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宗。
叶同玄端坐在法阵边缘, 一动不动。
周围一片沉寂,而这样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里,他们所苦苦维持的秘境当中一丝响动也无, 让镇守在周围的人心中难免蒙上阴影。
更远处传来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而白发的仙人垂下眼睛, 沉默不语。
他手背上的皮肤皱褶,已经生出了老年斑。这是不可逆转的衰败,多年之前的那一战让他体内的灵气像是个带窟窿的水囊, 无论怎样闭关修行都无法逆转灵气的逸散。
这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可自己却未必能够再看到那个万象更新的时刻。
“叶老, 一清院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说……”
有个身穿白衣的明境宗弟子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 抬手附在叶同玄的耳边讲了几句话:“——总之,他们说这梦境之法也是个试图唤醒兽王的圈套……要不要先停下维持秘境,让他们先撤出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以在坐这些人的修为和耳力, 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同玄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继续。”
他说:“不管他们。”
那弟子“噢”了一声,表情当中仍有担忧,但既然摇光真仙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便不再多置喙, 行了个礼之后转身离开。
张飞鹤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 将全过程尽收眼底。他目前负责指挥前往一清院查找证据的那群修士, 资格还够不上在这儿维系阵法稳定, 原本打算保持缄默作壁上观, 转身欲走的时候却突然被叫住。
而且还是那种称呼晚辈的语气。
——虽说修行一路早就已经断了凡缘,但那一刻, 张飞鹤还是萌生出了一种诡异的、仿佛被邻居家爷爷叫住盘问课业时候的感受。
“听他那样说,你觉得如何?”
叶同玄眼皮一抬:“毕竟现在在那里头的可是你师弟。”
“他铁了心要去,我又怎能拦得住。”
张飞鹤扯了扯嘴角,原本还想露出相对严肃的表情,结果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笑:“我这人向来想得多一些,不然师父当年也不会让我来管这些杂事。若是我的话,断然不会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法子,但既然是师弟……”
他又想了想,说道:“但剑修讲究心思澄净,一往无前,这对他而言兴许也是件好事。”
*
另一边,一清院。
和那位上清仙人的对峙,在霞山派掌门亲临现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行将就木的老者费力抬起眼皮,辨认一下面前的来人,终于露出有些惊讶的语气:“……啊,是你。”
额头贴花钿、十指染蔻丹的女修看不出年龄,一只手轻轻扶在腰间的剑上,回答道:“是我。”
“许久没有出关,看来这关外也并没有太多变化。”
她望着那张与记忆当中几乎是天差万别的面孔,以及周围那一众对自己而言颇为陌生的弟子:“百年之前便有人想方设法要走邪路,没想到百年之后亦是如此,多少有些无趣了。”
“……对你而言,对你们而言,当然如此!”
这句话似乎终于戳中了上清仙人的痛点,颤抖的双腿支撑着他在原地来回徘徊两圈,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一根木头手杖上,话语当中颇有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以你们的天分,若不是当初一门心思坏我的好事,怎会落得现在这般田地!”
这对话似乎又涉及到了一些独属于过去的辛秘,站在此处的一众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避一下,或者干脆堵起耳朵佯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而掌门本人却并没有在这里虚耗时间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伸手,从容拔出剑来,湛青色的剑锋直指着眼前的灵力屏障:“若不是你当初从中做梗,讨伐兽王的队伍当中不会死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你那个时候便已经死透了,没料到竟然还苟延残喘地留了一命。”
“这天地之间机缘有限,你我各争天命罢了!兽王的力量我不用自有旁人去用,既然你没这个打算,何必要与我为难?”
上清仙人道:“不过是消耗些寿数短浅的凡人罢了,他们的性命本就掌握在各大仙门手中,承蒙恩惠才能庸庸碌碌活过一生……你们这些人实在迂腐!”
而且闹到后来荒唐一场,这些自诩名门正派不走邪路的仙人也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残废的残废,隐居的隐居。他充满恶意地注视着眼前的熟面孔,对方的长相还和多年以前一样,看上去并无寿数之忧,但……
“以你现在的情况,究竟还能用出几招?”
他说:“这么多年都躲在霞山自称闭关,不就是因为再也无法像寻常修士那样吐纳天地灵气?从此剑招用一次便少一次,按你那性子,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等到霞山大举遭人入侵的时候才舍得拔剑。”
“原本确实是这样想的。”
窦句章看到自家掌门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说道:“但最近听弟子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便突然觉得不必拘泥于此,也该出来四下看看。”
她举起剑,雄浑的灵力附着在荆棘一般的剑身上,划破坚固的屏障不比用刀切开柔软的豆腐更加费力。她的剑比电光更快,比风更加灵动,转瞬之间便直指上清仙人的眉心。
此次出山,青州的变化比自己过去的想象还要更多。
她听说了逐渐从仙家庇护之下走出来的凡人,以及带来这一切的、一位很有趣的新弟子。
这些源源不断自外界传来的新消息,让她也稍稍放下了心。
“你是要动真格?”
