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服用过金丹后, 成元帝白天虽然精力旺盛了许多,但每到夜晚就格外疲惫,他将这归结于是他白天处理政务太过疲劳的缘故。
近半年来他几乎很少请太医诊治, 太医比不得道观里的方士,只会劝他少劳心劳力,忌这个忌那个,一次两次还成, 到后来成元帝每次龙体欠安都不想再请太医过来,往往是廖重真陪伴左右。
“陛下, 喝药了。”
陈屏端着托盘走进养心殿, 成元帝正在批阅奏章, 赵嘉晏南下后,每几日就会写一封折子从驿站传回京城。
他办事事事妥贴, 虽固执不知变通, 但实干派需要的正是这种性格, 赵嘉晏南下蜀州之后,雷厉风行地收拾了肖党遗留下来的烂摊子,成元帝看完他的折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欣慰,过了会儿又凝重起来。
“陛下。”
陈屏见他正出神,又唤了一声。
“放下吧。”
“陛下,东篱苑有重阳宴,皇后娘娘他们都在呢, 陛下要不也去看看?”
成元帝笑了一声,“罢了, 朕去了他们反倒不自在。”
他低头喝药, 过了会儿又问道:“端王也在吗?”
陈屏摇了摇头, “陛下, 端王殿下还在禁足呢。”
“也是,朕糊涂了。”
成元帝将药碗放下,药汁苦涩,他呛了呛,接过陈屏递来的帕子一面擦嘴,一面嗤笑道:
“这个时候知道安分了。”
“陛下,几位殿下一直很听您的话。”
成元帝笑着摇了摇头,愣了一会儿,抬手将压在折子下的绫锦木轴抽出来。
陈屏只扫了一眼,目光颤颤,那是一道册封太子的诏书,上面写着“皇次子赵嘉礼,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
“明日,召开大朝会吧。”
“是……陛下。”
成元帝夜里服了药睡得很早,他很少过问后宫的事,傍晚的时候八皇子来养心殿请安,之后便回了文华殿读书,成元帝又喝了两盅**酒后愈发困倦,遂让陈屏撤了折子,在养心殿睡下。
陈屏将大殿内烛火的灯芯挑开,今日重阳,成元帝歇得早,门口看守的内侍宫女有些懈怠,围在内殿外的长廊上说说笑笑。
陈屏仰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天色诡谲,星云翻腾,宫墙内的风向瞬息万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一个好天气。
他走下长廊,咳了一声,敛眉斥道:“一个个的不要命了,趁陛下歇下了就敢偷懒!”
其中一个内侍嬉笑着走上前,“干爹,今儿重阳,儿子给您备了酒。”
“呵呵。”
陈屏虽冷笑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责罚他们的意思,小太监从值房里捧来酒坛,几个奴才围在屋头,一个给他捏肩,一个给他捶腿。
其中一个宫女刚到养心殿伺候不久,许多忌讳并不清楚,给陈屏捏肩的时候,状似随口道:“干爹,女儿瞧您后脖颈的疤淡了许多,都快瞧不出来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顿时止住,其余几个伺候陈屏久了的奴才对视一眼,惊慌道:“干爹……”
陈屏脸色冷下来,将手里的酒碗“嘭”地搁在桌上,“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才想着将你调到陛下跟前伺候,如今看来,倒是我老眼昏花。”
宫女立刻跪下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干爹,女儿说错话了,饶了女儿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行了。”
陈屏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目光一瞥,身后的两名内侍便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拖着哭喊的宫女出了值房。
她好不容易从下等宫女熬到去养心殿伺候,不甘心地蹬着腿,旁边的内侍见状喝道:“别闹了!”
“老祖宗只是将你调到其他地方,没要你命你就偷着乐吧,你这样没有眼力见的,连马屁都能拍错地方,能在陛下跟前伺候吗?老祖宗是在救你!”
宫女抹了抹眼泪,“我、我只是说那疤淡了,我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犯错了……”
“老祖宗是在陛下跟前跟得最久的人,是这宫墙内最尊贵的奴才,那也就是我们的半个主子,主子的话能打听吗?”
