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天的时候, 天还没亮,余禾就被何春花叫了起来, 床边摆好了衣服。
本来祭拜应该穿黑色的衣服,但是现在物资贫瘠,许多事情也就没有那么较真,所以何春花给余禾拿的甚至不是一件纯白的衣服,而是一件白色的格子上衣,加上黑色裤子, 还有一双带扣的黑布鞋。
按理来说,早上最好也别吃荤腥的,但现在穷, 就是想吃荤腥都没机会,所以这一点就不用怎么在意。
母女两个顶着漆黑的天,用宽口的粗陶碗装了热粥,一口气都喝了个干净。
毕竟是春天,抹黑起来外头都是露水, 冷得很。
余禾不理解何春花为什么天还没亮, 鸡都还没起的时候,就把自己给叫起来了。
然而何春花洗完碗以后,把外面的大门给关上了,从厨房搬出来一个铁盆, 把走廊上的窗户开了条小缝, 又在桌上摆了余大壮的照片。
余禾看着何春花的举动一脸懵。
而在这个时候, 何春花拿出两个篮子,里面摆满了纸钱折的元宝。
何春花又找出六个红色的塑料小杯子, 估计就两根大拇指指节那么大,她打开放在桌上的塑料袋, 从里头掏出点茶叶沫,放在三个红色塑料杯里,又把刚打的料酒拿出来,分别斟了半杯在另外三个红色塑料袋里。
正中摆了一碗满满的大米饭。
煤油灯也被何春花调亮了。
做完这些,她把余禾一起拉到摆了余大壮照片的桌子前跪下,嘴里念念有词。
因为何春花念的太快,用的还是当地话,余禾听的迷迷糊糊,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什么“回来”、“吃饱”、“保佑禾禾”……
余禾大概能猜到何春花是在和死去的余大壮说话,看起来像是在祭拜余大壮,但是余禾不理解,不是等会儿要去陵园祭拜吗,怎么家里还要来一次?
虽然不理解,但余禾还是尽量跟着何春花的动作,何春花拜她也拜。
等拜完了,何春花又把余禾带到铁盆旁边,递了一笼金元宝给余禾。
“禾禾,给你爹烧点钱。”
余禾听话的乖乖烧钱。
而何春花一边烧一边念,“这是烧给涂州市兴元县荣口镇赤嵩村余大壮的,钱到了地府可莫要错了人。
余大壮的老婆何春花跟女儿余禾给他烧钱了,让他赶紧回来收钱!”
余禾就这么看着何春花念念叨叨,过了一会儿,何春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又换了副说辞。
“大壮啊,这是给你烧的钱,你住陵园,那里头不让烧钱,可没钱哪能行,现在外面抓的又严,说是不能封建迷信,我只好带着你闺女,半夜偷偷的给你烧,你别记怪。
收了钱,在下面吃饱穿暖,别委屈了自己,我和你闺女都好着呢。
就是吧,她的婚事我一直不放心,你要保佑我们禾禾找到一个好归宿,保佑她平平安安的。”
余禾跟着何春花一个个的烧金元宝。
好不容易都烧完了,原本应该放鞭炮用来提醒祭奠的鬼魂不能吃了,该走了,但是现在抓的严,只能作罢。
何春花领着余禾又拜了拜,然后先把六个红色小塑料杯的里的茶叶和料酒重新装起来,又把米饭收了起来。
她蹑手蹑脚的收拾起了铁盆里的灰。
余禾在旁边一起帮忙,因为小小的地方,到处都是飞起来的小纸灰。
好不容易收拾完,把窗户和门稍微开大一点通风,等到家里没什么味道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而刘光同的车已经开到了余禾家门口。
清晨,万籁俱静的时刻,汽车的轰鸣声非常明显。
至少住在余禾家附近,刚刚起床的村民门都听到了动静。余禾的大伯母在打扫院子,听到动静,隔着栅栏往外头一望,翻了个白眼,嘀咕了句,“不要脸的寡妇,就知道勾引人。”
而余三贵和王爱花还在屋子里坐着。
余三贵照常抽着旱烟,准备为接下来一整天的辛苦添点精神食粮,而王爱花老而垮的脸皮耷拉着,打开柜子里的锁数自己藏的鸡蛋数量,还有从过年就攒起来的白糖跟碎茶叶。
上了年纪的人,估计都成精了。
一听见外面汽车的动静,也不用看,就知道是刘光同来了。
王爱花冷哼一声,下三白眼看着凶得吓人,“从前在我们跟前说的好听,说什么惦记大壮,死也不改嫁,我说给她寻个好的娶了她,将来照顾她和余禾,竟然不愿意。
结果哩?现在不还是勾搭上了。”
跟王爱花不一样,余三贵对自己有本事又死得早的小儿子很有感情,听王爱花说这些,只能想到余大壮的早亡,烦躁的抖了抖烟杆,“大清早的,消停点。”
王爱花虽然不讲理,但还是给丈夫一点颜面的。
她瘪了瘪皱巴的嘴,不再说话,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余禾将来指定是要嫁出去的,留着何春花也没什么用,要是能把何春花也改嫁出去,还能拿一笔彩礼钱,何春花年纪是大了,但估摸着还能生,外村打光棍的可还有不少呢。
