的,摸上去刺挠,有点疼。
但心里是甜的。
降伏其心。
雪烟心里念着这两字,想起古元青之前的话,还有陆京燃今天抱着她说的那些话。
——“陆京燃爱你,并不是恩赐,是因为你很好。”
——“你很好,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珍贵。”
——“听我说,爱很干净,不会弄脏谁。”
忽然间,像一道光劈开她胸口的郁气。
就像余华在《第七日》写的,一直以来,她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
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来又走过去,她也听到了,可是她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
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然后门铃响了。
是他来了。
他轻易看穿了她的迷茫,她的渴望,她的病,别人不懂,是因为没病过。
但他理解这种抑郁患者的自伤,其实是来自善良本性的自我谴责。
他不认为她软弱。
很多人不知道,自以为“矫情”、“犯作”、“有病”的评价,叠加起来的伤害,恶语六月寒,轻易就能让人舍命。
卑从骨中生,万般不如人。
她一直溺在水里,是他让她鼓起勇气,向岸边靠近。
他不像任何人。
许多人在爱的梯山航海中半途而废,而他在她坠落悬崖时,也会坚定不移地伸手拽住她。
有股莫名的勇气蓦然从心头涌起,烧到鼎沸,手脚渐暖,一切都清朗起来。
雪烟猛地坐起来,下床打开了门。
客厅一灯雪亮,窗开着,有风吹来,吹进路灯的温柔。
霓虹倒映在窗户和地板上,光影分割,上下翻腾着,在室内搏杀得格外热烈。
他散漫坐在窗台,穿着家居服,长腿垂着,轻轻左右晃**,低着头,微耷眼皮。
修长的双手拆卸着无人机,有微响,动作利落,浑身压不住的恣意不羁。
庭院激涌澎湃的喷泉,哗哗作响,像远距离也能生猛地溅在窗上,混着月色,把他整个人都染得通体透明。
像挂在窗台的月亮。
像察觉到无声的注视,他抬起头来,皱起眉来,“你一直没睡?”
雪烟走过去,“睡了。”
他神色微松,眉也散开来,“怎么醒了?”
“睡饱啦。”
“嗯。”
他没再搭理她,继续拆完无人机,停下,盯着里面的零件,目光专注,神色若有所思。
雪烟问:“你在研究零件和构造吗?”
这款她在广告看到过,德国某品牌最新款的产品,设计精致,通体黢黑,透着冰冷锋利的寒光。
好贵的。
他说拆就给拆了。
“嗯。”陆京燃抽不出空,怕她无聊,又说:“乖,你去玩游戏?”
这是打发她的意思。
雪烟嘟了下嘴:“团队还没组建,你就这么忙了。”
他微顿,听出言外之意,目光含了点笑意,“少瞎扣罪名,小公主有吩咐就直说。”
她向他伸出双手,软声撒娇:“抱抱我。”
陆京燃没有犹豫,将无人机扫到边上,弯腰单手揽住细腰,用力时胳膊肌肉微绷,轻易将她抱上窗台。
“怎么?”他凑近,鼻尖蹭了下她的脸颊,“做噩梦了,这么委屈?”
雪烟被他蹭得发痒,缩了下肩膀,脑袋埋在他脖窝上,闷声说:“没有,就是想你了。”
他唇一勾,展眉笑了,无声的痞笑,混进夏日燥热的空气,微微震**着她的耳朵,有点发麻。
她听见他说:“我这还没走,你就小怨妇似的。我要走了,你不得相思成疾,为我消得人憔悴?”
“……”
他“啧啧”两声,摇了下头,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这男人啊,可真够造孽。”
雪烟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分数线又还没出来,你还不算十拿九稳呢!”
“走一步看一步呗。”
陆京燃倒不担心,今年考卷比去年难多了,他这分数上清北板上钉钉的事,又不要脸地搞拉踩,“再怎么样,我也考过那俩倒霉兄弟了,不算丢脸。”
雪烟抬眼:“魏明知他们?”
“嗯。”
“他们考多少?”
“魏明知211还是没问题的,尹星宇不行,拼死拼活估计就上个大专吧,正发愁呢,陈念薇因为这事不太高兴,两人冷战着。”
“这样。”雪烟若有所思。
可能是怕扫兴,陈念薇并没有和她说这事。
也不知道这两人结局会怎么样。
辛子悦倒是考得挺好的。
不过她对读书兴趣一般,没什么大志向,看她态度,应该会在休港选一家985大学。
不出意外的话,魏明知和她关系好,为了她,也会留下来。
雪烟想到件事,问:“那你呢?想选什么专业?”
陆京燃扬了下下巴,“电子及计算机工程学,正好合适。”
雪烟笑了下:“真好,你不是乱选的。”
“那你呢?”他反问。
雪烟有些犹豫,还是说:“我最近看了挺多纪录片的,可能会选飞行器制造工程。”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他神情微微一顿,嗯了声,又问:“为什么呢?”
