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常识是, 伴随着修行的逐渐推进,踏入仙门的人都会或主动或被动地斩断尘缘。
时间是世上最钝的刀子,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切割雕刻出图形。蒋钧行认真听着对方讲述自己求学时候的经历, 也难免对自己早些年习剑时候的经历生出了些怀念。
当然,同新舟师妹所讲述出来的内容相比, 山中修炼的日子显得单调又漫长,他和几个师兄妹一起长大,大家皆是早早就辟了谷, 互相印证和讨教修行的成果便是最鲜明的记忆。
再后来,平静安稳的日子也没过多久, 仿佛山河倾颓日月斗转,兽王带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张师兄成了霞山的代监院,这位置一坐便是许多年,而自己也接下了不少霞山派的委托, 常年奔走于山外。
“像是一些讲算学的大课, 前排的位置是很难抢的,有个室友每次遇到这种时候便会早一些出门。”
尹新舟还在继续介绍:“我倒是不一定非要坐在前面,通常是打到哪里有空位便坐在哪里。”
就和霞山门内的讲道差不多,蒋钧行点了点头, 又忍不住想起对方在临城的讲道, 周围的凡人围了个半弧形, 说不定也同师妹此前的求学经历有些关系。
“用算学的方法来进行推演, 我们将这种技法称之为‘数学建模’。”
蒋钧行记下这个名字, 兴许是将数术和算学这两个词汇杂糅到了一起, 听着对方继续说道:“基础的数学建模竞赛,呃……类似于试青锋那样的比赛, 往往需要三个人共同参加。一个人负责设计算法,第二个人将这种算法编写出来,第三个人将前两个人的工作总结成报告。”
当然,实际比赛当中并不严格遵守这种工作分配,一神带二废或者两位大佬带着咸鱼飞都有可能,三个人的分工内容更是可以随时交换,在为期三天的比赛当中达到动态平衡。尹新舟自己在校内集中训练的过程当中就轮流尝试过这三个位置,意在和队友互相磨合。
尹新舟自己的数学建模经历不算从容,但足够刻骨铭心,因此在这个部分讲得格外详细。强化集训期间以四天为一周期,三天做题一天点评,通宵敲代码是家常便饭;到了比赛的时候更是压缩睡眠时间,大家点亮屏幕在大教室里打地铺,临近截止时间前五分钟才匆匆忙忙地提交了报告,其间个中辛劳不一而足。
在蒋钧行的理解当中,这应当是一种算学推演方面的训练,只没想到凡人当中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修行。
“那两个人就是你的同门?”
蒋钧行问:“在算学上一脉相承?”
“我们那边没有这么严格的师承,每个学生在成长的过程当中都会换许多先生,就像是……”
尹新舟在大脑当中找了个词:“工业流水线。”
蒋钧行回想起临城枪械加工时的场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他过去一贯以来的认知当中,凡人但凡能有一丝机会,都会绞尽脑汁想要寻仙问道,可从对方侃侃而谈的画面当中,他又确实可以窥见一段平稳又安定,却也生动鲜活的……只属于凡人的生活。
“对了,我方才说了那么多,都忘记问——咱们现在需要突破这个秘境才能出去吗?”
尹新舟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辽阔湖面当中最醒目的建筑,四周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色,看上去平静又祥和,一点也不像是印象里秘境那般步步杀机的景象。
“这个秘境此前就被我们探索过,只留下了一个尚未破解的核心,需要经验丰富的符修或者精通阵法的修士从旁辅助。”
蒋钧行回答:“如果不去破阵的话,这里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个方便藏身的场所罢了。”
尹新舟一愣:“那你当时带我来这里——”
“不过是情急之下的选择。”
蒋钧行抿了抿嘴唇:“浑沦派不是个好去处,况且那几个人存着私心,就算你真能使用兽王的力量,去了他们那儿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尹新舟点头,她当然明白:“现在外面也不知道闹成了什么样子。”
“应当不至于太乱。”
蒋钧行想了想,“但也不会太平稳,你要有心理准备。”
哦,心理准备。
眼前这人很少如此说话,看来秘境之外应当是一片洪水滔天——尹新舟忍不住撇了撇嘴,没想到穿越之后自己有朝一日还要去考虑危机公关的问题。
不过比起周围人的看法,自己的记忆显然更加重要,也不知能不能在秘境之外找到突破口。
虽说浑沦派是个沾不得的离谱宗门,但尹新舟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她的答案应当就藏在这个宗门当中。
*
秘境之外,霞山。
张飞鹤难得有些焦头烂额之感。
流言甚嚣尘上,他这个做监院的不能不管,而某个知名不具的靠谱师弟直接带着当事人逃跑,虽说一时间避免了情况变得更坏,却也给他丢了个极为麻烦的烂摊子。
那一瞬间的波动,但凡对兽王有些了解的人都不容错认,就连霞山派内部都因此而议论纷纷,更别说其余各大门派,询问乃至质疑的贴子雪片一般发了过来。
而议论这件事的不止是高境修士,还包括了大量的寻常弟子。
窦句章抓了抓头发,觉得不可思议:“那是兽王的力量?我以前从来没看出来过……那本命法器我还坐过呢!也没见有什么不对劲。”
“千般变化,万种化形,谁也不敢否认这种可能性。”
徐望喝了杯茶:“但我总觉得……”
“总觉得很奇怪,是吧?一点都没有杀性,据我了解,师妹用这法器最多的场合就是掘土盖房子,要不然就是坐着赶路——可别说,还真方便。”
李婉和也如此说道:“倒是最近造出来的法器有点意思。”
她说的是加特林和迫击炮,如今新舟师妹身份未卜,临城的生意甚至还又热闹了几分——大家都不知道这种好货还能买多久,把眼下的生意视作是最后的买卖,甚至在一些地区还滋生了高价二次购买的武器黑市。
临城如今的主事人江之月态度不明,只说由于妖兽们的袭击,当地工坊的凡人有不少人受伤,厂房也在恢复当中,还要重新排查城中的防护法阵,亟待处理的事情一件紧似一件,一时半刻还没办法继续维持生产。
“借口!一定是借口!”
