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繁辉这一趟“边境贸易”不顺利, 自然把给陈佳玉找保镖一事抛诸脑后。陈佳玉失去理想人选,同样兴致缺缺。
夏雨淅沥不尽,潮湿到了心底。
一天半夜,周繁辉给夜雨闹醒, 一摸身旁空落落, 被窝冰凉凉, 他猛然坐起, “小玉——!”
空旷的卧室竟传来空洞的回音。
周繁辉掀被下床,先找去浴室。上一次的场景闪现眼前,陈佳玉泡在一缸淡红血水里, 往外挣扎, 抬起的半张脸仍挂着讥嘲。
眨眨眼, 幻象消失。浴室空无一人。
周繁辉骂了一句, 开门找去书房。
陈佳玉半夜偷溜,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哪怕她起夜, 他也不可能毫无觉察。
可他凭什么认为以陈佳玉倔强的个性和对他的厌嫌, 会殉命在她曾经受辱的地方?周繁辉既骂陈佳玉不告而别,也骂自己昏聩迟钝。
书房依旧杳无踪影。
“陈佳玉——!”周繁辉沿着旋梯找到一楼客厅,甚至一路往地下娱乐厅、吧台和会客厅叫了一路。
最后才气喘吁吁回到一楼的风雨连廊。
只有一只白猫蹲在栏杆, 想必给滴水廊檐阻断去路。这只小畜生嗅到生人气味立刻警觉, 跟它的主人一样, 又媚又精。
周繁辉再踏近一步, 白猫立刻逃出三米, 警惕回头, 尾巴压低轻摆, 有变粗的势头。
“小畜生!你主人死哪去了?”
白猫自然不会回应,三步一回头, 谨慎遁走。
虫鸣暂歇,水滴断续,黑夜寂然无声,半空冷不丁飘落一道清魅女声:“它的名字叫烟仔,二手烟的烟。”
周繁辉浑身一僵,循声走出连廊,仰头寻找。
卧室阳台的栏杆侧坐着一道清丽身影,灯影朦胧也掩不住那一份魅惑的气质,叫人忍不住从嗓音补全主人的美貌。一点猩红在她唇指间忽明忽暗,陈佳玉正抽着周繁辉的手工雪茄。
周繁辉按捺住不悦,怕气翻了她,甚至挤出笑容,“三更半夜,我们小玉坐那里干什么?”
陈佳玉一手撑在栏杆边缘,懒散抽了一口雪茄,第一次俯视周繁辉。四十岁的男人缩成一个近乎二维的黑影,看起来与朝她挥刀的暴徒判若两人,苍老又脆弱不堪。陈佳玉竟涌起一股翻下去砸死他的冲动。
新闻报道过有人跳楼砸死路人,以前陈佳玉祈祷不要变成倒霉路人,没想到竟然有羡慕当事人几率的一天。
这个念头令陈佳玉隐然兴奋。
“房间里闷,出来透透气。”陈佳玉凉凉地说。
周繁辉摆出前所未有的好脾气,哄道:“小玉啊,二楼不高,摔下来半身不遂比死更难受,听叔叔的话,快回到房间里睡觉。”
“你以为我会自杀?”陈佳玉冷笑。
“不,”周繁辉压住脾气,“我们小玉那么坚强,叔叔相信小玉不会做这种傻事。”
陈佳玉咯咯发笑,清泠泠越发飘虚,像醉酒失去理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叔叔说得对,小玉永远不会自杀,小玉要死也要跟叔叔死在一起。”
周繁辉岂能听不出同归于尽的弦外之音,咬紧了后槽牙,挤出笑,“刚下过雨,栏杆湿滑,听叔叔的话,先下来。”
“叔叔,莎莎今年20岁了吧,”陈佳玉思维跳跃,更令人担心她一下子想不开,任何刺激面前,过往的承诺都失去效力,“跟我当年跟叔叔在一起差不多大。”
周繁辉说:“小玉要是想莎莎,过几天她就来陪你。你们年纪差不多,共同话题应该很多。到时让张维奇陪你们出去逛街。”
那个熟悉又保有距离感的名字深深刺痛了陈佳玉,刚刚从另一个男人身旁醒来的她顿觉周身污浊不堪,恶臭四散。原来抛弃比虐待更为折磨,她并非苔藓,见过光亮如何肯蜗居在阴暗角落。
“如果叔叔有一天不在了,莎莎会不会落得跟我一个下场?被一个大自己十五岁的叔叔包养六年——”
“够了!”周繁辉终于忍无可忍,区区情人又怎可能和自己的亲生骨肉相提并论,“小玉,叔叔警告你,永远别拿自己跟莎莎比,你不配!莎莎十四岁可以请得起家教,你十四岁跟男生拍拖只因为他有钱让你吃好穿好。你以为没碰见我你就能碰上好男人,你他妈早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玩烂了。”
“是啊,”陈佳玉的嗓音有股夜凉如水的哀然,“我从懂事起就懂用这张脸换取我需要的东西,是不是很贱?”