“我以前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很想让自己属于天空,却永远有根线拴着我,飞不高也飞不远。”
雪烟垂下眼睛,乌黑的长睫微颤着,在月色下自带三分透明,“那是因为我以前没有选择,但现在好像有了,我就在想,也许我能靠自己,飞得高一点,远一点,也靠天空,靠自由近一点。”
他静静看着她,眼底情绪翻涌,“很好啊。”
雪烟没说话。
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他又问:“怎么了?”
“我有点害怕。”雪烟又缩了起来,挨紧着他,整个人像兔子钻进他怀里,抱紧了他的腰,声音有点发抖。
“我吧,除了去考试,没出过远门,长这么大最多就在市里打转,什么崇山峻岭,什么悬河巨流,统统没看过,眼界小得可怜。”
“想到一年后,就要自己离家上学,好不容易熟悉了班级,交到了朋友,大家又要各奔东西,我得重新接触人群,怕不适应,怕被排挤,所以不怎么敢想这件事。”
“……”
“很快,你又要走了,总觉得身边好像没剩几个人了。”
雪烟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也是真不知道,选这个专业对不对,适不适合我,前景如何,以后能不能挣到钱,生活会不会稳定,没人和我说这些。”
父亲去世,母亲失职,这些本该由亲人填满的缝隙,始终像黑洞穿堂着风。
半大的孩子,面对前途未卜的未来,再正常不过,就连他也逃不过。
创业成功的能有几个?
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他们导向的终点,是理想高台,还是落败天台。
是礼堂的万人喝彩,还是高楼的纵身一跃。
他们都一样。
“生命就是幸福与凄怆,光鲜与晦暗共存的惨痛写照,这就是人世间呀。”
陆京燃低头看她,声音低了下来,“人活在世上,哪有两全的选择,通常都是不好的选择,和另一个更不好的选择,这才是普通人的人生。”
雪烟若有所思:“嗯,有点道理。”
“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雪烟疑惑嗯了声,窗外树影沙沙作响,带动了她的心跳,也如春雷炸响着。
“你要朝着光跑。”
雪烟:“嗯,我一直记得。”
“其实还有一个答案。”
雪烟抬头看他:“什么?”
陆京燃直勾勾地盯着她,眼里跳着光线,“雪烟,你可以自己成为光。”
雪烟微怔,像没听懂他的话,“什么?”
“不要做风筝,要成为光,成为风,你本来就属于天空,所以不要怕。”
“……”
“如果你喜欢,我们就选飞行器制造工程,你要去学习,去受教育,去天南海北,去感受生活,去看千山万水,星辰大海……”
风吹来,陆京燃捋了下她的黑发,眼神专注坦**,继续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们不要被任何人定义,只要慢慢成长,等待天时地利人和,总有你能凛然高飞的天空。”
雪烟怔怔地盯着她。
陆京燃微顿,朝她笑,“尽管往前走,凡事爷你替扛。”
雪烟仰着头,借着微醺的月光肆无忌惮地凝注他。
她的心脏滚烫,一阵风过,窗外纤细的树影零零落落地微颤着。
耳边恍恍惚惚听见一股震颤,不成调,不规律,却像梵钟重重撞在胸口的咚咚响。
被理解的瞬间,她愿意将半壁灵魂交付于他。
见她不说话,陆京燃强调:“听见没?”
雪烟弯唇,嗯了声,深深抱紧了他,郁结许久的胸口一松,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愿意相信,就算她成为了光,他也会永远守恒。
只要他还在她身边。
她就知道,光之外,永远还有光。
……
两人温存了会,各自回房休息。
陆京燃躺在**,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想起陆明峰的话,心底隐约不安。
虽然他给了雪烟信心和承诺,但他浑身都烦。
他知道和雪烟在一起,是不容易的。
也许从相遇那刻,或许更久之前,他就一直等着这么一个光辉灿烂的女孩出现。
他厌世、混乱、不学无术、一身顽疾,没把未来放进眼里,也不必万人爱他,拥戴他。
他执迷不悟,只为在她身上求一次粉身碎骨的爱情。
换作从前,他会这么爱一个人,他自己都嗤之以鼻。
他在她身上屡次碰壁,吃尽苦头,大少爷的做派一去不复返,他却无可救药地陷进去了。
他知道。
陆明峰这次是认真的。
成年人没办法相信,这样青涩迷乱的爱,能相拥到天长地久的。
雪烟以前说对了一件事。
对于未来,他要有方向,要未雨绸缪,否则,会被陆明峰困死在蚕茧之中。
好在,他是真听进去了。
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可能很快就会屈服,成为陆明峰的傀儡,受他掣肘。
按照他的安排,不行差踏错地走完这一生。
也许,他会平步青云,无往不利,在商界大放异彩,人生一路顺遂,享尽众星捧月的目光,与无数女人炽热疯狂的爱慕。
但世人不懂。
他不要百世流芳,只要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