其中一名内侍叹了一声气,“行了,大过节的,你自己去内廷司领罚吧。”
“是……”
宫女咬紧下唇,将眼泪憋回去后转身往内廷司的方向走去,然而她刚走出去没多久,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尖叫声,刀戟声,下一刻,南面宫墙便倏地升起大火,火光幢幢中,无数禁军打扮的逆贼在宫内大开杀戒,迅速向养心殿的方向冲去。
“救、救命……”
宫女惊颤一声,随后猛地调转方向,一边跑一边呼喊道:“干爹,干爹!来人啊,有人谋反了!”
成元帝从龙榻上惊醒,紧闭的门窗外黑影重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喉咙干涩,哑声道:“陈……咳、咳咳……陈屏!”
“陛下!”
陈屏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满面惊恐,“陛下,奴才在……”
“外面、外面出什么事了?”
陈屏身形一颤,犹豫着不敢说话。
成元帝脸色遽变,压着声音尽量平和道:“说……”
“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率领南衙禁军包围皇城,直逼养心殿,端王殿下……”陈屏闭上眼,无力道:“逼宫……”
成元帝喉咙顿时梗住,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陈屏,忽然肩膀一颤,身子猛地往前,从龙榻上直直翻了下去。
“陛下——”
陈屏膝行向前,泪流满面,“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逆、逆子……”
成元帝捂住心口,脖颈上青筋跳动,整个人绷到极致,他半个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死死下坠,下颚抖动,嘴里发出牙齿龃龉的声音。
陈屏大惊,吃力地想要将瘫倒在地的成元帝扶起来,一边扭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嘶吼道:“来人啊——来人,传太医!陛下,陛下您撑住,来人啊!”
可是叛军已经逼近养心殿,这里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突然,偏殿门窗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季时傿揽着宇文昭华一跃而下,陈屏一看到她便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哭喊道:“大将军!”
季时傿身上沾着不知道是她自己还是别人的血,她马尾高束,手里的剑还在滴血,从窗户一路蔓延到成元帝面前。
“陛下怎么了?”
陈屏扶着成元帝靠着龙榻坐下,“陛下听闻端王殿下……”
“什么殿下!”成元帝口齿不清,含糊暴怒道:“是逆贼,是叛军,是……咳咳!”
“陛下不要激动。”
季时傿一手拉着宇文昭华,一手提剑,警惕地望了望大殿外。
“谢丹臣已经在召集剩下的禁军,马上就能赶来护驾,叛党还没有杀到养心殿外。”
成元帝抬起头,火光映在季时傿脸上,她目光坚定,肩背如裁,一身青骨比手中剑更像不折的利刃,成元帝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他别开目光,望向季时傿身后的宇文昭华,她已经快五个月身孕,身形显怀,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捂住肚子,虽然整个人都害怕得浑身发抖,却一声都没有吭过。
叛党逼宫,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
“你……”
宇文昭华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父皇放心,儿臣与孩子都无碍。”
“好、好……”
殿外火光滔天,厮杀声不断,季时傿贴着墙壁观望片刻,沉声道:“谢丹臣来了。”
陈屏面露喜色,“那不就没事……”
“叛军也杀到了殿外,比谢丹臣带来的人还要多。”
陈屏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陛下,臣看了,宫门已经落锁,皇城被围,消息传不出去,皇后挟持了各府女眷,有的趁乱跑出去被杀,宫道上到处都是死人。”
成元帝艰难地呼吸,嘴角抽搐,“肖氏咳……”
“陛下!臣谢丹臣前来护驾!”
季时傿站起来,推开殿门,谢丹臣满脸是血,抱拳跪立,她大略一扫殿外,低声道:“有多少人?”
谢丹臣咬了咬牙,“不到三千。”
“叛军呢?”
“将近两万。”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厉喝声,“季时傿、谢丹臣联合楚王赵嘉晏意图谋反逼宫,本王带兵前来护驾,来人,即刻剿杀逆贼!”
“放肆!”
