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疫来势汹汹, 青壮年尚且都抵抗不了几日,到了老人和孩子身上,则可以说是药石无医。
沈祇进一明堂三日, 亲眼看着咽了气的老者则不下十人。
灯火昏黄, 平常觉着家中若能燃起烛火, 便觉着日子在这点儿火光中还是有盼头的。可眼下,这烛火成了眼前老太太的催命烛。
老人的皮子松,接连高烧几日, 瞧着就有些可怖,原就浑浊的双眼都被烧红了。她要抬手, 五指颤抖着极为缓慢的抓住了沈祇的手, 那布满老年斑的手青筋暴起,沈祇尝试挣脱, 却又作罢。
吴梓兴作势要拦,沈祇摆摆手眼神道是无事。
那双眼里映衬烛火的忽明忽暗,老太太张了口,要说什么, 只死死盯着那火光。
可惜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
人没了, 眼睛还是睁着。
沈祇帮其敛了眼, 这老太太的尸体便立马被人盖了白布拖走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情, 这一个死了, 马上就要去看下一个。
接连三日如此, 沈祇觉着自己就是不断旋转的水轮, 只要能继续顺着水流能转动即可,其他的, 就都不重要也不需要了。
到了第四日,姜公和赖公的身子撑不住, 被安置到了一处宅子稍作休息,后头便在宅子里研制方子,他们这群小的则还是在一明堂照料医患再轮班研制可用的疫症方子。
留作给沈祇等人休憩的屋子,被塞满了药材,吴梓兴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累狠了裹着被子随地一躺就那么睡去了,囫囵几个时辰,起来再继续。
“沈祇你说姜公赖公能研制出方子吗?”吴梓兴道。
沈祇沉默不言,手上只捡着药材,脑子则一直在过着病人的症状,高烧不退,看似热症,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若是拿治寒症的方子试试呢?
师父的医库里貌似就有类似疫症记载。
“你说话啊?”
“不知道。”
“不如你修书一封?把你师父喊下山?”吴梓兴又道。
沈祇摇摇头:“我师父冬日里身子不大好,待暖和了点儿才好些,怕是下不了山。”
“也不一定非得让你师父下山,你把病症具体都写上,得个你师父得方子也可啊。”
这倒是可行,沈祇便也没耽搁,立马修书一封托兵将送了出去。
待到第十日,吴梓兴倒了,也起了高烧,沈祇便知自己染了这疫症便也是早晚的事情。他见识过老天的无情,也从不认为会有什么转机。
事儿坏到一个地步,只有更坏的时候。都说老天慈悲,沈祇觉着那话就是狗屁,他不信老天爷,只信自己,活一日便多一日的机会。
沈祇扶起吴梓兴,这人还没烧糊涂,还有功夫嬉皮笑脸:“平日瞧着你冷情,照顾人的时候看着倒是温柔许多。”
“你爹娘尚在吗?”
沈祇没答。
“你娶媳妇儿了吗?”
沈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吴梓兴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这反应我倒是不明白了。”
“还未来得及成亲。”
“长得可美?性子可好?”
“美,不算好。”
吴梓兴还想再问,被药碗堵了嘴。
“这药味道倒是不一样。”
沈祇道:“是新方子,试试吧。”
“我病了还挺好的,能试药了。”吴梓兴将药一口干了又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师父去年也没了之后我算是了无牵挂了,当真有什么方子尽管熬了给我喝了就是。”
吴梓兴见沈祇木着一张脸,没再故作无事,咳嗽了两声:“我若是有个牵挂,自然是舍不得死的,没牵挂身子也还能扛,就该试试。手里过了那么多条人命,说是一条,后头却是一家子。总归这疫症现在没法子,死马当活马医。能试出缓症的方子也好啊,再多些时日,说不定就有救了呢。”
“瞎说!”沈祇蹙眉:“药是能随便乱试的吗?亏你还是个大夫,许多药性相冲,真吃下去到底会如何谁人晓得。”
“试了,有什么事儿只是我一人性命;不试,则是满城性命。如今离少城主所定期限只剩下不到半月...”
