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玉匆忙整理仪容, 出到走廊再见钟嘉聿,对方已经恢复如在客厅时虚浮的目光,视线焦点可以落地她以外的任何一点。
他的冷静提醒她清醒,陈佳玉不忘回头朝书房里的老男人微笑, “叔叔, 那我走了。”
钟嘉聿仍旧一副谦恭的模样, 略躬身道:“老板, 我送阿嫂走了。”
周繁辉身心俱慰,含着雪茄也含不住笑意,朝他们扬扬手。
高跟鞋轻敲着木地板, 每一声碎裂的都是陈佳玉早已龟裂的尊严。那层朦朦胧胧的遮羞布彻底撕烂, 她和一个年长十五岁老男人的肮脏关系彻底暴露在钟嘉聿眼前。想象尚有修改的余地, 事实摆在眼前, 毫无转圜的可能。所见比所想更为真实与深刻, 见过之后, 又留下经久不散的回想, 两两交叠,反复不息,加倍了一个已知事实带来的冲击性。
主楼到佛堂的连廊, 好像延长了数倍, 陈佳玉走了许久才到。钟嘉聿一路跟在她后方, 又像一直不在, 高跟鞋空洞的声响湮灭了他的足音。
烟仔趴在门口, 慵懒眯他们一眼, 不远处躺着那只褴褛的小老鼠。
出到停车坪, 陈佳玉正要走向副驾座,钟嘉聿长腿加速, 先一步打开了司机后方的车门。
钟嘉聿照旧没有看她,只是做了一个往里请的手势。
陈佳玉丧失任何反驳的劲头,微微低头,像留意脚下碎石,跟他擦肩而过,上了皮卡后座。
如果上一次坐皮卡的氛围能延续,陈佳玉本可以搭讪,“你的车竟然还能修好”“那么多弹孔怎么修的”“有没有换成防弹车”等等,她相信他不会拒绝回答,会给出丰富的答案,缓解短途车程的无聊。
可惜任何愉快的想象都随着嘭的一声,像车门一样关上了。
陈佳玉的心脏跟着车身微微震动,发麻涩痛。
钟嘉聿坐进来,一言不发系了安全带,启动皮卡。
陈佳玉呆在他的后方,椅背隔档他的大半背影,连后视镜都没有内容,本是两个人最好的状态,她自虐一般,挪到了另一侧。
那双深邃而复杂的眼眸如实呈现在后视镜,眉头紧蹙,钟嘉聿不曾给过她一个眼神。哪怕车轮压到小石头,车身微震,他的眉头动也不动,侧颜依旧紧绷。
陈佳玉忽然觉得自己挺下贱,泥地里滚了一身泥巴,还想着往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身上贴。
她往窗户上支着左肘,托腮凝视窗外。
雨后阳光热度不减,旋即刺红了她的双眼。
陈佳玉的右手从手袋摸索出太阳镜,低头戴上,周围镀上回忆的灰色,模糊了他的不快,钝化了她的痛觉。
皮卡抵达茶园,陈佳玉在钟嘉聿停车后便先行开门下车。
地处泰缅边境,周围有其他观光农场带动游客量,观光楼生意尚可。时过晌午,正是太阳炽烈之时,餐厅积了一些避暑闲坐的游客,令她好奇钟嘉聿一个非专业人士如何打理生意——她本来有机会可以询问。
陈佳玉径直往楼里走。
“欢迎光临。”临近的服务生以泰语问候。
陈佳玉潦草点头,扫视一圈在一楼找不到空位,跟此时心脏一样满档,鼓囊得反胃。
“楼上。”熟悉的不止中文,还有嗓音,钟嘉聿跟了上来。
这是他跟她讲的第一句话,简要的指示来不及品味感情,或者是没有的。
“喝什么?”钟嘉聿若是服务生,此时态度恐怕会打烂饭碗。
陈佳玉的目光在他锁骨一下,避开那双深沉的眼眸:“我要一杯清茶。”
服务生开始悄悄张望,眉来眼去,尤其柜台里面靠得近的几个,已经窃窃私语。
待钟嘉聿走进,柜台气氛隐形沸腾,胆大的被没胆的戳腰撺掇,腆着脸促狭地笑:“老板,那是阿嫂吗,长得好美啊!天仙下茶园一样!”
钟嘉聿不知怎地唇角动了动,他人无法读懂的自嘲变成了讥嘲,笑话他们没见识似的。
“你们叫她阿嫂,我也叫她阿嫂,懂了吗?”