成元帝指着叛军最前面的赵嘉礼,怒极攻心,声声绞痛,“赵嘉礼!你要做什么!”
赵嘉礼身穿甲胄,下颚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锐利的刀锋,神情晦暗不清。
“父皇听信小人谗言,宠爱奸佞逆贼,天下人早就看不惯您了!您是儿臣的父皇,儿臣不能再看着您一错再错。”
他甫一说完,身后叛军便齐声道:“请陛下下旨诛杀逆贼,传位于端王!”
成元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
“朕此身最恨被人胁迫。”
他指着最前面的赵嘉礼,忽然仰头一笑,笑声极为悲怆,“这就是朕的儿子,朕的好儿子啊——”
“朕告诉你们,你们所图谋之事,休想!”
谢丹臣持刀而立,掷地有声:“陛下,臣等誓死不退!”
“臣等誓死不退!”
“好、好……”
赵嘉礼冷笑,“既然如此,父皇,为儿臣的只能帮您……清君侧了!”
谢丹臣率众拦在养心殿前,季时傿换下手里卷了刃的剑,从禁军手里接过称手的弯刀。
“叛军不止这么多人。”
成元帝愣了一下,“什么?”
“都城戒备,外面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这三千人最多只能撑几日,到时台州军北上勤王……”
陈屏惊慌地看向她,“台州军为什么会北上?”
季时傿回过头,“陛下,台州驻军统领您还记得是谁吗?”
“是……”
成元帝脸色煞白,“孙琼玉。”
周适详成为九门卫左将军前,南衙禁军归前任刑部尚书之子孙琼飞所掌,后来孙琼飞冒犯季时傿不成,死于脱症,孙琮也被连累革职,但他的长子却仍在台州任驻军将领一职。
“是,陛下,臣笃定,台州军现在就在北上的路上。”
陈屏哭喊道:“那怎么办啊——”
他抹了抹眼角,爬向成元帝,“陛下,奴才就是被踏成肉泥,也要挡在陛下面前。”
季时傿神情凝重,“还有一个办法。”
成元帝望向她。
“叛军包围皇城,从宫门没法往外面传递消息,等宫外的人反应过来,到时逆贼已经闯进养心殿了。”
季时傿按紧刀柄,“南宫墙护城河岸的枫叶可以顺着水流通往宫外,所以河底必有通道,何晖当初就是这么逃出宫的。”
“陛下,臣需要一队人掩护我,助我杀出重围出宫报信,请漠州守军南下勤王。”
成元帝喃喃道:“漠州守军,那不是……”
季时傿点点头,“是,戚阁老的次子便在漠州。”
“好……”
季时傿跪下来,“请陛下,将调配四境兵马的虎符交于臣。”
殿内安静下来。
成元帝靠在龙榻前,神情恍惚。持虎符者,无须君令便可调遣大靖全境军马,如今叛党逼宫,封锁消息,哪怕是季时傿亲自南上都不一定能带回救兵,谁知道她到底是想要护驾,还是逼宫呢。
成元帝生性多疑,因着早年被困东宫的际遇使得他登上帝位后性情变换越来越无常,他曾经的臣下,老师都被他忌惮猜忌。
他此刻凝望跪在自己身前的季时傿,忽然突兀地想起,当年季暮平叛乱,虎符是自己亲手交到他手上,后来也是自己亲手夺回。
如今,他又一次面对被逼宫的情况,父子倒戈相向,他将要委以重任的儿子现在就在殿外要杀他,季暮不在了,成元帝悲凉又凄然地发现,除了季时傿,他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
他最忌惮最怀疑的季家,却是他每次面临险境时,永远会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的防线。
这次成元帝没有再犹豫,他低声道:“陈屏。”
陈屏心领神会,从暗格中取出那枚沉甸甸的虎符。
成元帝缓缓向前,目光晃颤,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朕,便将它托付给你了。”
季时傿双手接过,伏下身,“臣必不辱命。”
“时傿啊——”
季时傿顿住。
成元帝忽然颤悠悠地抬起手,却在快要碰到季时傿发顶的时候停住,良久,他无力地将手放下,疲惫道:“去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