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眼神过于澄净, 以至于让定罡张了张口,都不知道应该要怎样给她解释。
“所谓魔修,就是……”
他犹豫了一下, 说,就像是那些浑沦派弟子们梦寐以求功法大成时候的模样。
简而言之就是只求结果不求过程, 能抄近道绝不走远路,提升修为的方法不拘于传统,而且什么缺德的事情都敢做。他向尹新舟描绘出了一个鱼肉百姓为祸乡里的刻板印象, 抓凡人去炼药都是他们的基本操作。
“但我又不会做那种事。”
尹新舟还是没能抓住重点:“又能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要由他来转告这些话!杨定罡忍不住在心里唾弃了一下同他商议的那些道友:“魔修问世往往意味着生灵涂炭,为天理有所不容, 有朝一日,他们或许会让你, 让你……”
“让我怎样?”
总不可能是当场自戕吧,尹新舟在心里想,活了百十年的修士智商不至于有问题, 想要在这种地方撕破脸。
“……让你自此放弃修行, 修为再无寸进可能,以绝青州祸患。”
最后这几个字他几乎是从嗓子缝里挤出来的,说完之后他紧张地观察着尹新舟的表情,生怕对方在恼怒之下当场爆发——许多修士为了修为的晋升甚至愿意主动将自己置于生死危难的关头, 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 在他们这些修士看来已经算是天大的冒犯。
啊, 就这。
尹新舟张了张嘴。
她此前就曾经好奇问过, 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寿元究竟还剩几何。岑老先生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新舟小友如今年龄不过双十出头,修为进展就如此迅速, 实乃霞山罕见,饶是此后遇到瓶颈,也能有足够多的时间用于突破自身。
而哪怕经脉根骨都彻底寸断,再无修为提升可能,支撑个一两百年也是毫无问题的。
这还要什么自行车,她想,现代人类踏入电气时代的时间统共不过这些年头,运气好的话她甚至可以赶在时代的尾巴上挂着WiFi打游戏。
不缺钱物重活普通人两三辈子的时间,又没有修炼的KPI,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规划将来要如何享受人生。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杨定罡的身后就传来了难掩愤怒的熟悉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
蒋钧行说:“方才那些话,是谁作出的决定?”
杨定罡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之后便迅速开溜,留下尹新舟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对方双手按在了肩膀上,郑重其事地承诺,“绝不会让你断了修行的可能。”
“呃,其实我……”
“掌门师父都没开口,哪里由得他们去说三道四!”
“就算不修行也……”
“我要去同他们讨个说法!”
蒋钧行的表情看上去出离愤怒:“以师妹之勤勉竟然都要被人如此诋毁,既然同兽王有瓜葛便算作是魔修,那我用兽王的剑骨做本命剑,便也算是同师妹一道了!”
尹新舟:“……”
她并没有很勤勉。
这话说出来大概张飞鹤听了都要摇头。
真论修行的话,至少这三年间的大多数时段她都没有用在正儿八经的修炼上……不过眼下这人明显拦不住,立刻气势汹汹转身就走,还要叫上他的掌门师父一同说理。
然而说是说理,以这人的语言表达能力估计也讲不出什么足以说服他人的大道理来,说不定还会被视作是偏心自己本门派的弟子。尹新舟猛然向前几步,伸手拽住蒋钧行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扯,总算是将他定在了原地。
“你现在这样同人讲理,讲不出什么结果来。”
她说:“反倒会将自己也搭进去。”
“那又如何……”
蒋钧行下意识回答,却见眼前师妹摇了摇头,说,那样很亏。
那是什么意思?他想再继续追问,可对方却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唇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心中怀着对师妹的担忧,蒋钧行还是全程旁听了之后的审议过程,且对那些人的判定结果颇有微词。师昧同兽王的神魂相连确实不假,可她又不是主观乐意去承担这些事,完全就是上清仙人之徒谋的受害者。
“但她也确实以凡人的身份因此而获得了修行的机会,不然的话,也只拥有不过百年的寿数而已。”
一位来自栖衡山的修士说道:“区区凡人能够踏上仙途,早就已经是泼天的大造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铮地一声,蒋钧行一只手按在剑上,吓得对方倒退了一步:“这、你师父可也在边上看着呢!休得在此无礼!”
另一边,霞山掌门笑眯眯地坐在和叶同玄同款的轮椅上,被张飞鹤在身后推着轮椅背,态度四平八稳:“小辈气性大也很正常,年轻人有点冲劲才像话。”
于是对方哑火了。
冗长的会议尾声,尹新舟站在前堂的正中央,忍住了自己想要打呵欠的冲动:“危险性我已经大致清楚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事先说好,那兽王死得不够透,若是对我造成什么太过激的攻击,跑不准它一下子就因为求生本能而复活——你们也不想看到这种情况的吧?”