要是能拿到钱,她头一件事就是把屋子给修一修,要不然,将来她大孙子余成龙娶了媳妇生了娃,地方就不够住了。
想到这里,王爱花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这事可得赶早。
和一大清早就闹得不愉快的余家不同,余禾跟着何春花很顺利的坐进了刘光同的军用吉普车里。
原本算上充当做司机的警卫员小张,一共也只能坐上五个人。偏偏今天除了警卫员小张跟刘光同以外,还有一个人。
十三四岁的样子,是个看起来清秀沉默的男生,但穿的还可以,在这个猛长个子的年纪,他不仅穿着一整套的上衣裤子,甚至衣服是刚好合身的,连个补丁也没打,鞋子更是这个时代难得奢侈品,回力的布鞋。
余禾很好奇这个男孩是谁,而何春花看见后座已经有了两个人,干脆坐到了副驾,这样也不尴尬。
刘光同则让男孩跟余禾还有何春花打招呼,还主动和余禾介绍,“这是我儿子刘念青。”
刘念青生的很俊,是偏女孩子家秀气的俊,坐在那没有半点同龄男孩的活泼,反而安静的不像样子。通常像刘光同这样部队出来的人,身边的小孩都更皮,刘子明完全不一样,他甚至和刘光同也一点都不像。
听到刘光同说刘念青是他的儿子时,何春花看了眼刘念青,在看清刘念青的长相和岁数时,眼里不可避免的出现点疑惑,但很快就遮掩住了。
刘念青很礼貌的向余禾跟何春花打招呼,“余禾姐姐好,何阿姨好!”
何春花局促不安地冲他点头,“诶诶,念青好,真是懂事的孩子。”
余禾也莞尔一笑,“念青弟弟好!”
或许是从没见过余禾这么好看的姑娘,尤其是刘念青和余禾还坐的这么近,所以他白皙的脸颊浮起红晕,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样,招呼都打了,人也到齐了,警卫员小张重新启动车,开着准备去往陵园。
陵园离余禾家确实很远,这个年代的路况又很差,乡间基本上都是土路。
晃晃悠悠两个小时,因为起的太早,余禾直接仰头睡着了。
随着车子一个颠簸,余禾的头自然而然滑落,靠在了刘念青的肩膀上。
十三四岁的少年,家里条件好,营养又能跟得上,个子和余禾平齐,在余禾脑袋刚滑落的时候,刘念青的肩膀僵硬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推开余禾,而是维持原来的坐姿,连动都没动过,直到快到目的地,余禾睡醒。
刘念青只字没提刚才的事。
一进陵园,才发现里面全是烈士的陵墓。
或许是因为快要清明了,许多墓碑上都摆上了鲜花和贡品,有祭奠过的痕迹。
因为路途太远,何春花来的次数不多,也就是每年清明和冬至来祭拜,可即便如此,这么多年下来,何春花对这里面的布局和路线,也已经了然于心。
毕竟,刻骨铭心……
多少次做梦都梦见。
何春花把准备好的贡品摆上,一瓶黄桃罐头,还有一盘白果。
至于刘光同,他拿出珍藏的白酒,斟好了摆在余大壮的墓碑前,刘念青送上了鲜花。
余大壮的存在,对余禾来说更像是一个符号,没有什么印象,可真的站在墓碑前,看见余大壮穿着军装,笑容灿烂的黑白照片时,她心底莫名涌出一股难过的情绪。
也许曾经的余禾真的是她,即便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可感情仍旧存在,她依旧记得这个早早牺牲的父亲。
陵园里弥漫着无声的悲伤与壮烈,埋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脚下的土地,身后的国家而牺牲。
余禾跟着他们一起跪下,眼神一瞬不瞬的看着余大壮的照片,听着他们一个个的诉说,心情也随之低落。
这场祭拜结束,没有人的心情是愉悦的。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安静。
在经过县上的时候,刘光同让小张停车,已经到了饭点,刚好在县里的国营饭店吃顿饭再回去。
余禾下了车,落后大人几步,有点儿发呆。
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念青走到了她身边。
当余禾回过神的时候,面前多了一个用油纸包的土豆饼。
她顺着土豆饼往上望,是对她笑着露出酒窝的刘念青,少年人干净热枕,又白白净净的,很容易让人又好感。
余禾接过他给的土豆饼,咬了一口,发现味道还不错。也有可能是因为土豆饼做的时候放了油,吃多了清汤寡水的饭菜,有油的东西就怎么吃都香了。
余禾轻声道:“谢谢!”
