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也浮木, 死也浮木。
巨大的树冠裹挟着二人,随着黄河水域就这么一路飘**,直至水流缓和处之时, 早已不知身处何地, 更不知今朝为哪夕。
被大雨洗刷之后的天空并未晴朗, 层层叠叠堆砌的云海翻涌,只教人害怕何时会再来一遭这般的雨。
灾祸所过之处,无不是嘈杂疯狂尖叫, 即便昏迷,眉儿仍旧能够听到生灵被撕扯的声音。
那是一种对生的渴望的怒吼, 也是一种对即将面临的死亡的不甘心。人之所愿几何, 不过平安到老,身不由己是常态, 只叹世事无常,人心惶惶,怎么过都不尽如人意。
只见两岸高山如云,悬崖峭壁间水流昏黄, 走势不急, 随着水流的流向的这棵大树就在这山体之间缓缓流动。
黄色压不过绿色, 峭壁的锋利完全盖住了水流的可怖, 让这幅灾后之景显现出了奇异的安宁。
三两不知名的鸟停留在这树冠之上, 鸣叫之后又飞走, 像是世间对这苟延残喘的两人的怜悯, 一点点慈悲从山水之中漏出,就给了人极大的希望。
先睁开眼的是眉儿, 她身体的感受很是奇异,并无多少不适。被树冠卡在中间, 竟也就这般睡了过去。许是知道自己生死由天定,破釜沉舟的豪勇之后便是尘埃落定的平静。
总之,如何她都不后悔便是。
一睁开眼,看见绿色在眼前蒙上了一层镂空的屏障,透过这屏障,去看天色,这是一种海阔天空的瑰丽感受,难以言喻,并不觉讨厌,再去看风起云涌竟觉着有些传说也是真的了。
双眼和缝隙处的鸟对上,耳旁能听到他轻浅的气息声,眉儿扯了扯嘴角,她和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只要还活着...
相握的严丝合缝的手,犹如沈祇与苏眉儿彼此魂魄的相拥,在这天地的见证之下,以悲欢离合为礼,让两人在短短岁月间体会到了生命之上情义的一刻永恒。
静静体会,天色不觉间就已黄昏,沈祇一醒,眉儿便察觉,手指动了动,沈祇也恍惚许久,因着被树冠卡着动作不方便,只微微侧头。
两人四目交汇,有些话就不必多说。靠岸成了眼下两人的当务之急。
无甚气力,也没工具没办法去操控这棵大树,随波逐流也没花了太久,这棵大树就被峭壁间一颗歪脖子树给挡住了。
沈祇看了眼那峭壁,树根处有浅滩,那歪脖子树单薄,得一个个爬过去,自己在树冠外侧,等于自己得先爬过去。
若是自己先动,就有个问题,如何确保浮树木不被自己动作影响从而被水流飘走。办法是有,却是没什么体面,不过这种时候体面不体面也不重要了。
是以当眉儿看到沈祇取了腰带,只剩下里衣,没觉着惊诧,只是有些脸红。
看着沈祇用腰带将浮木与歪脖子树捆到了一起,顺利的落地到浅滩之后,眉儿也小心翼翼的从树冠里头爬了出来。那歪脖子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还结了些果子来,眉儿没想太多,顺手摘下来两颗。
两人竟也就顺利的都落在了浅滩之上。
眉儿身上没什么力气,饿了太久,面无表情的啃了一个果子,又面无表情的递过去另一颗给沈祇。
“吃吧,还挺甜。”
“唔。”沈祇接了,咬下一口之后酸得五脏六腑都揪到了一处,从没发现眉儿这般促狭的,侧头去看她,准备开口,就见着眉儿也酸的五官都走了位。
两人又笑了。
苦中作乐,还能如何。
“害怕吗?眉儿。”
“怕,很怕。”
“恨过吗?”沈祇像在问她,也像在问自己。
“未曾。”
“你说娘亲和阿月会活下来吗?”
眉儿将手中的果子丢到了河里,直接起了身:“会的,人活着不就图个盼头,老天既给你我一条生路,再相逢想必也不是天方夜谭。”
“是么...”
