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应该会有效果。”
尹新舟说, 随后又很没有底气地补充:“大概……或许。”
反正自己离开之后大家的记忆就会逐渐消失,真正做决定的那个人还是未来的他自己,现在她所需要做的就是给将来的那个选择留足空间。
“淬炼剑骨的时候, 你是要借别人的力量来炼化材料,主要的难点在于你要和剑骨建立清晰完整的联系。”
尹新舟说:“而将来所要做的事情虽然方法类似, 但思路上却是反过来——你需要引动无数本命剑当中的剑意,来让这把尚不服从于你的剑彻底听令。”
蒋钧行很快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如果要按照你的想法, 休养几个月便去剑冢,反倒省了那些麻烦。”
因为未来的自己。
因为梦境当中那石破天惊的一剑。
尹新舟无法将未来描述得太过详细, 只能隐晦表示,兽王的力量既然没有办法凭空被削弱, 残存的意志会不断侵蚀使用者灵台的清明,那就唯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才能起效。
“且到了那时候,你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
尹新舟卖了个关子:“到那时我会记得提醒你——待我回去之后便说。”
其实也不必等回去之后, 蒋钧行在心里想, 以自己的行动力,定是能够“回想起来”的那一瞬间就开始行动。就像是酿酒需要时间来等待一样,岁月推移时光荏苒,他和本命剑之间的联系也不再像是过去一般生硬拼凑, 不论当事人和剑骨本身是否愿意, 都已经彻底交融在了一起。
写好的信纸装进信封当中, 随后又封存进霞山内部的储物库里, 开库时间是一个模糊的节点, “下一次仙门法会的三个月后”。
最后郑重其事地将信封封入机关木盒里, 蒋钧行做完这一切,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需要他来完成的任务到此结束。
他看着对方那个造型很冲击的储物手环, 里面一定满满当当的装好了师兄和门内先掌门带上的物资。而剑修两袖清风惯了,虽说他伏妖攒下了不少勋业和功底,一时突然说要践行,还真掏不出什么东西。
更何况……
蒋钧行垂下眼睛。
他应当同这个人以什么样的身份告别?
犹豫之际,他突然被人从背后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对于剑修而言也不算太突然,他默默检讨自己,倘若真觉得唐突,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他有一万种办法卸下对方的力气,或者至少衣不沾身地离开。
然而他没有动作,任由这份温度触之及离。
“其实我之前从未想过要修仙。”
尹新舟说:“都是被人推着一步步朝前走,才勉强坚持了下来。”
她被帮助,被鼓励,被支持,被信赖。然而以上种种都不是尹新舟现在想要强调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正视了她在本地人眼中“不切实际”的构想。
无论是让凡人炼制兵器,还是想要解决浑沦派遗留问题的构想。
以及,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
“所以我其实还蛮感激的。”
尹新舟说:“让我觉得在将来遇到的那个你,和其余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结果这样的话反倒让蒋钧行纠结了起来,他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声:“所以,你方才,是出于感激……”
“自己去想。”
尹新舟说。
“……”
于是她眼见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几度变幻,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眼下的这个蒋钧行虽然面貌同自己所熟识的那一位无甚差别,但明显没有对方沉得住气,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她笑了一下,同对方道别。
*
为一整个剑冢都布下禁制,让里面的时间都暂停流逝,是损耗巨大的工程。
这手笔绝非是寻常修士能够掏得出的,可尹新舟只是将自己的方案提了个开头,掌门就点头应允,说,此事由她来负责,其余人等无需太过担心。
姜前辈目露担忧地向前踏了一步:“阿瑞,你原本身上就留了暗伤,此时又要如此自损——”
“当年你我都是报了死志,能有如今的结果已经算是运道好,这身修为如今恰巧又有可用之处,何乐而不为呢?”
掌门却道:“更何况,听新舟小友的意思,未来他们都过得不错,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姜斫承不说话了。
这时尹新舟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将剑冢当中的剑意原封不动保存到将来是多么难以实现的目标,这和“冷库当中放些僵尸肉”根本不是同一级别,上下嘴唇一碰几句话就能讲明白的事情,需要别人花费极大的代价。
她不由得有些慌张:“也没有说一定要这么做,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可说出口之后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难以服众:一个三境的炼器师,能有如今的成果都已经算得上是阴差阳错,又怎能在短时间内想出更好的办法?
