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时候, 一批浑沦派的弟子开始尝试问心。
——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慢慢等待,对于一部分情况已经积重难反的人来说,每拖延一天, 生还的概率就小了一分。
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已经做出过无可挽回的错事,按照修仙界当中的普遍看法, “原本也是难逃一死”。而如果他们如同风中残竹一般的生命能够给尹新舟的研究带来有价值的推动,那也勉强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尹新舟对于服用人药的修士没有共情,但仍旧寄希望于他们能够摆脱妖兽所带来的阴影。伴随着点罡化煞力量的逐渐消融, 原本已经被压制下去的妖兽力量又再次像是潮水一般卷土重来。
李才良也是这一批的“试验对象”之一,他看上去表情格外轻松, 丝毫没有站在生死边缘的紧迫感,和周围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你真不怕?”
旁边有人转过头来小心问他:“若是一步不慎行差踏错, 恐怕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我早该死了,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李才良神色轻松地笑了笑:“况且这种事,保持心态平稳才能有更多胜算, 若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兴许会死得更快。”
只见那人听后深以为然,虽说心中仍旧饱含着恐惧,却也努力挺直腰杆摆出一幅胸有成竹的姿态,昂首阔步地向着四周环视。
这些日子里, 他们都被发过枪, 也参与过临舟城伏击妖兽的队伍, 对于这些新式法器也都有了初步的了解。“以凡人的身份战胜妖兽”并非空中楼阁的痴心妄想, 倘若手法得当, 确实有获胜的可能。
然而在秘境当中战胜埋藏在体内的妖兽是另一回事, 这很大概率取决于运气,自信心, 随机应变的能力,以及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
简单来说,没有任何可参照先例。妖兽的丹核已经成为了他们如今心魔的一部分,迄今为止所走过捷径的代价,前缘种种报偿在如今,仿佛提前劈下来的九重天雷,能不能借得住全看自己的造化。
唯一的好消息是有人成功过。
“成功过”的人正在紧张清点着人数,安排负责张开问心境的修士,以及分配在周围警戒的凡人。林纬星此次特意从霞山特意跑过来帮忙,作为医修也承担起了“临时抢救”的职责,颇为好奇地翻检着地上用于安神定心的药草。
“做两个对照组。”
尹新舟说:“若是这些药草有用,日后就将这种方法固定下来。”
这其实也是冒进方案的补充,林纬星笑了笑:“对照组……新舟道友的说法有点意思。”
“其实按照正常的流程,本应该是凡人修炼到一定程度,再去挑战妖兽,最后剥除丹核去炼药。”
尹新舟叹气:“现在这群人的流程全部都反了过来,具体结果如何还是只能看造化了。”
选择实施实验的地方是一片远离村镇的树林,倘若真是有人当场突发意外,也不至于威胁到居住在附近的凡人。问心境张开之后,所有不参与试验的人就撤离到十里开外的地方进行监查,而倘若这些浑沦派弟子们能够成功成功从梦境当中醒来,就顺着一开始标记好的道路返回。
“如遇到需要救援的情况,就拉动引线燃放你们左手边的红色烟火。”
尹新舟做着最后的叮嘱:“救援会在看到烟火的第一时间赶到。”
蒋钧行点头,一只手握在剑鞘上——他会在高空当中对这片森林进行监督,一旦发现烟火发出的信号就迅速降落。
一切准备就绪,李才良回头看了一眼,说:“我不会顺着这条路回去。”
“大家记得记好自己的组别……什么?”
她惊愕回头,这人几乎是她所有的前期准备当中最配合的一个,无论是击杀妖兽还是学习知识都没什么怨言,没想到一身的反骨用在了最后。
“无论我的结果好与坏,我都不会再回去。”
他很平静地注视着尹新舟:“你的遭遇因我而起,孽缘也该由此而终——若是有幸真能成功,我接下来会改名换姓做个云游四方的散修。”
压制着妖兽丹核的力量逐渐消退,尹新舟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眼角的细纹正在渐渐消失,变化回自己更熟悉的那幅模样。
他此前的人生一直都匆匆忙忙,前半截致力于学长能让凡人也踏上仙途的方法,后半段则寄希望在兽王的身上,散尽心力和财富想要与天相争。
而他花费了漫长旅途想要抵达的终点,说来可笑,竟是被自己所牵连的人站在了那里,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颇具讽刺效果的结局。
但也好。
李才良又看了一眼站在对方身后的剑修,那把横空出世的神兵尚未命名,而大多数知情人也都只称其为“剑骨”,已示来历。与兽王相连的神魂成了这两人的共性,也象征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比道侣的身份还要更加理所当然。
蒋钧行的视线扫过来,目光当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警觉。李才良于是又笑了一下,转过身走进树林当中。
问心境维持了七天七夜,从第三天之后,就陆陆续续有形容疲倦的修士从指定好的路口走出来。在第八个清晨,尹新舟清点人数,不出意外地发现通过问心考验的人数十不存一。
“此前签过字的知情同意书,你们挨个在这里按手印。”
七天没有睡觉,饶是她身为修士,也难免感觉到些许疲倦,打着呵欠招呼大家集合。
最初服下这种丹药的生存概率有一成失败,而问心之后的结果仅仅一成成功,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因果相报的必然。好在今后优化流程之后,新一代的修士们不至于再面临如此揠苗助长的结果,勉强称得上是一件幸事。
就像七日之前所说的那样,李才良并不在这些人当中。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如同自己一开始所宣告的那样。
尹新舟对此并无意外。
*
浑沦派弟子们引发的风波渐渐平息,对于临舟城的凡人而言,生活仍在稳中有进的情况下继续向前。尹新舟如今专攻的方向是如何能够将传统火药和修士的灵力结合在一起,制作出起爆性能更好的武器材料。
她所传承的道统也逐渐得到认可,除去最为迂腐的老顽固以外,大多数人都已经接受了“新式法器和低境修士能够起到类似作用”这个现实结果。
只不过这也引发了新一轮的争论:许多更为年长的修士认为,过早使用这种法器只会让人形成依赖,从而没有办法潜心打磨自己,导致有失水准;反驳的观点则是,这能够有效提高生存的概率,免除不必要的人员折损。
双方僵持不下,让尹新舟回想起自己过去所听说过的“小学生是否应该使用计算器”的辩论。
“你怎么看?”