周繁辉愤而转身,大步上楼。陈佳玉听见阳台门推开那一瞬,痛觉随之而来——
啪的一声,周繁辉揪住她的胳膊,将她拽离栏杆,被折腾半宿的怒火全注入了响亮的耳光中。
陈佳玉跌坐在地,后背往栏杆擦出一片辣疼。
她粗喘着气,那双小鹿眼于乱发中挂着一抹熟悉的嘲讽,立刻像上次一般又挨了一记掌嘴。
“小玉啊小玉,”周繁辉咬牙切齿扣住陈佳玉的下颌,“你长了一张这么美的脸蛋,心思和嘴巴要是灵活一点,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许多。你就是太一根筋了,总想着要好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繁辉狠狠甩手。
陈佳玉回光返照般冷静,“以前我还是大学生,跟着你出去不至于给你丢脸。现在我什么都不是,若是哪天莎莎看到你还留着我,会不会怀疑她父亲的眼光?莎莎以前可是最崇拜你……”
周繁辉闪现怪异的平静,没有一口答应,但巴掌没再落下,隐隐是吉兆。
“回头小玉得好好感谢莎莎,不然今晚叔叔真想掐死你。”
陈佳玉被关了三天,饿了三天,出来后似乎又变回周繁辉眼中的“好小玉”,周繁辉忍不住自得,女人像孩子一样,得适时教训一下才听话。
周繁辉赏了陈佳玉一个新保镖,皮肤黝黑如土,讲一口西南官话,中文名叫孟江,真假难辨。
陈佳玉逛精品小店时,孟江如影随形,周繁辉特别嘱咐,不让陈佳玉买修眉刀之类金属锋利物,连磨甲剑锉都得挑海绵条的,每次用餐后莲姐都得像手术室的器械护士,清点金属餐具的数量,尤其小刀小叉。
陈佳玉没给孟江出难题,买了一对特别朴素的不锈钢水滴夹,还有一只复古金属发簪。
孟江看到发簪有些拿不住主意,簪子磨尖就是一件隐形的利器。但当发簪别进如云秀发,陈佳玉还特意扭头问他“好看吗”,孟江沉默而尴尬别开眼,黑脸掩盖了所有羞涩的红晕。
孟江尚不知晓,这个岗位的前两任也见识过如花阿嫂过界的撩拨,不久都化作了花泥。
陈佳玉自然没买磨刀石或砂纸,只用海绵条的磨甲锉,趁着每天洗澡空隙,来来回回打磨水滴夹边缘和发簪尖端。
事成之日,离钟嘉聿回国已经半个月。
水滴夹削发如泥,割开薄薄的皮肤与器官不成问题;发簪尖锐如针,戳爆恶魔的眼睛毫无难度。
陈佳玉挽起柔软的长发,小心翼翼让尖头深埋发丝,水滴夹别在鬓边,好生用部分发丝掩盖。她开了浴室门,朝**半寐半醒的周繁辉走去。
陈佳玉很快会再见到钟嘉聿,哪怕重新戴上手铐与脚镣。
时近午夜,离周繁辉深眠还有一段时间,陈佳玉旋暗了自己那侧床头灯,摊开一本英文原著粗览速读。
“还不睡?”身旁男人闭着眼睛含糊道。
“再看一会,”陈佳玉保持背对的姿势,“灯光太亮了吗?”
周繁辉没再理会。卧室再陷寂静。陈佳玉三心二意翻着书,心里读秒,偶尔混乱,偶尔重复。
又过了约莫半小时,鼾声渐响,陈佳玉轻手轻脚转身,伸手探了探周繁辉的鼻息,鼾声毫无变化。
出逃两次均失败告终,陈佳玉不是没想过跟周繁辉同归于尽,可总不甘心搭上自己一条命。她已无亲人在世,朋友也被迫断联疏远,即便死去也只是新闻报道上无人惦记的陈某。她只有二十五岁,独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没有正经谈过成年人的恋爱,没有真正愉快的旅游,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陈佳玉悄悄解下鬓边的水滴夹,磨薄的边缘泛着金属冷光,锐利而凶恶。
连鸡喉都没割过的人,指尖不由轻轻发颤。
在想象中比划一下,已经能想到鲜血四溅的场面,她热血奔涌,一切羞辱、难堪与禁锢都将划上句号。
陈佳玉屏气凝神,捏紧利夹,靠近再靠近——
“爸爸——!”
