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错认后

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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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萧洵屋里出来,一阵寒意扑面。

戚少麟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乌蒙不明,柳絮似的雪花落在他脸上,瞬时留下一片凉意。

出使古禹前他心中存有的疑窦,抵达古禹后逐渐清晰,而前几日回京时下属禀报的一些线索更证实了这些念头。所有的一切像是一盘散乱的珠子,萧洵方才说的话,就是一根线,将它们串了起来。

秦常锋的确是冤枉的。

当初他被昭王陷害后,又被古禹的人救下带了回去,如今古禹见他不可为己用,就用他与昭王做交易。

他朝着秦玥所在的屋子,步伐沉沉地走了过去。

他不是个爱回顾过往的人,有的事做了就是做了,再自省反思一万遍也无可更改,反而徒增烦忧。但才迈出两步,秦玥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就在他耳畔响起。

她的反驳,她的指责,以及她的失望,都是现在叠压在他心底的磐石,要他喘息不得。

开门后,屋内一室明亮,与外面的昏暗截然不同。

秦玥平静地坐在桌边,听到声音后侧过头看着他。见到他脸上的神情,她便明白他应当都知道了,否则一开始也不会带他们来这座别苑。

戚少麟停在门口不前,她忍不住开口道:“你没伤萧洵吧?他不是坏人。”

“他很好。”戚少麟短短说了三个字,又闭口无言。

秦玥收回视线,垂下眼帘道:“你都知道了。”

“嗯。”

秦玥抿唇思虑少顷,才又道:“既然如此,那你以后能不能别再与我见面?”

她此刻想要看到的不是戚少麟的懊悔歉疚,亦或是其他,这些情绪远不及救出父亲重要。她只想他离自己远远的,别再与她纠缠,不然昭王起了疑心,又怎会答应自己的投诚。

戚少麟缓步走向她,语调中暗含忧悒,“秦玥,你要做什么?”

她从前对项池避之不及,今夜与萧洵同去赴宴,定是有别的打算。

他脸色略显憔悴,也是数日没歇好了。

秦玥回他:“我要见太子。”

她重复了一遍:“我要见赵朔。”

戚少麟别开视线,语气有些急切,“人你不必见了,你父亲我会帮你救出来,日后也会为他翻案,这些日子你就待在这儿。”

秦玥站起身,“戚少麟,你也明白,如今的情形你根本不可能救出我父亲。若是昭王起势,恐怕你不日也会成为阶下囚。”

昭王蠢蠢欲动,只怕是得了古禹的支持后便会起兵造反,届时太子一党又怎会有好下场。

戚少麟气息不稳,“所以你是要以身献国?你有几分把握能从昭王手中活着回来?”

“那我自是没把握。”秦玥笃定道,“可如果我父亲没活下来,我绝不会独活。”

她背过身去,“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昭王要找什么,还有他与古禹的交易,你将赵朔叫来,我全都告诉他。昭王不会再等多久了,你若是还要固执,到时左右也是个死,你不如现在杀了我。”

最后那一句几乎是负气说的。

许久过后,她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门被重重关上。

她吐出一口气坐回木椅,心中只期望戚少麟能以大局为重,不再顽固坚执。

***

三更天,院中步履杂乱,愈行愈近。

秦玥撑着额角阖目休憩,闻声紧张地抬起了头。

屋门被推开,两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为避免被人发现,赵朔一身不起眼的寻常衣衫,径直走到桌前与秦玥相对而坐,“秦姑娘,许久不见。”

秦玥没同他客套,开口道:“你让他先出去,我只对你说。”

赵朔看了一眼戚少麟。

戚少麟抿唇片刻,不发一言地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二人,赵朔开门见山道:“秦姑娘请讲。”

他容色镇定,极具涵养,丝毫看不出军临城下的焦虑。

秦玥不再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据实相告,“···昭王从古禹手中带回了我父亲,如果我没猜错,他还会向他们借兵。”

赵朔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复又恢复冷静,将秦玥所说的一番话反复琢磨后,才问她:“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秦玥道:“我能帮你,我对昭王或许还有用,能帮你从他那儿套取消息。”

如今赵朔在明,昭王在暗,他有几分兵力、何时动手,赵朔全然不知。秦玥若真能做到如此,无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不知秦姑娘想要什么?”

“我只要殿下答应我两件事。”秦玥顿了顿,继续道:“他日殿下登基,我希望能为我父亲正名,他不是叛贼。”

赵朔爽快答应道:“秦将军受奸人所害,我定当如此。”

秦玥手心微微发汗,揪紧了衣摆,“第二件事,是希望殿下能写一封手谕,答应古禹的请求,上位后减轻他们的贡税。”

赵朔反问:“为何?”

秦玥道:“古禹近年民穷财尽,对大梁构不成威胁。之所以答应与昭王合作,莫不过是有利可图,殿下何不拉拢他们为自己所用?”

