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龙州方圆辽阔, 从上空俯视,整个州域被河流穿插之后形成一条盘旋的龙状,河流见缝插针, 形成龙状的纹路, 感叹造物主鬼斧神工, 让自然犹如神龙堕下凡间。因着细流河域多,很多地界都四通八达,熟悉当地路况之人, 暨龙州便是如何走都方便的地界儿,不熟悉此地之人, 便觉犹如迷宫, 如何走不对了。
这一千人左右的胡人队伍便是后者,按着沿路的标记, 两天之后首领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原地。前两日留下的食物的骨头还留在原地,像是嘲笑胡人的自不量力。
这军队首领唤做博尔扎,乃是关外巴尔图大部落长的二儿子,他此刻甚是恼怒, 眉儿此刻便跪在俘虏中间, 承接着胡人怒火。
两日前沈祇顺利逃离, 也不知道是这胡人对中原人的长相不甚敏感, 亦或者说是压根儿就不在意这俘虏多一个少一个的事儿, 出奇的竟无人发现。这便也就罢了, 便是这汉人堆里头, 也没人多问一句。
包括多说几句话的阿云。
一开始没琢磨明白,两日的俘虏日子, 眉儿又知晓了。原着这首领嗜杀,这俘虏不光是拿来吃, 酒后兴起,找了俘虏虐杀也是有的。估摸是当着那夜沈祇就被带走虐杀了吧,且自己这两日脸色极差,时常有了干呕出来,也不进食,也就不稀奇反应了。
也因着眉儿干呕,瞧着面黄肌肉无二两肉,还看着脏的很,这两日的她就没被当成口粮,苟活了下来。
又因着途中遇难民,原本四十二人的俘虏变成了六十多人,又像是老天爷给了眉儿多些时日。
或者说,给了沈祇多了些时日。
天色已黑,火堆之光缭绕跳动,噼里啪啦的声音让眉儿思绪走远,头顶上胡人奇异口音的汉话成了麻木人的咒语,落在身上的鞭子也抽不到眉儿身上,身形瘦弱,被俘虏慌张的一挤,眉儿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被护着了。
吵闹,嘶喊,沈祇走之后发生的种种又在眉儿脑子里盘旋。
沈祇那夜出逃,第二日行军途中路遇三岔口,然后便走错路,再绕回三岔路口之时便遇到难民,再然后三岔路口选了另一条,绕回原地。眉儿对路的记忆并不深刻,总觉着几处路是差不多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阿云说过这胡人队伍像是也在被人追。
是巧合吗?
沿路做了标记的就那么容易出错吗?
眉儿还记得两人那日被抓之时,沈祇和自己便观察到这胡人在沿路做标记,沈祇还言之当真不熟悉当地路况,就该找个当地向导,也不至于这般费劲。说是这胡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殊不知不是这博尔扎不想找,而是找不到,边疆本就百姓不多,暨龙州因着地势缘由,村落分布极为不规律。再加之前脚黄河水灾,后脚儿边疆破,当地的百姓就更少了。找到的活着的又多是许久未出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老百姓,屁用没有,暨龙州的地图又在汉人大军里头,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东西。
要不是这么多限制在这里,博尔扎觉着自己也不至于在这破地方这么遭罪,陷入被动之地困境之中,说不定马上就会被自己的兄长索拉追赶上,那时候就麻烦了。
巴尔图是关外大部落,部落长在边疆一战中身亡,博尔扎在部落里声望与权势皆不比索拉,加之索拉为人狠绝无情,很早之前博尔扎便知只要阿父一死,自己必然也要受兄长逼迫,自己这兄长,是断然不会让自己活着的。
趁乱逃入暨龙州地界之中,博尔扎意图在中原圈地求当个山大王便是了,却没想着连个暨龙州都出不去。
这是博尔扎自己觉得的,只道是兄长心胸狭隘,本就是长子王位已然是他的了,却还要对自己这个弟弟赶尽杀绝。
实则博尔扎是个草包,且性嗜杀,喜怒无常,为人好大喜功,目无尊长,本该这样的人留着也无妨,偏偏野心还不小。他虽不求王位,却总觉当个二把手问题不大,这次和边疆的汉人军多次对战,索拉觉着要不是自己弟弟这么个草包,阿父又偏疼他,巴尔图部落的骑兵都能少死些,这边疆也早就破了。
索拉对博尔扎几乎可以说的上是恨之入骨,这所涉及前事太多,暂不提,只说索拉下了死令,必要亲手诛杀博尔扎,他人若是先遇到博尔扎,活捉了便是,这弟弟的命必然要他亲手了解。可见这对弟兄之间仇恨之深。