寂静中一声呼唤,朦朦胧胧,幻听似的。
陈佳玉吓得冻僵。
“爸爸——!”
声音近了一些,打碎了深夜寂静与她的幻觉。
周繁辉鼾声消失,眼皮似有所动。
陈佳玉猛然收回利夹,仓促握紧,划破了指腹。
嘭嘭嘭——
“爸爸——!”
呼唤合着敲门声,遽然震响卧室门。
周繁辉掀被起身,全然忽略陈佳玉去开门。陈佳玉慌忙别好发夹,嗦掉手指血珠,暗暗捏住伤口。
卧室门打开,被打亮的走廊灯光倾洒而入,把里里外外的面孔照得毫发毕现。
“爸爸——!”
声音畅通无阻。
周乔莎飞扑上周繁辉,仿佛一条热情的八爪鱼。
周繁辉往后退了一步,开怀大笑:“不是说在清莱住一晚,明早再过来?”
周乔莎佯怒,“早一点看到我不开心吗?”
今夜就是周繁辉笑容的春天,“当然开心,见到我的宝贝女儿哪有不开心,就怕你连夜赶回来太累了。”
周乔莎说:“这才几点,对我来说根本不算熬夜好吗。”
陈佳玉像个隐形人,走进门口的光亮也无人注意。
“莎莎都长这么大了。”
周乔莎越过周繁辉的肩头,目光顿了顿,难掩鄙夷。周繁辉千错万错,有一点没说错,陈佳玉的确不能跟周乔莎相提并论。周乔莎一身富养出来的坦**勇敢,不必像陈佳玉偶现窘迫和刻意讨好,所以她从来不掩饰对陈佳玉的感情,当初有多喜欢,之后便有多厌恶。
见女儿默不作声,周繁辉便提醒:“怎么不叫人?”
周乔莎下巴微扬,大概是唯一一个不把周繁辉放在眼里的人,“你的情人我要是见一个叫一个,嘴巴都磨出茧子来了。”
陈佳玉的心才是该长茧的地方,冷嘲热讽形同隔靴搔痒。
周繁辉隐怒:“乔莎,谁教你这么没礼貌!”
周乔莎浅浅翻了白眼,倒退两步,“爸爸,招呼打过了,你早点休息。我也去洗洗睡了,明天还要让张维奇陪我逛街。”
那个名字像指腹的伤口,猛然刺痛了陈佳玉,混混沌沌间,她竟然厘清了整个疑团。
“维奇在哪里?”周繁辉像替陈佳玉问出口。
“就在楼下,三更半夜他说不好意思上来打搅你。”周乔莎的愉悦同样显而易见。
周繁辉走到旋梯栏杆边,扶着往下唤道:“维奇?”
钟嘉聿走到扶梯口,正好面对周繁辉,“辉哥。”
周繁辉笑道:“一路辛苦你了。”
钟嘉聿胸前还吊着伤手,一路风尘仆仆,浑身一股令女人难以招架的落拓英俊。他抬了抬伤手,“倒是辛苦乔莎小姐一路照顾我这个病号。”
周乔莎走到周繁辉身边,不满地插嘴:“说了多少遍叫我莎莎,不要叫我乔莎小姐。”
周繁辉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满意与兴奋,“你们都去休息吧。——明天爸爸带你吃正宗泰国菜,你来品一品有没有淮扬菜好。”
陈佳玉倚着门框,距栏杆仅有数步之遥,却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过去,往下瞧一眼那道声音的主人,不知道他的拇指恢复如何,赶路有没有长胡茬,他的唇是否依旧柔软。她身上穿的睡衣,恐怕也不合适见男客。
不一瞬,主卧阳台传来楼下声响,是行李箱轮子滚动,足音杂沓,还有周乔莎从不刻意压低的叽叽喳喳:“我跟你说,我爸那个情人——”
陈佳玉不禁咬住渗血的指尖,苦涩在舌尖蔓延,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