原来是大老板家的阿嫂。
服务生梗了下脖子,一副受教的鸡仔样,“懂了老板。”
钟嘉聿恢复常态,“送一杯清茶上去。”
服务生斟酌道:“老板,清茶只要一杯吗?”
“再配些点心,你们关照好阿嫂。”
说完,钟嘉聿转身走出观光楼。
二楼视野颇佳,开阔而辽远,一垄垄茶树经早上暴雨冲刷,在阳光下鲜翠欲滴,格外耀目。
陈佳玉挑了一处落地窗边的吧台,坐上高脚凳,摘下墨镜。
“阿嫂,您的饮品和点心来了。”
送餐的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利索地将清茶和山岭造型的抹茶蛋糕摆到陈佳玉眼前。
都是一人份。
陈佳玉不禁别过身,刚才上来的旋梯口并无熟悉的身影。
女孩很机灵道:“老板刚刚出去了。”
她的愣怔一闪而过,挤出笑容点头,“谢谢。”
“阿嫂,您慢用,有什么需要您举手我们马上来。”
女孩抱着托盘致礼退下。
陈佳玉挑的位置也不太好,旋梯上来一时失了方向感,没选在皮卡停车那一面,只听到引擎轰隆,无法分辨是否是皮卡。
隔开冷静也好,他们本就不该见面,开头是,现在更是。
她就是一道腐烂的伤口,既然招惹细菌,又释放毒素。
陈佳玉双手撑着额角,往吧台靠了好一会。
如果换成是其他保镖,她肯定悄悄谋划新一次的逃亡。但面对钟嘉聿不行,她不能连累他,如果她凭空消失,周繁辉会唯他是问,会处理第二个“钳工”。
不知道钟嘉聿离开时,她是否还神志清醒,他能否赏她一张“挂票”,一起捎走她……
不一会,引擎声再起,丰田灰皮卡停到了陈佳玉这一面。
钟嘉聿下车,再拉后座门。
有一瞬没见落客,陈佳玉一颗心提起,害怕他带来一个真实的“莱莱”。她下意识在等待他同等的心理“惩罚”。
没人下车。
千里摇头摆尾蹦下来,
钟嘉聿推上门,抬头扫了二楼一眼,应该在看她。这一面不朝阳,他的眉头不知自然蹙起还是从未舒展,阴阴郁郁的。
陈佳玉受到召唤一般,拎着手袋下楼。
近墙脚的花丛边摆了一只狗碗,服务生加了比手掌大的一块冰,千里就在楼宇的阴影里叭叭猛舔。
陈佳玉没戴太阳镜,皱着眼睛走到它身旁,叠了裙子蹲下,伸出手掌小心翼翼触碰它的长毛——相对烟仔来说——然后盖到了温暖的皮肤。
“千里,还记得我吗?”
千里扭头转身,兴奋而急促哈着气,微凉的鼻尖蹭上她的手背,舔了她一口,热乎乎往她怀里拱。她避了避,皱起鼻子含笑捧着毛茸茸的脑袋摆回狗碗的方向。
“快吃你的冰。”
冰块的凉意仿佛一丝丝往鼻尖钻,陈佳玉鼻头酸涩难堪,流泪又太矫情,心里拧成一团。
以前尊严扫地,即使有第三者目睹,不过是些跟周繁辉狼狈为奸的陌生人,眼光无足轻重。钟嘉聿不一样,既是见识过她正常一面的旧识,又是住在她心上的神祇。她在意他的看法,痛苦和快乐便主动交由他主宰。
周繁辉带来的痛苦是正面摧毁,钟嘉聿只需一个漠视的眼神便能令她心如死灰。
户外热浪逼人,香烟味道蒸腾,陈佳玉莫名有些熏眼,想回茶餐厅呆着。她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久蹲眼花,踉跄一下,乱抓空气的手,抓到一只真实的大手。
“小心点。”钟嘉聿好生扶稳她,另一边夹烟的手同时避开。
陈佳玉抬眼,今天第一次四目相对,她的茫然对上他的关切,熟悉的气氛似乎激活肌肉记忆,交缠的手忍不住缠绵——
钟嘉聿仓促捏一下她的手背,才松开,“回去坐着,天阴再出来。”
陈佳玉便在这小小的力度里悄悄松弛,傍晚启程,钟嘉聿照旧为她打开后座门时,她自顾自坐到副驾。
钟嘉聿顿了下,没说什么,回头招呼千里上车,才推上门。
皮卡上路,落日柔和,钟嘉聿之前眉头的紧绷,逐渐释放在飞飚的车速,车窗半降,燥风猎猎,双耳嗡然。千里在突变的气流紧张吠了两声,意外松懈了一直紧张的气氛,陈佳玉给逗笑了。
钟嘉聿抽空看了她一眼,跟观光楼前的捏手一样明显,沉默的笑意一如感情深沉。