沈祇没等吴梓兴说完,便不想再听,直接掀了帘子出去。
新出的方子没多大用,吴梓兴用了一日,脸色并未好转。不光如此,其还相比其他病患多了腹泻的症状,如此,三日不到,吴梓兴面目便犯青黑之色。
又过两日,吴梓兴开始昏迷,沈祇尝试针灸,无果,待到晚间儿又开始高烧,吴梓兴才睁开了眼。
沈祇只觉得他的眼睛亮得出奇,许是其瞳孔过于深幽,像是要能吞没那烛火之光。当下这一刻甚至不觉吴梓兴是重病之人,而是那刚睡醒的少年。
是啊,他本也就年岁不大,还未到弱冠。
沈祇心里开始发堵,鼻子一酸,却隐忍住,只端着药一口一口喂着**已然没多少时日之人。【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喝不进了。”吴梓兴想侧头,却也没了力气,两行热泪顺着其眼尾滑落,落入那简陋的枕头上。
沈祇没去擦,放下药碗握住了吴梓兴的手,他不敢去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双唇不自觉抿住,微微侧了头。
“清幽山是我老家,幼年时,满山的油菜花甚是好看。”吴梓兴的声音很小,五指轻轻回握沈祇继续道:“后起了战事,我爹娘都饿死了,我遇上师父,进了岙州,习得了医术。”
“师父对我很好,可惜我学艺不精,并未得他老人家真传。”
“师父去年身亡,临死前和我说,让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是这世道,终究是会好起来的。”
吴梓兴说到这里,身子开始打起了冷颤,像是口鼻被堵住,气息更加微弱:“我还没娶媳妇儿。”
“沈祇,我不想死...”随着这句话吴梓兴的瞳孔放得更大,剧烈的咳嗽带着身子都颤动了起来,他又说了句,哽咽的微弱气息带着不甘:“我真不想...”
戛然而止,五指松动,双眼还是那般的明亮,如同今夜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在黑夜中散发着光辉。屋里无旁人,少了一个人的气息,这屋子都变大了似的没了温度,沈祇也开始觉得身子发冷,他几乎都没办法侧头去看吴梓兴最后的模样。左手抬起替他掩了那双眼,沈祇身子也随之颓然落地。
身躯像是积攒了足以湮灭世间的洪流,却被着肉身所阻隔,无法宣泄,淤堵在心口之中,几欲将人窒息而死。
沈祇抱头,坐在地上哭得如孩童。
双眼所流眼泪,不过躯干内洪流的一滴罢了,被心挤压的太过滚烫,烫到落在手背之时,沈祇都觉得自己有罪。
为何他还活着。
为何他还安然无恙。
发髻都被扯的散乱,沈祇受不了,冲出了屋子。
本想冲出这人间炼狱,脚步却立马就顿住了。
那双瘦弱的小手死死扯着担架,不让兵将带走尸体的小姑娘,哭得声嘶力竭。
“不要带走我娘!”
“我娘亲没有死!”
没有用的,兵将也有不忍,却还是推开那小姑娘,疾步走了。那小姑娘在后头追,同是感染瘟疫,身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口中不断呼唤的娘亲二字,在其摔了一跤之后也没了动静。
沈祇一脚在屋外,一脚在屋内,却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脸上的眼泪被风一吹,有了凉意,沈祇神思才有了一丝清明。
他是个大夫,当世人都不得苟且偷生之时,他这条命,便也不再属于他自己。
沈祇向前走了几步,唤了兵将抬走了吴梓兴的尸体,跟着一起出了一明堂。
行在路上,两旁树木的沙沙之声,衬得此情此景更为像是行在了地府的黄泉路。不知轮回何处,是否投胎的时候,能投到个好人家。
兵将无言,沈祇也无言,只一步一步走着。
直到他站在黑夜之中,看见漫天火光将眼前一切燃烧殆尽之时,才轻声道:“若有来世...”
后面的话便随着灰烬也随风去了。
岙州之内被瘟疫所扰,岙州之外便更不可能太平。
连之风沧山都受了许多叨扰,有迫切想让谢一出山的,便也有无论如何也不想谢一出山的。
林伯侍奉其左右,看着此刻满头白发身着狐裘的人,开口道:“慕容城主的人马在山下守着,这两日倒清净了些。”
谢一无言。
林伯却是明白自家公子心思的,只道:“公子,你的身子不宜下山。”
“三娘走了吗?”
“昨夜被顾潇哄下山了。”
“那收拾收拾吧。”
林伯站着没动,开口道:“公子,且不说你的身子,眉儿姑娘尚且年幼,往后的日子还长啊。”
谢一神色并无触动:“若不是碰上三娘,她与祇儿本也在这乱世活不了多久。”
“那祇儿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他是我的徒弟,天资聪颖,比之怀夕更得我心,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后医术必然能越过我这师父,这风沧山也算后继有人。既是能越过我,便不会如我一般执迷。”
“公子,你是个医者,大夫。”
谢一笑了:“那便更要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