尹新舟转过头,去问悬着手臂正在写信的蒋钧行——对方还是更擅用毛笔,而临舟城当中新一代的凡人则多是和尹新舟一样用炭笔。
当事人眨眨眼睛,很讨巧地回应了一个绝不会出错的答案:“我都已经快要开阳境,那些法器影响不了基本功。”
很有道理,尹新舟面无表情地点头,通常制式的热武器确实对于人形高达不太有作用,修仙是个上下限高度极大的行当,摇光剑仙理论上一剑能将一座山劈出两缘清晰的峡谷,工作效率之高比什么样的盾构机都好使。
一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自己仍有进步的空间。
……就应该让这人来帮忙开矿。
蒋钧行见对方走神,就猜到她定是思路神游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三笔两笔将信件的落款写完,随后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干果仁,放进尹新舟桌边的小碟里。
“……这是哪儿来的?”
“归来的商队,说是别的镇子想修条路过来,这种事情要掏钱给附近的仙门作保,所以还在协商阶段。”
聊到自己最近出门的收获,蒋钧行的话多了些:“碰巧见人在卖这些,就给你带了一点。”
相较于自己长时间驻扎在城中,钻研着从四面八方汇总而来的数据,蒋钧行出门的时间则更多一些——伴随着霞山掌门的换代,如今新一代的修士们渐渐冒头,难免有事情需要他来代表霞山出面。
而每一次出远门,他也会逐渐习惯带点当地的特产回来,有时候是容易入口的特色零食,还有些时候是没见过的石头和药材——矿石是被特别叮嘱过一定要额外留意的,尹新舟自己只有单薄的工程材料知识,好在矿石冶炼的技巧在此方世界当中也有大量记载,若是练器师的人手够多,靠人海战术未尝不能总结出有用的规律。
“稳定获得硝酸的工艺流程也需要更新……”
尹新舟一掌拍在脑门上:“我当年怎么学得不是化工。”
“日子还长,不急一时。”
蒋钧行将那只手握在手里:“修行都是滴水穿石的功夫,你本就已经比别人进度快了许多,不必如此着急。”
那确实,尹新舟努力试图将自己的时间观念调整到和仙门同等的尺度上。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浑沦派弟子也都留在了以临舟城为核心的几个实验室当中,人生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他们也少了投机取巧的心思,毕竟“一次在问心境当中获胜不能算是高枕无忧”,妖兽的丹核总不比前心修炼而来的内丹,他们要时刻警惕那份失控的凶性死灰复燃。
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魔修仍旧是个听了就让人心里发毛的词汇;而在他们这些亲历者眼里,克己炼心将成为自己余生都不可避免的重要修行。
或许直到某一天,浑沦派和兽王的故事也将成为凡间辗转流传的传说,又或许等到新一批服下丹药的弟子长成,以凡人的跟脚闯出一条新路尚未可知。
“应理前辈也出山收了几个弟子,说是不能让霞山的阵法传承断了线,你说是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抽空回山门听听。”
来自霞山内部的新消息也有很多:“对了,还有你那个朋友……”
“阿月?”
尹新舟一愣,江之月在临舟城步入正轨之后就果断选择了离开,理由是这儿交给当地的凡人已经足够,她想去更远的地方闯**一番,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嗯,她境界突破了。消息是从霞山的命牌来的,信估计也很快就会寄到你这里。”
蒋钧行很公正地评价:“以那副筋骨,实属不易。”
“那看来我也要早些准备贺礼了。”
尹新舟很欣喜:“多年夙愿,确实不易。”
“……那我若是有朝一日突破开阳,能不能也有贺礼?”
蒋钧行突然问。
“当然。”
尹新舟伸了个懒腰,从书案前面站起来:“奖励开车带你出去兜风。”
开车,但挖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