刘念青笑容秀气,“不用谢!”
在余禾安静吃东西的时候,刘念青突然开口,可能是因为在长身体,他看起来有点瘦弱,但眼睛亮亮的,“余禾姐,你别难过。”
“嗯?”余禾不解。
而刘念青平复了笑容,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透彻和平淡,“我父母跟余禾姐你的父亲一样,很早就牺牲了,我是爸收养的孩子,但我每天都过得很好。
因为比起伤心难过,离开的亲人更愿意看到我们平安,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余禾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意外,她没想到刘念青的感知能力这么好,即便她什么都没说,表现得也平淡,却还是能看出她沮丧的情绪。
比起方才,余禾已经好了许多,她微笑,似玉兰花般洁白耀眼,“谢谢你,我会把眼下的生活过好的。”
面对余禾这么漂亮的姑娘,虽然刘念青还没有到开情窦的年纪,清俊少年的脸上也浮起红晕,有些不好意思。
有了开头的宽慰,后面余禾跟刘念青的聊天也变得简单了许多,两个人一下就熟稔了起来。
余禾问刘念青的学习、爱好,刘念青问余禾涂州市的风土人情,两个人的交流平淡安静,仿佛多年的姐弟。
快走的时候,刘念青还把他们暂住旅馆的电话号码,还有在刘光同驻地附近的地址告诉了余禾。
如果在他们还没走之前,可以给他打电话,一起出去玩,或者是将来写信给他。
余禾都答应了。
吃完了饭,军绿色的吉普车很快又开回了赤嵩大队。
趁着下午还有时间,何春花甚至顾不上休息,在跟姚大队长请示过以后,又参加了下午的劳作,这样可以拿五个工分。
余禾则被何春花留在家里休息。
何春花还是舍不得女儿干活,她从来都觉得丈夫走的早,让余禾没有父亲的长大,太过亏欠余禾。
可能是因为刘光同的出现,姚大队长对何春花,还有余禾的态度莫名好了不少,知道余禾不来上工甚至都不说什么,还宽慰何春花,余禾上次的伤还是得多养养,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
简直不像姚大队长平时的作风。
可能这就是人骨子里的谄媚,哪怕暂时没有利益往来,可是知道对方权势大,就会下意识的讨好。
傍晚何春花下工的时候,破天荒跟了好几个婶子到家里,有几个手上还拿着东西,有一个拿了整整一篮的鸡蛋,另一个甚至拿了块肥皂,要是没有票,肥皂可是买不到的。
何春花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尽管她们一路缠着,她都没有收下东西。
余禾很有眼力见的去倒水,才刚把藤编的水壶和陶碗拿出来,就听见几个婶子你一言我一语。
“妹子,你就和刘师长说说,把我侄子安排一下去当兵。”
“还有我侄女晓霞,她就是胖了点,当兵有什么不行的嘛。”
何春花从回来脸上的神色就没好过,她也是满脸的为难,“我和刘师长不熟,你们找我没用的。”
其中一个婶子急了眼,口不择言,“你们两个当初都差点结婚了,怎么叫不熟,我看他现在对你还很上心嘛!”
这话一出来,配合着余禾的身影,旁的几个人面色都不太对了。
知道是一回事,私底下讨论也可以,但这么当着人家和人家闺女的面说出来就不太对了。
是求人办事,又不是结仇。
所以其中一个婶子立马拉了拉正说话那人的袖子,急眼的婶子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噤声,可话都说出口了,再安静也来不及。
知道事情大条的几个人,这时候不像刚才那样死缠烂打的,都找借口匆匆离开。
再呆下去也没意思,这不是给主人家找难堪嘛。
余禾也想蹑手蹑脚的下去,免得何春花尴尬,但在她转身的时候,却听见何春花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既然听到了,就别听个半截,过来坐下,我和你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