他的正面反应便是一剂甜口良药,疗愈她的伤口,陈佳玉禁不住又笑了两声,喜忧参半,双目泫然。
皮卡维持飞快又平稳的速度,奔驰在空无一人的绿野阔路,偶尔超过的车辆反而激起钟嘉聿的好胜欲,皮卡开成了赛车。
夏风捎走陈佳玉的泪意,只剩下燥烘烘的笑容。她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皮卡一直开到天荒地老。
一阵手机铃声忽然打断了车厢难得的平和,持续不断,聒噪不已。
钟嘉聿放慢了车速,欠身左手掏出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愉悦。
陈佳玉笑意收敛,表情凝固。钟嘉聿猛地将车拐到小路口停下,换到右手接起电话。
“喂,老板。”
那股不祥像透过手机通话打进车厢。
千里莫名其妙呜一声。
钟嘉聿说:“在送阿嫂回去的路上了。”
不止是黑洞,还是催命符。
钟嘉聿的左肘随意搭在扶手箱,赤露的手臂忽觉异物靠近,还未转头,陈佳玉像之前逃亡一样靠过来,又比之前靠得更近。陈佳玉搂住他的胳膊,下巴垫着他的肩头,呼吸温热,裹着他的耳朵,像要说悄悄话。钟嘉聿下意识抬手要按住她,但那只柔软的小手跟蛇形过他的手腕,第一次果断扣住他。
他放弃其他可能性,手心对手心,与她紧紧相扣。
左耳濡湿了。钟嘉聿以为是吻,轻含慢吮的触感,气息深钻的撩拨,是手指无法比拟的微润。当湿意沿着耳背滑落,他才知道还有陈佳玉的泪。
右耳是周繁辉的咄咄逼人,“你阿嫂下午有没有搞事?”
一边是泣露玫瑰,一边是无情枪口,左右两重天,如火似冰夹击着他,钟嘉聿的灵魂撕裂成两片,一片溺在温柔乡,一片与恶魔交火。
很乖。
钟嘉聿咽下唇边的两个字,滚动的喉结是欲望也是冷静,“没有。”
有。
湿漉漉的,包裹住他的左耳垂。
“太阳太晒,阿嫂大部分时间在观光楼,天阴了出去转一圈,高跟鞋走不远,就上车了。”
右耳的声音说:“果然女人还是要管,给点教训这不就听话了。送回来吧。”
钟嘉聿垂下右手,通话被挂断后屏幕不一瞬熄灭了。
左耳细细碎碎的触感,变成了湿润而战栗的哀求,“嘉聿哥,你走的时候,带我一起走吧。”
十指相扣的手没有丝毫松懈,钟嘉聿转头望住那双楚楚涟涟的小鹿眼。
“就算前面是一条死路……”
陈佳玉伏在他肩膀上,一滴热泪沿着他的锁骨滑进衣领,终于在彻底变凉前,抵达他跳动而温热的胸口。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们的时间向来有限,七年前的七日,七年后的一瞬,需要许许多多的瞬间,才能拼凑出一段正常的感情。但短暂的时光里压缩了生与死的重量,每一分每一秒尤为珍贵,放大每一份细微的快乐,往往一个默契的对视便签下心灵契约,一次主动的肌肤触碰便交换相守承诺,唯有如此才扛得住肩上的重压。
孤独在这一刻的虔诚中终结。
“好。”
钟嘉聿往储物格顺手搁下手机,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揩去几颗泪珠,更多冒了出来。
“我送你回国。”
钟嘉聿揽过陈佳玉的肩膀,深深吻住她,带着欲望与掌控,缠绵又强势,泪水滑进交缠的唇舌,消弭了她的战栗,一如清茶苦后回甘。陈佳玉按着他年轻的胸膛,也会是她坚硬的盔甲,身体仿佛注入一股活力,每一个细胞久违地苏醒、沸腾。
钟嘉聿和陈佳玉将同名的缘分与奥义附着到肌肤之上,他们本该相生相惜。
沉默的狼狗成了最忠诚的见证人,千里一瞬不瞬地注视这对没有负罪感只有危机感的**男女。
皮卡窗户未闭,车厢温度冷热不均,冰火夹攻,一如他们将面临的未来。
在看不见的远处,咔嚓一声,一台长焦相机被按下快门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