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儿在拿到药丸子之后, 都没和沈祇说,自己就回了山顶。
再次闭关,这回直到腊月都还没见到人影。
沈祇则在谢一教导之下, 越发繁忙, 识百草, 试百毒。谢怀夕有时候看到自己师父对待沈祇比自己还严厉都咂舌,那百毒倒也不至于亲自让沈祇试了吧,万一岀了岔子, 人真没了可如何是好。
谢怀夕不懂谢一之迫切,更不知谢一的身子已几近油尽灯枯, 至于谢一与顾潇对眉儿的算计, 就更不知。
他每日和沈祇一处,时日长了, 惊讶这厮之聪慧程度,不过半年有余,那药草认得都比自己多了。
也不想想,他每日睡着的时候, 沈祇便已起床去了药屋;他睡下的时候, 沈祇还在书房;便是偶有休憩, 他在**躺着, 而沈祇则在山林之中遍认百草。
可以说除了和眉儿相处的时候, 沈祇都是一颗心铺在学医之上, 如此用功, 自然学得快。
恰逢今年暖冬,冬日的第一场雪直到腊月十八才下。
大雪纷飞, 雪花一片一片从天空落下,簌簌静静, 轻轻绵绵;竹林仍绿,花圃也有冬日之花凌寒而开,山林之中落叶铺地,带着灰色的萧索,溪水仍流,却透了刺骨的寒意;这万物似全力守着自己的生机,韬光养晦,蛰伏于冬界之中,只待时机成熟,再尽力绽放活力。
谢怀夕看了看站在小榭门前,束银冠,披墨狐大氅的人,视线聚焦在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之上,他的身影就模糊了,一时有些恍惚,谢怀夕便道:“这半年你长个子了,快和师父一般高了,你俩又瞧着一个调调,要不是我打小跟着师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师父私生子。”
“离谱话。”沈祇拢了袖子,手炉的温度将整个身子都带的暖,他微微侧头,如被精心雕刻过的侧脸在雪景映衬之下有了高不可攀之感,声音因试百毒,比之以往更为低沉了一些,他又轻声道:“师父乃是室外高人,我怎可与师父相提并论。”
谢怀夕摆手:“何必妄自菲薄,师父也说了,假以时日,你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待师父教无可教之时,师弟想往何处高就?”
“师兄你呢?”沈祇的声音因低沉而让人更觉难以亲近。
谢怀夕还是不大习惯沈祇这算是坏了的嗓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口才道:“没想好,可能先给爹娘报仇吧。”
对于谢怀夕的往事,沈祇一次没问过,眼下也不打算问,便又沉默,看着竹林屋舍中间的那条路,看得眼睛都有些累的时候,才转身坐到了桌子旁。
谢怀夕手里拿着棋子儿,正自己与自己手谈,看沈祇面色清清淡淡,揶揄道:“算算日子,你这是多久没见眉儿了?”
“重阳至今,三个月零五天。”
“记得够清楚的啊。”
沈祇放下手炉,眉眼未抬,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个年关之后,眉儿就要下山,我打算一道去了。”
“师父不可能放你走的。”
“为何?”
“不知道,我感觉师父应该是想把自己所学统统传授给你,你想下山应当没那般容易应允。”
“该也是不冲突的。”
谢怀夕笑:“师命难为,若师父不让你下山,你难不成还敢下去了?”见人不说话,谢怀夕加了句,“眉儿既要下山历练,离了你才算历练,你老跟着那算哪门子历练,你难不成还想拘着她一辈子不成?”
“拘着她?”
“怎么?你这还不算拘着?”谢怀夕摆着棋子儿:“你和眉儿从小一处,她都没自己在外头走过,就围着你转了,如今学了武功,也不算弱女子了,你总得让她自在些。”
“我陪她一处有何不可。”
谢怀夕耸耸肩:“反正我是眉儿我肯定烦你。”
说者无心,听着的人却是将这话给记下了。
晚间儿用了饭食之后,沈祇破天荒的没去了书房,也不打算早早睡,打了把伞,提了个灯笼便岀了屋子。谢怀夕知道他这是想眉儿想狠了,也没管,自去了被窝。
雪还未停,积雪松软,雪的空隙处像是吞噬掉了山林的声音,周遭安静至极,只有那雪花的飘动让人觉着这世间还是活着的。月色寒凉,透过树木缝隙洒下,让人身子都渡了一层霜,沈祇有些冷,拢了拢大氅,看着灯笼的烛火微光晃动,心绪说不上来的就有些太过平静。
一月未见眉儿之时,他的思绪都快被她的身影占满。
两月未见眉儿之时,他就不得不承认眉儿应当是不想念他的,不然如何忍心这许久不见一面。
三月未见眉儿之时,他就觉着眉儿其实没了他也可以,时日再长些说不定都会把自己给忘了。
也许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不过少女的年少懵懂绮思,就误以为眉儿非他不可了。
那相思之心绪就逐渐从寝食难安,沉淀成了苦楚,吞进肚子里苦得他着实是不甘心,也不知道凭什么就他一人受着这苦了。
沈祇扯了嘴角,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他觉着眉儿这丫头也是有些贱性儿的,他还记得自己未曾发觉心意之时,眉儿黏自己黏的紧,透了心意之后,眉儿这丫头就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意思。
当真时日长了,岂不是都得随了她的心意去了,万一腻了呢?万一历练之后被别人拐跑了呢?