“他们如何肯答应?”上次古禹使者来朝时,他们强硬地拒绝了这一请求。

秦玥只道:“我有办法劝说萧洵。”

她接着将自己所计划的一五一十说出。

直到烛光快要燃烬,赵朔才站起身准备离开,“你说的我全答应,手谕待会儿会送到你手上。”

临到门口,他回顿住步子,回首问道:“为什么你会同我?若是跟着昭王,他也能给你这些。”

除了父亲在昭王手上活下来的几率不大,秦玥还有一个原因。她眸色坚定,“我相信我父亲,他一生效忠朝廷,既然当初选择了要当今圣上登位,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赵朔神色一怔,看着暖黄色的光晖下那张坚韧的脸,她身上的确流的是秦家的血。这份赤诚忠勇,被秦常锋传给了下一代,不分男女。

出门前,他褪去了一贯的淡然,字正腔圆地说了声:“多谢。”

***

赵朔离去后,戚少麟也没再进屋。

天色微亮之时,才有人送了一纸手谕给秦玥。是赵朔答应她的承诺。

院里的人不再限制她的行动,她立即找到了萧洵,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萧洵过了最初那阵震惊,低语喃喃:“要帮助太子?”

秦玥道:“师兄,这能最大地保全古禹将士。我只求你将消息传给你阿父,让他做决定即可。”

“你是如何打算的?”

秦玥将这部分告诉了他。在此事上秦玥与赵朔看法一致,先让古禹假意答应昭王稳住他,到时他们不必参战,让昭王无援,赵朔的胜算就大了几分。

萧洵不懂这些权利之争,不过只要能避免伤亡,他都愿意去做。

“我会通知阿父和大哥,至于他们如何决策,我不敢保证。”

两人从屋出来时,天边已经亮起了第一缕霞光,屋檐下的积雪渐渐融化。

院门合拢后,庄远拿着一件裘衣走到廊下,披在了世子身上。

见世子脸色实在不好,他忍不住开口道:“世子,先进屋歇一下吧,您几日没合眼了。”

戚少麟收回目光,一步步踏进院中。

走出几步,他身上的裘衣蓦地落下,整个人随之跪倒在地。

庄远大惊,急忙上前扶住他,“世子!”

雪上几处猩红的血刺目。庄远看着他吐出的血迹,脸色煞白,将他的手揽到自己肩上,“我带您进屋。”

戚少麟撑着最后一丝力道:“你找几个得力的人守着秦玥,一旦出事,立马将她送出京城,务必要护她周全。”

***

为掩人耳目,秦玥后萧洵出了别苑后被送到了牢房,最后昭王上书怒斥戚少麟滥用职权,又引一帮群臣施压,才将人放了回去。

秦玥本以为投靠昭王的事会很顺利,可整整三日后,项池才迟迟现身,只说再让她多等几日。

秦玥见他含糊其辞,心底生出些许不安,问道:“昭王是不信我?”

项池犹豫道:“阿玥,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劝服王爷。”

也是,她从前被戚少麟困在侯府几个月,昭王又怎么会信她?

“他们是怀疑我和戚少麟的关系?”

项池不语。

秦玥继而道:“当初我为何会被他抓回侯府,你都是知道的。他如此辱我,我又怎会与他一路?”

项池道:“我会尽力的。”

***

朝中大臣多数中立,赵朔在可信任的人不算多,戚少麟精力有限,他难免忙碌。

午后,戚少麟进东宫之时,他仍在埋首案牍,冰凉的膳食放在一旁。

说过几句,他便开口随意问:“秦玥那边如何了?”

“你应当都知道。”赵朔答道:“不算顺利,昭王存有疑心,还未松口。”

两人又说了正事,戚少麟才要辞去。

临行前,他唤了一声:“表哥,那日你答应秦玥之事,可是认真的?”

这声称呼赵朔许久未听他说过,自长大后,两人之间虽还是交好,但彼此有了分寸。

他愣了一下,旋即道:“自然,君无戏言。”

戚少麟颔首,而后大步出了东宫。

回到乘知院,戚少麟便叫来了庄远的丁擎宇,将一些要紧事分派给二人。晚膳时他去了一趟主院,少有和父亲戚旭用了一餐。

桌上戚玚也在,见了大哥依旧乖顺地问好。

戚少麟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父子三人夹枪带棒地吃完一顿,才各自散去。

夜色阑珊,路过那间被锁了几个月的屋子,戚少麟停下步子,命人开了门。

屋内一切如旧,兴许是惜云每日仍在尽心开锁打扫,各处不留一丝尘埃。他修长的指尖一点点划过木桌、妆台、衣柜···秦玥什么都没有带走,将他给的一切全部留在了这儿。

他平躺在**,侧头嗅着被面,上面熟悉的气味已经散去,几不可闻。

屋门被人敲响,他坐起身,对外道:“进来。”

邱嬷嬷进屋,见空****地屋子只有他一人,不禁觉得有些哀伤。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是她当初不应该劝秦姑娘?