察觉到对方锋锐的剑意,上清仙人的表情当中终于带了些惊慌:“你那剑现在每用一次都会折损寿元!你是疯了吗,非要动真格同我耗在这种地方——霞山的事情你不管了?”
“我看这些年他们管得也挺好。”
掌门从容回答:“凡人很好,弟子们过得也不错,远超我的预料。”
她的剑路像是飘渺的雾云,令人难以捉摸;又如同惊碎夜空的雷电,转瞬即至。
上清仙人狼狈地举起拐杖挡住了第一招,崩溃大喊:“你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早就已经尝试着去牵引兽王的力量,现在杀我,只会让那精密的阵法崩溃!”
他目近眦裂,额头扑簌簌落下汗水,声音颤抖着:“等了这么多年,难道你所盼望的就是兽王的彻底复活吗?当年你们没能办到的事,难道现在就能有办法?”
“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因为当年没有来得及杀你,现在来补上过去的遗憾。”
只见掌门洒然一笑,单手握剑,平稳地将剑峰送了出去:“至于剩下的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把你送下去之后,总有后来者。”
剑光大盛,声动雷霆。这一剑令整个一清院都为之震撼,簌簌掉落的石土碎屑当中,窦句章勉强用剑支撑起身子,撩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又是地动?”
“不对,这和此前的地动带来的感觉不一样。”
徐望警惕道,他闭上眼睛细细探寻,未等做出什么反应,就有别的修士提前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是更下面!那里是镇压兽王头骨的地方!”
“不要惊慌!”
又有人大喊:“都已经镇压这么多年了,又切成了好多块,鱼被剖开了肚子还能在锅里跳两跳呢!肯定是类似的情况!”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人的表情也不很轻松,紧张的气氛在人群当中传导,兽王的力量就像是逐渐上涨的潮水,存在感强烈到每一个人都无法忽视。而几乎同一时间,栖衡山的琴木掉光了所有的树叶,卓闻仙人伸手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从树后的阴影当中走了出来。
明禅宗中的九重高塔之下,一位和尚捂住了自己空****的眼眶;云镜湖无风的湖面上,突然泛起波澜。
所有封存着兽王尸体的地方全部都像是产生了某种共鸣一般微微活化,叶同玄沉吟片刻,派遣门内弟子严加看守湖底,自己则仍旧坐镇法阵当中,纹丝不动。
张飞鹤原本还气定神闲地站着,思考几秒之后,又突然变色——那些镇守兽王骸骨的地方情形都还在他们的可控范围之内,可唯独有一处,是照顾不到的疏漏。
“那把剑。”
他喃喃自语:“那把剑也被带进去了——”
同一时间,某所高校的校园里,尹新舟双手握着湿抹布用力一拧,将里面的雨水挤了出来。
异常气候似乎是伴随着击落在校医院楼顶上的惊雷而消退,如今云销雨霁,总算是给了他们一些用于修整和调节的时机。
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涉及神魂的纷争是你死我活的争端,只要还有一丝机会,属于兽王的那一部分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说起来,你们原本肯定不是我的同学吧?”
尹新舟看向三人:“至少杨医生之前肯定没当过校医……”
他连静脉注射的针剂都不认识!这段时间给学生看病都是靠诊脉!以至于学院群里流传起了新的小道消息,以为学校新招了个中医校医。
“不错,此前虽然也与医术一道有所了解,但确实不太懂你们这儿的规矩……”
杨医生如此解释,剩下的两个人也跟着点头:他们早就已经过了“当学生”的年龄,来到这里的时候甚至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一轮。
唯独有一样东西……
蒋钧行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自己从梦境的外面带进来的那把剑,只伸手一摸,他的表情就变得非常难看:哪怕是隔着剑鞘,他也能够感受到这把剑正在异常发热,而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以往他也感受到过不同寻常的异动,但轻而易举就能压制,从未像是现在这样,隐隐有着脱离控制的趋势。
“怎么了?”
方伯礼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投以疑惑的眼神。
“……”
蒋钧行没有回答,他伸手触摸了一下剑鞘,复而又松开。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温度又明显升高,仿佛有什么鲜活的东西即将突破桎梏,从这一方狭窄的牢笼里喷薄而出。
外面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想,可是在梦境当中他们又沟通不到外界,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得到信息。
尹新舟不明所以,只当是梦境当中的敌人又换了一个攻击目标,开口问道:“所以说这一次是从我们的个人随身物品上下手?”
如果兽王的权柄精细化到这种程度……那她是不是可以开始删除手机里面的聊天记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