有不少的行商们抱团抱怨:“我都听说了,厂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那个……那个人在临走之前的布置很到位,只是一些凡人受伤而已,受伤还不能换?这其中肯定有隐情!”
“真有隐情,同你我也没什么关系。”又有人说:“只是可惜,好光景还没两年就沾不上了,瞧瞧临城这两年发展得……啧啧,几个月前还叫临河镇呢!”
“不都说了那些东西是和兽王有关吗?谁知道用了以后会不会沾上什么因果,我还打算回去就将手里的货处理掉,难不成你们还敢继续做他们的生意?”
还有人表示了不乐观的态度。
“嗨,以前不也这样,干咱们这行的,哪个不是在刀尖上挣钱。儿孙当中要有哪个小辈能挤进仙门里,那就心满意足啦!”
不管私下里怎样讨论,大部分凡人明面上的意见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临城的生意长不了了。树倒猢狲散,支撑着这座城的那“两棵大树”本就不算丰茂,其中一人又同兽王扯上了瓜葛,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收场。
最后,行商当中年龄最长的那一位吐了口烟圈,为这段闲谈盖棺定论。
“哎,眼见起高楼,眼见高楼塌,便是如此吧。”
*
在这件事当中,凡人可以尽情吃瓜,但仙门大派却无法报以同样的态度。
消息很快就长了腿一般传遍各大宗门。
蒋钧行此时行踪不明,大家又一致认为霞山派的调查结果不可信,于是便都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起来,尽其所能地盘查着浑沦派相关的情报。
这个在过去三年之间一直隐藏于市井巷陌当中的门派也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痕迹。
明禅宗,广德禅师念了一声佛号,用丝绒布擦了擦自己的法器加特林。
“师父,您还打算继续用这法器吗?”
他的弟子还很年轻,跟在后面看着镀金的加特林,脸色有些犹豫:“大家都说这些法器同兽王有关系——”
“此前让你整理的文书资料,如今可是已经看完了?”
广德禅师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提问。
“都看完了。我们最近从民间收集来的信息也都大差不差,说是那浑沦派确实在三年前举行过仪式,如今时间算一算,也和临城发生的异动相符合。”
弟子态度恭谨地回答道:“我们应当做何打算?”
“守好九重塔,不要强出头。”
广德禅师超度妖兽的态度十分激进,可此时此刻却显得沉稳,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我们这边也收到了名帖,说是这几家过些日子要碰个头,共同商议此事。做事要谋定而后动,在那之前,先把情况理清楚再说。”
“不是很清楚吗?”
那弟子茫然道:“浑沦派召唤了不知哪里来的魂魄,同兽王的神魂缝在了一起,意图让兽王复活——我们阻止他们不就好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广德禅师笑了一声:“尚明,我问你,修行一途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四禅八定,别的门派也有类似的说法,只不过他们称之为道心……”
名为尚明的弟子下意识脱口而出,又问,那怎么了?
“若你还是个凡人,家中父母兄弟具在,突然有人招你入浑沦派,还要连上兽王的神魂,你觉得有几成可能会成功?”
广德禅师问。
“当然是一成都没有!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尚明说:“那劳什子掌门,我才不去做。”
“那便是了,凡人的心就像是一碗水,被尘缘亲友填得满满当当,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父母亲朋兄弟子女,再装不进去其他东西。”
虽然许多修士不愿意承认,但一个普遍现象是,修为越是向上,就距离凡尘越远。漫长的寿数是其中一种诱因,但又不是全部——就像是一碗水被缓缓地倒了出来,又重新填进去了“其它东西”。
“尚明,你觉不觉得修行的过程,同我刚才所说的有些相似?”
广德禅师垂下眼睛。
浑沦派所作诡谲,如若真是要按那邪路子修行下去,兴许新舟小友的境况……
他决定再给霞山派秘密递一份帖子。
而尚明眨了眨眼,不明白上师在说什么,可他们明禅宗一贯如此,兴许等自己继续向前修行,有朝一日便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