她端着一碗参汤,走到床前道:“世子,这几日辛苦了,喝碗参汤吧。”

戚少麟淡淡道:“放那吧。”

戚少麟算是她亲手带大的,她怎么会看不出这大半年他的转变,性子相较从前更冷僻,像一块冰疙瘩,

静默许久,她开口道:“世子,秦姑娘一人在外危险,不如多派些人手,将她找回来吧?”

萧洵才到京城不久,鲜有露面,秦玥自然也没多少人知道。

戚少麟半垂着眼,问她:“你觉得她还会回来?”

邱嬷嬷见他如此消沉,劝说道:“世子,恕老奴直言,姑娘虽是个心软的人,可性子也是倔的。您从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总归算是伤了她,若您真想要她回来,宜示弱不宜示强。”

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静谧的乘知院,戚少麟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先出去吧,今晚我就睡在这儿。”

***

翌日一早,一张请帖送到了萧洵和昭王府上。

戚大人错抓好人,被圣上勒令设宴赔罪。昭王世子赵合豫称病推拒,只让项池代替自己出席。

到了酒楼门口,又有人叫住了萧洵,说古禹来了人让他去一趟。萧洵无法,只得让秦玥和项池两人赴宴。

戚世子大方,包下了整间酒楼。

上楼途中,项池叫退了带路的小厮,转身对秦玥欲言又止。

秦玥压下心中的怪异,问他:“怎么了?”

项池开口道:“阿玥,我等下就不陪你进去了。”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等会儿你别喝那酒。”

秦玥骤然屏住呼吸,须臾后露出一个笑:“我知道了。”

她提着裙摆走完剩下的木梯,进了雅间,留下项池和庄远等人在外。

戚少麟立在窗边,欣赏着街上的夜景。听到关门声后,他合上窗回过身,行至桌前坐下。

见秦玥站在原地,他斟了一杯酒道:“不敢过来?”

秦玥走过去,“今日是戚世子向我赔罪,我有什么不敢的。”

戚少麟笑道:“赔罪?我的确做过许多冒犯过秦姑娘的事,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桩?”

不待秦玥开口,他兀自道:“是当初在峪城捉了你,还是将你困在侯府,亦或是夺了你的清白?”

这些往事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口,秦玥怒意横生,偏过头冷冷道:“戚少麟,总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

“哪一天?”戚少麟摩挲着酒杯,含笑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只要我愿意,我依然能做。”

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玥诧异地回过头,嘴边的阻拦还未来得及出口。

她看着戚少麟那张清逸绝俗的脸,见他还要倒第二杯,出声道:“没准就是今日。”

戚少麟手上动作不停,“今日就快结束,若是死,我也只能死在秦姑娘手上了。”

秦玥嫌弃的蹙眉:“我怕脏了我的手。”

喝完第二杯,戚少麟才放下杯子,轻笑一声道:“秦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秦常锋叛国,你也背负同样的罪名,你们秦家永远都是大梁的罪人。”

秦玥腾地站起身,心口起伏,“戚大人如果只想说这些,那今日便到此为止。”

戚少麟拉住她,“不止这些,还有别的。”

他起身缓缓靠近秦玥,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想说···我从未想过同你赔罪,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从不后悔,若是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若是有后悔的,也确有一件,那就是当初一时心软,让你逃出了侯府。”

握住她手腕的手收紧,“我才不会像那个傻子和萧洵那样,一味地装可怜、扮委屈,如同一只狗一般摇尾乞怜,渴求你施舍的那一星半点情意。我何必费那个功夫,要你躺在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啪”的一声清响打断了他的话。

秦玥另一只手掌心发麻,微微发颤。

戚少麟脸上浮现出几道红印,眼底笑意更浓,“秦常锋的女儿,泄恨只会用巴掌?”

他垂下眼,拔出秦玥一直挂在腰间那把护身的匕首,上面的红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将匕首塞到她手中,对准自己,“当初是我家抄了秦府,想报仇,你得用这个。”

秦玥慌乱地想要收回手,却被他牢牢攥住。一道大力揽过她的后颈,将她往前带,随之而来的是蛮横而粗鲁的吻。她唇齿间推拒着,反倒激得他更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到一阵血腥味,一直搅缠她的唇舌也顿住了。

戚少麟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阿玥,我喜欢你。”

说完,他闭上了眼,重重地倒了下去。

秦玥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原来,饶是戚少麟那般冷厉的人,他的血也是热的。

屋里的动静惊动了门口的人,庄远带人破门而入,见到腰间尽是鲜血的世子,骇然大喊:“世子!”

其余人纷纷拔刀对准秦玥,气势汹汹。

项池抽出利剑挡在秦玥身前,“谁敢动她?这是洵王的人。”

庄远架起戚少麟,对众人道:“先救世子。”

几人带着人事不省的戚少麟离开,留下庄远与秦玥二人。

项池看着秦玥道:“阿玥,没事吧?”

秦玥抬起头,眼眶发红,像是蕴含无尽怒意,“戚少麟,他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