“不这般想那也太苦了,我阿爹阿娘阿弟必然也如我想着他们的一般想着我,不然后头日子怎么活。”眉儿侧头,眼神柔了柔,抬起的瘦弱手腕,将耳鬓处的碎发捋到了耳后:“我会在你身边,咱们一起就是了。”
此刻天又起风,站起来的柔弱身躯替沈祇遮挡了一部分风,忽就觉着自己虽和眉儿相处几年看着她长大,但其实并不了解她。此刻见她面容脏污,长发凌乱,耳畔处还有伤口,可那双眼这般看着却是那般的明亮。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有韧劲儿的多,反观自己,则更像是被她带着的那个人。破碎混乱的时刻里,绝望的处境里,她就这么带着一股不知道什么的力气陪着自己挺了过来。
生死之际,看着眉儿松手之后那刻脸上的坦然,沈祇也是不懂的。当时来看必死的情景,她是如何的心境,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是生也好,死也罢,她都坦然么?那一瞬情景里的混乱之中,沈祇却从眉儿的身上感受到了澄净。
安抚了他的心。
沈祇起身,指着东南方道:“继续往前走吧,看看晚些能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好。”
真正从这山涧里脱离是在两天之后,两人常挨饿,就靠着浅滩上奇迹正常的一些树上酸涩的果子抑或者鸟蛋度日。渴极了,花芯吃到嘴里也就当了解渴的东西。从山涧出去之后,还是没有人的踪迹,这处地属何方不知,往哪里走会遇到人家,也不知。
山水之间两人如迷路的小兽一般,在山里东窜西窜。这处山脉荒无人烟,该是绝望,但花草树木就长得极好,能看到许多能吃的山蘑菇,野菜之类。这山里头的兔子等物似从没见过人,抓起来并不困难。
没佐料烤了也无法入嘴,这个时候眉儿又不得不感叹人多会些东西是有多么的好。这山里头许多的果子和草捯碎了撒到兔子肉上头去,吃起来很有些特别风味。
吃到嘴里鲜掉了舌头,眉儿忍不住夸赞:“这是什么草,为何入嘴和盐巴一般?这果子又是怎么个说法?让肉吃起来一点也不腥腻了。”
“这草唤做乖乖草,本是没人当着佐料用的,我也是上山打猎意外入了口。至于这果子,试试罢了,既有蚊虫之痕,就是无毒。甜了酸了的,放在肉里总归有些滋味儿。”
“都是从医书上学来的么。”
“嗯,从老大夫那处偷学来的。”
“婶婶说那日在破屋子里头是遇到了个游医,年岁还和咱俩差不多,要是你能和那小大夫似的,医承名师,是不是也能当个很好的大夫。”
“我没我阿爹那般的心境,那许多人也没什么好救。”
眉儿歪头:“为何?”
“当我高烧不退看着你们被丢下的时候,我心里只想着,我阿爹留下来,救了这些人,却是无用的。他们的命却要用我阿爹的命去救,有什么值?”沈祇自嘲,“也不瞒你,心里也盼着那群人不如死了,东山镇上的东西只我们四个人吃,该是能熬很久了,也不至于现在天各一方,阿娘也生死未卜。当了医者,也不过这些人心多看些罢了。”
“我那会儿却是没想这许多了,只想着我死了便是,你和婶婶得好好活着才好。”
沈祇摇摇头,没再就此多说。
山中日子清净,两人还在山上找到了一处温泉,洗净之后,便觉自己又稍微活得像了个人。借着山上的物什多,攒了不少吃食,等再下山那一天,算着日子,是已到了五月份。
人不生,地不熟,往哪处走全凭了感觉,沿路偶尔能看到一些马蹄痕迹,当着有行军队伍走过。沈祇原不想着和行军的人有什么牵扯,转念一想是不是有可能遇到自己爹爹。
这都是说不准的,跟着行军的痕迹走,运气不好说不定会被掺合的战圈里头去,主要也是没办法判定这波军队是好是坏。至于自己阿爹,沈祇也没办法保证老天爷就一定会眷顾自己就这么恰好会碰上。
一时两难,最后还是选了反方向走,他身边还有眉儿在,他不能带着眉儿以身犯险。
却不想一念之差,引起连环事件。
不过从头再来一次选,另一条路是否会更坏也不得而知。
两人商量一番,还是打算去找城镇,先确定自己在了哪处,做些活计先活下来之后再攒些银子往东山镇处回去。照理说这想法是正常的,无错的,稳妥的。
可前脚就是行军的痕迹,反方向走为何就不能再是军队或者战圈呢?
少年琢磨事情还是稚嫩些。
两人确定好方向之后,沈祇和眉儿先是碰到了山里的一处村落遗骸,被掩盖在山体的泥土里头只能窥见一些残留痕迹。想必是之前的连绵暴雨引发山体泥石流,淹没了这处村子。
沈祇和眉儿没花很多精力去感慨,只扒了扒能看见房屋的部分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能用的东西。
翻了两手皆是泥泞,也不过是翻出一柄匕首来,沈祇将这匕首擦了擦,塞到了自己的怀里。再继续往下走,路就豁然开朗了。
老天爷的促狭也就在此,路的豁然开朗也让两人行在路中盼着遇到些人,结果碰是碰到了,远远瞧着不清晰,正面儿碰上才发现是胡人的先行军队,
迎面碰上,两人转身就跑都来不及,直接被捉了去。
再到那队伍里时,那被绑着的用绳子牵连一片的可不就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