“就这么办。”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应理前辈说:“我此后就留在剑冢附近,从此不再出山,看守和维护剑冢法阵的运转。”
尹新舟回头,打量着对方平静的面容。难怪自己在原本的时间线当中从未见过这位仙长,她此前还以为是山中大事都已经交给了张飞鹤,除了铸剑之类需要传承的工作以外,其余人都出去云游了。
没想到竟是如此。
想要封存剑冢,就意味着掌门再也没有精力去处理霞山的大小事务,而这些工作就不得不逐渐移交给张飞鹤。对方惊讶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表情,随后立即点头,道,“霞山上下都由我来打点好,师父千万放心。”
志在云游四方的仙人停留在了原地。
随后是镇守剑阁的姜斫承,承担起炼药责任的石千秋,以及一系列分担起门内委托的霞山弟子们。大家走马上任匆忙上岗,这个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也逐渐让尹新舟回忆起了霞山在记忆当中的模样。
而那棵众人环绕共同奏乐的树,如今还尚未长成。
最后,到了分别的时刻。
尹新舟其实想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被送回去——掌门已经开始漫长的“闭关”,从此以来应当会有许多年不在众人面前露面。而以她现在的阵法知识,原路返回显然也无法将她送至原本的时间。
此次来为自己送行的人是应理,对方掐了道法诀,同尹新舟一道站在树下,打了几道在尹新舟看来用于引路的咒法之后便不再动作。
悬崖下面雾霭沉沉,而在浓雾的更下方,是连通剑阁和剑冢的溪流。
她原地眨眨眼睛,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要让自己亲手施法吧!
“弟子愚钝,还请仙长开示——”
结果话还没说完,应理就伸手一推,将她从悬崖边上推了下去。
*
无数把剑蜂鸣起来。
蒋钧行运起灵力,将自己的本命剑彻底从剑鞘当中推出。
兽王的力量出现在剑冢当中就像是黑夜当中的灯火一样显眼,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就被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本命剑锁定,而根据新舟师妹的说法,他需要借着这些剑的“势”将自己的本命剑彻底驯服。
伴随着记忆的逐层回笼,他回想起了有关于过去的更多细节。
无数把剑的力量向他归拢,那些建议裹挟着庞大的灵力流淌进自己的四肢百骸五脏肺腑,又冲着那本命剑倾泻而出。惊涛洪流一般的力量当中,蒋钧行不禁想起自己曾经炼制剑骨时的情景,这份力量左冲右突寻不到出路,几乎逼得他眼眶泛红虎口开裂。
掌门师父曾经讲过,霞山剑法在修炼到最高重的时候足以分山碎石,纵断层云。然而他的修为只有玉衡,这么多年里都难有所寸进,灵力的浑厚程度配不上剑招,即便是早已学透了剑法的形,却难以把握剑诀的魂。
而现在,裹挟在无数剑意洪流的中央,蒋钧行却觉得自己隐约窥见的那道曾经无法触及的关窍。
手腕和手臂几乎是本能般活动了起来,握紧剑柄想要斩些什么东西。剑冢当中是多年如一日的岩石山壁和空旷的天空,这里一朵云也没有,除了自己之外,举目四望就只剩下了无数把剑所共享的缄默。
它们和自己一样等待了无数年,在漫长等待的尽头,终于获得了一次性燃尽自己的机会。
据传说,摇光之上还有两境,只不过从未有人能够成功抵达。踏入隐元境和洞明境的仙人能够拥有斩裂虚空的力量,真的能够踏破此界飞升彼方。
这是个遥远而美好的幻想,在蒋钧行的印象里并不比吊在牲口前面的胡萝卜更吸引人,可回想起这些往事的一刹那,他却突然回忆起新舟师妹遥远的故乡。
或许有一天,或许某个时刻。
虽然才离开不久,但他突然很想同对方见面。
灵力磅礴似海,刀锋迅疾如电,万千思绪攒聚在心头,却只度过了眨眼般短暂的时间。
他用剑斩向面前的空气,就像是划破一片柔韧的水膜。仿佛世界也因为剑锋的切割而产生了涟漪,从那到被自己劈斩开来的缝隙当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坠落了下来。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而应理前辈传音入密的声音就夹杂在这风声里:同为兽王的一部分,剑骨与神魂之间会产生联系,而这里就是我方才掐算过之后最稳妥的方位。
这哪里稳妥了?尹新舟在心里发出尖叫。
随后,她坠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