想及此,沈祇就想到眉儿很是容易被人拐跑的不值钱的模样,捏着伞柄的指节紧了紧,察觉到自己行到了去山顶的坡下之时,转身便走了。
雪上来回纷杂的脚印,彰显了其主人的心思。
第三回 绕回来的时候,沈祇站在那坡下没再动。
大约半个时辰,沈祇都没动,只站在那处,看着在黑夜之中显得尤为不起眼的山间小道,他知道自己不该盼着的,却还是等在了这里。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一抹紫色飘动,沈祇的瞳孔放大了些。
自打入了风沧山之后,吃穿用度就从来没缺过,三娘私库里的衣裳首饰就更多,眉儿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简朴的很,后来被养着养着,也就被养的精细了许多。
她尤喜好红衣与紫衣,且这半年没吃什么苦,闭关之后,连日头也是很少晒了,是以这一身皮子被养的又白又细腻,穿了那雾紫的月影纱袖粉蝶的广袖大衫,里头配以月白色的襦裙系深紫腰带,就将整个人显得如羊脂白玉一般润泽。
想来是习武缘由,丹田内力逐渐丰盈,冬日穿的薄些,也不觉冷。眉儿腊月十八下山还有些不乐意的,她想着自己初十就已出关,结果这八天也没见沈祇上山,再听三娘说这三个多月沈祇也就上山来了两次,眉儿就更不想下山了。
那至于为什么还是下山了,那就只有眉儿自己知晓。
她觉着自己是想怀夕哥哥了,毕竟年初五一过,她便准备启程下山,真有一年见不着还是想念的。
这下山的步子轻快,因着眉儿听说岙州城内上元节极为热闹,心里头念着这事儿,再加上这回只管随了自己心意玩耍,不用被沈祇管,也不用去吃他的醋,就觉着轻松。
当然,这是眉儿在半山腰想着的,越往下走,那点儿雀跃就越少,直到她在从转弯处到了下坡时候看到了那微弱的灯笼的昏黄之光。
她很少看到沈祇束银冠,穷苦人家出身,银冠玉冠还是太贵重了;那墨狐的大氅就更从来没见沈祇穿过了,想想也是,好日子也就才过了这一年。
墨狐大氅价值千金,也不知道是这玉冠大氅衬得他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还是他本就是那般的。沈祇皮子白,那张瓜子脸被大氅的领子裹着,让那张脸带了清贵之气;其脖颈修长,身量如松,执伞的指节修长,有些晃动就遮了他的眉眼。眉儿的步子慢了下来,沈祇也没迎上去。
过了年再过了生辰眉儿便十七了,沈祇也快要十八,已经不算少年。
长了年岁,行事反倒拘谨,眉儿甚至都觉着不过三个多月未见,怎么都有些生疏了似的。
那雪花落在紫衣上头,待人走近了些,沈祇看见她发间的月衍之中是自己雕刻的琥珀木簪,脚下还是动了,上前几步给她打了伞,一开口,呼出了白气:“怎的这么晚还下了山,雪天路滑。”
“你声音怎么哑了?”
沈祇停在眉儿身侧两步远,伞向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露出,嘴角含笑着摇了摇头:“你先回我的话。”
“想晚间儿下来就下来了,我如今有些身手,何须担心。”
“嗯。”沈祇便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眉儿也不说,结果快走到月牙泉的时候,沈祇还是不说话,眉儿原本还有点儿开心的心思一下子就给磨没了。一想到抱着自己亲嘴儿的时候,不是还挺热乎劲儿的,合着三个月不见就这么冷漠了?
眉儿歪头,也不走了,就盯着沈祇看。
沈祇也侧低了头,看着她:“怎不走了?”
“你为何没什么言语。”
“我不是一向言语也不多的。”
“上回月牙泉的时候你话挺多的。”
沈祇无奈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灯笼,不然他很是想挠挠额头。
他身上的药草香气浓了一些,配以雪景的味道,就让人觉暖,可惜张口的声音低沉,双眼又恢复了当初的平静如谭。
眉儿便听沈祇沉静道:“上回是上回。”
呵呵,眉儿心里冷哼,一手抢过了他手里的灯笼,自己扭头就朝前走了,行了几步那怒气下不去,索性把灯笼扔地上踩烂了,就那么借着月光往前走。
沈祇在后头也没言语,也没动静,只挑了挑眉,觉着这小王八蛋真是一点都不能惯着。
一惯就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