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46章 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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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结束后的第五天, 端王赵嘉礼自戕于刑部大牢的消息终于传开,他还没有被定罪,其余叛党也未来得及审问, 赵嘉礼死得突然,礼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丧事,派人到养心殿询问成元帝。

殿前的尸体早就处理干净了,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腥风血雨, 成元帝半倚在桌案,要靠人扶着才不至于歪倒, 听闻赵嘉礼自戕后, 浑身上下最后一点精气神肉眼可见地消退干净。

他面前铺着纸笔, 陈屏代替他写好将赵嘉礼贬为庶人的诏书,最后颤颤巍巍地在上面盖了印, 礼部的官员接过后退下, 成元帝身子一歪, 整个人滑倒在地。

“陛下!”

陈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太医啊,来人传太医!”

成元帝一把抓住他的手,手背如同干枯的树枝,“不、不用喊……”

最后的这段日子,成元帝每日泡在汤药里,太医们不敢告诉他实情, 只能不停地说“陛下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 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成元帝比任何人都知道, 他已经油尽灯枯。

“陈屏啊……”

“奴才在。”

“昨日你去看那个逆子的时候, 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陈屏眼底糊着泪,只是哭。

“你给朕说实话,朕……饶你不死。”

陈屏哽咽了一声,“殿下最后说天家无情,父子情深也像做戏一般,可能这就是他的命。”

“咳、咳咳……”

成元帝浑浊的双眼震颤了一瞬,里面有浓浓的情绪翻腾,“朕……没有办法,任何人坐上这个位子,注定要无、无情,朕……”

“陛下,别人不明白您,但奴才明白。”陈屏老泪纵横,“奴才知道陛下心里苦啊……”

成元帝不停地咳嗽,艰难地喘气。

陈屏站起来,“陛下,奴才让人去请廖天师过来给您看看,您躺下,一会儿就好了。”

龙榻上的人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陈屏抹了抹泪,招来殿前伺候的另一个内侍,让他去南华苑请廖重真。

过了会儿,穿着祥云仙鹤纹道袍的廖重真匆匆赶来,担忧道:“陛下还好吗?”

陈屏只流泪不回答。

廖重真叹了一声气,跪在龙榻前看了看,“当初老道提醒过陛下,异星犯帝座,绝不能拖延,如今这就是后果啊。”

成元帝目光空洞,喉咙里发出呓语。

“廖天师,如今可怎么办啊。”

廖重真摸了摸下颚的胡须,神情凝重,“此次宫变伤了父子情分,紫微式微,水火相冲,或许有血亲在身旁侍疾会好一些。”

陈屏立即道:“那奴才现在就去文华殿让八皇子过来。”

“不不不。”廖重真拦住他,“八皇子还是孩子,属性不旺,最好是成年的男子,要是五行属金那就更好了。”

“五行属金……”

陈屏喃喃了一声,“奴才记得,庆王殿下五行便属金啊!”

说罢扑到成元帝面前,“陛下,您听到了吗?”

成元帝嘴唇翕张,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

“陛下?”

赵嘉铎母族失势,废太子之身,朝中无人支持,他本人也没什么心计,让他在跟前伺候,或许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成元帝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陈屏……”

“陛下,奴才在。”

“拟、拟旨,让……让庆王回京。”

陈屏躬身应道:“是,奴才这便去。”

廖重真淡淡一笑,甩了甩拂尘,功成身退。

拟完旨,宫里派人去封地请赵嘉铎回京,工部户部忙成一团,宫变之后,皇城损毁了许多,急着重新修建,这里本就需要一大笔钱款,六科不知道哪个想溜须拍马的又上折子说要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寺庙给久病的成元帝祈福,在大朝会上被一顿臭骂,遂罢休。

梁齐因身上的伤开始结痂,季时傿还去看了一趟谢丹臣,他一条手臂上绑着木板,人还算生龙活虎,戚相野几日前跟着她回京,负责皇城内后续的整顿工作,一眼看去颇有大将风范,戚阁老看在眼里甚感欣慰。

只是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从驿站回来后的第二天,成元帝便忽然下旨让庆王进宫侍疾,谁也想不到,一个废太子此生居然还有再次踏入京城的机会。

这个消息倒也不算什么,然而紧随其后的加急军情则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局又再一次沸腾。

负责传信的士兵缺了一条胳膊,人已经僵硬如石,仅凭着一口气吊着,马不停蹄地跑回京城传信,好不容易攒够力气爬起来处理政务的成元帝顿时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挲摩诃率军亲征,突然发难,将平靳关都炸翻了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到众人头顶,季时傿看着军报上“辎重地被偷袭,伤亡三万”几个黑沉沉的字,胸口如同被堵住一般,她有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字,要不然这封信怎么看得她那么头晕眼花。