这样的威胁似乎经常出现在别的桥段里……算了,她接着说道:“理论上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兽王所能够造成的危害,以及我自己当前情况的危险性,那么你们这边有没有什么合理的提案能够解决问题?”
尹新舟目光直视着眼前的一众修士,态度不卑不亢。
“从那个梦里出来以后,她好像有点变化。”
张飞鹤小声说道:“和最初见到时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
短短三年的时间,对于修士而言简直是一晃而过。印象当中,初见这姑娘的时候他有些怯生生的意味,每做一个决定似乎都要下一分决心,这样的态度和心境在新入山门的弟子当中很常见,往往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才能够逐渐习惯仙门的生活。
此前的修行生涯中,她似乎总是一步接一步地被推动着向前走,解决了一个问题之后接踵而至的又是新的麻烦,像是山间漂浮不定的雾气。可眼下……他打量着尹新舟的目光:已经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在那个梦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她变得更适合留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说,她在那个梦境当中受到了兽王的影响,所以性格变得更加暴戾了?”
听闻之后,他的身旁立即就有人询问道。
“恰恰相反,她是更接近于自己原本的性格了。”
张飞鹤回答:“想必清楚了自己的来处,又想明白了自己的去路,于她而言才是道心上的进益和突破吧。”
“——道心?”
身旁人道:“可明明,她连修行的资格都……”
“万千机缘,只要能把握住属于自己的那一道,便是了不得的造化。”
张飞鹤笑了笑:“从前没有凡人能修得成,但你敢断言从此往后便没有吗?”
对方张了张嘴,想说当然没有,可一想到尹新舟此人之前搞出来的那一系列造型功能都成为古怪的法器,他又有些摸不清楚了。
而另一边,在尹新舟摆出了足够坦**的态度之后,反倒令一众仙人犯起了难。
按理来说,针对那些犯了大错而剥夺修行资格的人,大家往往会令他们服下足以让体内灵气运转滞涩的毒药,从而起到根绝灵气运转,令人无法修行的结果。
然而尹新舟本身运转灵气的经络就是凡人的那一套,不管服不服药结果都一样,原本就是依靠兽王的力量来逃课——这就让情况显得十分尴尬。
至于那种更为传统而残忍的办法,比方说挑断手筋让人无法握剑,对于尹新舟而言更是毫无用处——这人的剑法也是凡人水平,甚至在凡人当中也不过中流,能不能拿剑对她来说似乎也影响不大。
……限制来限制去,似乎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方案。
一路行来,尹新舟三年之间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这段时间的调查一早就已经将她的底细挖了个清楚,你或许可以限制卷王上进,但总不能让一条咸鱼躺得更平——这人平日里连岑老先生的通识授课都只是点个卯,初一十五露露脸,其他时段根本查无此人。
“你们霞山也该出个章程!”
有人试图将烫手山芋往回甩:“难不成真想要包藏魔修?”
蒋钧行顿时显得跃跃欲试,一副“正是如此”的模样。
“那么这样。”
尹新舟抛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从今往后,我尽量都待在凡人的城镇里,这类地方大多都灵气熹微,不利于修行。”
真要信不过的话,她可以立下心魔大誓,不以仙人身份自居。
除此之外,她也可以酌情放弃修行霞山的心法,而作为从此根绝修行的代价——她眼珠一转,表示自己需要一些补偿。
“……什么补偿?”
“灵石,钱,什么都行,大部分也不是我自己用,而是用来做城市改造。”
尹新舟立刻说道,因为担心对方反应过来而语速很快:“我以后就和凡人住一起,当然会想要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以后卖出去的法器也都会做成仙凡两用版,账目可以由你们信得过的人来查,仙人那边若是觉得有不合适,我就不卖给他。”
和可能造成的危险相比,钱这种俗物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离开议事厅,蒋钧行一路缀在身后,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尹新舟要将话说得那样绝:“你真不打算回霞山?明明岑守溪他们都还在等你……”
而且他们费了如此心力才夺得一个好结果,若是让人有家不能回,那实在是说不过去。
而且,他原本还打算……
青年剑仙伸手探向袖管,那里面藏了一小块细心打磨过的玉石。
“离婚之前肯定要趁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多争取合理财产,这是我们那边的经验。”
尹新舟眨眨眼睛:“造法器要的研发经费光靠阿月一个人会很辛苦,等我有朝一日搓出弹道导弹来,谁还管得住我去哪里?”
这听上去就是大有问题的反派发言,蒋钧行缓缓眨了眨眼睛,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离婚?你同谁成婚?”
“比喻,这是个比喻!唉。”
两个人越走越远:“我反倒觉得,见识过梦中兽王那样大的力量之后,我至少要先明白它是什么,才能做下一步的判断……”
“那我也去书阁里找一找,以前应该有人记载过。”
蒋钧行说完,顿了顿:“下次还是别用这种吓人的比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