有着这事儿做前缀,行军又回到两日前的地方,博尔扎内心开始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他吃不准自己索拉此刻是不是还在追赶自己,也不确定索拉在哪里。哪怕自己逃的够早了,边疆事情也多,但博尔扎还是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股子不详,便统统发泄到了俘虏身上,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汉人,有些吃不住鞭子已然晕了,还有些的衣衫破了,那鞭子上的血在火光之下显得格外诱人。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博尔扎从腰间抽出了他常年用的鞭子。
这鞭子从他十五便追随与他,乃是阿母留给他的,这许多年,这鞭子上沾染了许多血迹,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尤其是女子与孩童,每每鞭子抽到对方身上,对方的恐惧的眼神,求饶的张开的嘴,以及那皮肤被鞭子抽开的痕迹和血,最后死亡的眼神空洞含着不甘恨意都让他兴奋。
火光更盛,汉人的呼喊声却还不够响亮。
博尔扎扬手一挥,其他动手的胡人便停下来,他们知道,当博尔扎开始动鞭子的时候,旁人最好还是安静些。
狰狞的脸,那胡子上沾染的酒渍,那双发亮的棕色瞳孔,眉儿抬头又低下,心里是恨极了,她想着,想着此人哪怕下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都不够弥补他的罪恶。
“没人当路导,就把你们全杀光,汉人杂种。”
多可笑啊,关外蛮夷,不知何为仁义礼智信,偏偏老天爷又赐予了他们比之汉人强壮许多的身体,哪怕那脑子不如汉人聪慧,凭了一身蛮力都能给汉人带来长达数年的困扰。
“怕疼就叫出来,多美的声音。”博尔扎的汉话不利索,说出来听着就像是索命的精怪。
实际上也差不多了,最前头那瘦弱的少年已然吃不住痛,从跪着到弯了腰,又到扒下。也不知博尔扎今夜是否被焦躁冲上了头顶失了智,还是他本就如此,那少年吃不住力都昏死过去了,博尔扎却取了长刀。
接下来的境况是眉儿至死都不愿回忆的场景,那是缠绕了她许多年的噩梦,哪怕天下大定之后,再回想起这一刻,她还是从内心的还是害怕到发抖到。人之恶,深不见底,犹如无形的黑色瘴气,哪怕自由清明,不会被侵蚀,也会被毒杀。
眉儿亲眼看着博尔扎将那少年大卸八块,又亲眼看着那口锅里头是怎么将这人煮了去,又亲眼看着那散落的头发在锅里头翻腾,这便结束了吗?并无,博尔扎丧心病狂,他逼着这群汉人俘虏,一个一个去吃,吃到饱,吃到吐。
俘虏里头有人惊魂未定,被吓死的,也有吐了去昏死的,也有年岁小些害怕到哭闹的。
只可惜被吓死的,立马被拖了下去,成了这帮子人的口中粮;昏死的被火棍烫醒,疯了也逃不脱折磨;哭闹的孩子则被逼着成了第一个吃的先行者,如若不吃,就直接丢到大锅里等着煮化。
面对灾苦尚有坦然之心的眉儿,面对生死亦且无悔的眉儿,头一遭的,发现自己之前还是想的太一帆风顺了些,她害怕,被河水冲走之前的心中所对老天爷叫嚣的只要她活着就会过得好的话在此刻成了笑话。
并且老天爷还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眉儿不得不承认,她害怕,怕死了,不但怕死了,心里头更是生了怨恨,怨恨老天爷为何总挑善人受苦受难,这些疯子却在这个世道活得这般的好。凭什么手握生杀大权的便能拥有荣华富贵,而她们这些只求温饱的小老百姓就这般被对待。
又是为什么,世道成了这般...
俘虏被拉着一个一个去吃,很快就轮到了阿云,眉儿看着阿云那张脸,头一次觉得阿云这般的恶心,其他人都是哭着,呕吐着,为何她如此平静,甚至面对博尔扎的嘲笑还能跟条狗一样笑出来...
当轮到眉儿的时候,被按着身子塞到嘴里第一口的时候,眉儿眼中望着天上星辰,心里的怨恨就有些扭曲,扭曲到了甚至在想为何当初没有松开沈祇的手...
自己不会松开他的手,他却是能抛下自己而去...
哪怕万幸被救出,又有什么用呢?
细碎的折磨总是漫长的,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被呕吐物沾染,眉儿从一开始的挣扎到后面无了力气的趴在地上不过一刻钟罢了,眉儿却觉着自己已从生到死经历了好几个轮回。
再到后半夜被丢到帐篷里头,周遭逐渐变得安静之时,眉儿又觉得刚才像是一场噩梦,真实却又不真实的一直折磨着她。
阿云见眉儿眼中露了死气,靠近她刚想开口,就被眉儿躲开。
“滚开,你真恶心,被丢下锅的不如是你。”
最恶毒的话不过了,竟从眉儿口中说出,阿云只是眼神暗了暗,又默默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