季时傿还没有来得及向成元帝请示北上援军,温玉里风尘仆仆地从西南赶回,带回了南疆巡抚杨和荣走私“芥伽”的消息,南洋港口的防禁名存实亡,西洋人登堂入室,新式舰船上装了上百个鸟铳,火炮,炸得西南驻军毫无反手之力。

她刚入京,岐州全线沦陷,鞑靼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朝中,而此时,挲摩诃已经逼近京城。

大殿上,文武百官七嘴八舌的叫嚷声几乎要掀翻金銮殿顶,成元帝本就病重,半个大朝会下来,另外半个身子仿佛都要瘫了一般,双手不停抽搐,台阶下的众人正吵得起劲,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龙椅上的成元帝已经翻出眼白,直到陈屏大喊了一声“陛下”,吵闹声才戛然而止。

季时傿跟着几个阁臣以及武官进了养心殿,戚方禹愁容满面,兵部尚书王众一脸菜色,急得在殿内转来转去。

其中有一人忍不住道:“哎呦,王大人,下官求求您了别转了,头都给您绕疼了!”

王众只好停下,不转圈之后又开始不停地唉声叹气。

过了会儿太医从内殿出来,神色凝重,“陛下醒了。”

众人涌上前,赵嘉铎惶然地被挤到角落。

成元帝捂着胸口喘气,喉咙里堵着痰不上不下,他好一会儿才顺通畅,听着众人商讨防守措施。

季时傿淡淡道:“挲摩诃显然是有备而来,只是去年他们部落被西北驻军重创,按理说不会这么快恢复,现在想来,他应该早就和西洋人牵上线了。”

其余人不置可否,王众点点头,“西南那边又是怎么回事,竟然一夜都没撑住,南疆十万兵马,都死的吗?”

“杨和荣走私,收了西洋人的贿赂,南疆那么多人有没有一半还向着我朝都不好说!”

王众转过头,“大将军,您看如今该怎么办?”

季时傿沉默片刻,“今早我已经让人去给贺利良传信,以防东瀛人趁乱上岸,挲摩诃已经打到钺州了,蜀钺二州地势险峻,还能周旋一阵,京城现在能调配的兵力……”

她声音低下去,不言而喻,刚经历过一场哗变,外敌也是看中了这个机会,趁火打劫,禁军死了一大半,剩余的是刚招降的叛党,不定数太多。

如今唯一能调动的兵力可能就只有她从漠州借来的兵。

“不到两万。”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沉了下去。

“哎。”

一人试探道:“要不……迁都?”

殿内十几双眼刀向他飞去。

“我胡说的……”

“这样。”季时傿站起来,“从漠州调的兵一分为二,渟渊,松清留在京城,我明日带兵北上支援。”

众人没有异议。

季时傿略一颔首,转头面向龙榻,隔着一道帘子,“宫变既已平定,还请陛下收回虎符。”

陈屏挥了挥手,其余人识趣地退下。

半晌,成元帝艰难、冗长地抽完一声气,嗓音含糊,“不用了,就放在你那儿,朕咳咳……朕放心,如今国土有难,全境的兵马……可随你调配……”

季时傿心情复杂,一瞬间啼笑皆非。

干巴巴地抛下一句“陛下保重龙体”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了宫。

出了宫门,梁齐因已经等在外面,神色焦急沉郁,看到她之后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一般露出笑容,“出来啦。”

“嗯。”季时傿走上前,“我明天……”

梁齐因打断她,“厨房里煮了汤,喝了暖暖身子。”

季时傿话音顿住,此行凶多吉少,什么话也不必多说,明明昨日他们还在争着马上入冬了要喝什么汤,今日心境却已经天翻地覆。

“煮的什么?”

“山药排骨。”

“好哇,我明明说了胡椒猪肚鸡汤更好喝。”

“明明是山药排骨。”

“胡椒猪肚鸡!”

“山药排骨!”

……

虽然梁齐因嘴上是这么说,等季时傿回家之后才发现煮的还是胡椒猪肚鸡,辣得她胃里都暖暖的,临行前只有这一夜可以修整,然而最后连这一夜她都没能睡得安稳。

许多结果从一开始就埋下了爆发的种子,从成元帝让肖党南下改革的时候,就注定了今日外敌来袭,走投无路的蜀州暴民会大开城门,引狼入室。

任凭中原地势优越,鞑靼军依旧如履平地,一夜间打到了京城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