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在后院, 临窗一棵大树,遮天蔽日。
夏天想必十分阴凉,此时却有几分森寒。
屋子里陈设也简单,干净倒甚是干净, 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
姜玺一进来就心痒痒的, 东摸摸, 西摸摸, 想着那个小小的唐久安就是在这里坐卧起居,人都要软化了。
他拉开柜子,发现里面满是布偶。
姜玺惊奇:“原来你也会玩这个!”
好可爱!
“这不是我的,是唐淑婉的。”
唐久安斜靠着门框,抱着臂, 没进来。
“晦气。”姜玺立马扔了,“你屋子呢?”
唐久安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早就是唐淑婉的了。”
小时候唐淑婉怕冷,不时便感染风寒, 说要和姐姐换一间屋子,姐姐的屋子亮敞暖和。
能不好吗?薛小娥在的时候, 最好的屋子就是给唐久安的。
姜玺轻轻抱住她:“……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吗?”
“也不全是。”
对唐久安来说, 换一间屋子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自小筋骨强健,本来就不怎么怕冷。
让她想离开的时候什么呢?
是走进自己的屋子,却发现柜子里都是唐淑婉的东西,而她自己的东西,要么被莫名弄坏了,莫名用着用着就不见了。
家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点一点把她原本拥有的世界和时光抽走,抹去。
姜玺冷声:“就这样那文氏也脸叫你回屋看看?”
唐久安懒洋洋:“她又没想到还真有人想过来看看。”
姜玺想看的东西没看到, 倒看了一肚子气。
思忖片刻,他把赵贺叫过来,吩咐几句。
赵贺两眼亮晶晶地,飞快退下。
唐久安瞧这主仆俩的样子,直觉他们没干好事。
很快,太医局验查的结果来了。
来了不单是结果,还有太医令常典。
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皇帝虽说表面拒了姜玺求婚的请旨,到底天下父母心,末了还是把唐永年召入宫中问询。
文公度以一死为鸿胪寺赎罪,当时为平息民愤,唐永年与其它人等皆官复原职,唐永年还以少卿之身代行正卿之职,而今又降天大喜事,女儿可能要当太子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皇后!
他便是国丈!
唐永年春风满面,即便是报讯的小宫人告诉他家中出了事,也没有抵消他欢喜的心情。
此时同着常典一起进门,一路寒暄有加。
常典也十分应酬,只是一进门见了文惠娘便沉下脸。
“此等阴损毒辣之物百多年前便已绝迹,老夫倒要看看是谁胆敢让它重现天日!”
常典年近六旬,须发皆白,怒目圆张,“文氏!这东西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
文惠娘含泪道:“大人息怒,妾身实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
“你还敢狡辩!”
常典怒道,“此物名唤‘抽丝囊’,用药皆是寻常,配在一起最初是治阳虚火旺,但用久了阳虚变阴虚,暗中亏损津元,人一日比一日精神不振,最终缠绵病榻,药石难医。此物最为阴毒之处,是银针及其他验毒之法一概试不出毒性,概药中原无毒,只是药性久服伤身。后来宫中有人用此物暗害他人,在百余年前被废止,动用此一概问斩。”
常典说着,一声断喝,“文氏,你也想尝尝问斩的滋味吗?”
唐永年越听脸色越难看:“惠娘,当真有此事吗?”
文惠娘垂泪:“老爷救我,我实不知常大人所说的这抽丝囊是何物。”
常典冷哼:“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无非是仗着此物无人能识。但老夫五岁学医,执掌太医局三十载,天下就没有老夫没有翻过的医典,世间没有什么药物能瞒过老夫的眼睛!殿下,徐大人,此毒妇死不悔改,不如带去天牢严加审问,重刑之下,不愁她不招供。”
徐笃之点头:“事关禁药,干系重大,夫人,请随下官走一趟吧。”
赵贺道:“徐大人糊涂,这位夫人是唐将军的继母,眼看唐家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家里却出了一个杀人犯,哪还了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莫要坏了殿下的好事。”
姜玺皱眉道:“唐家家风不正,确实会带累安儿的名声。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只怕……”
姜玺说着,拉住唐久安的手,满脸不舍,“安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偏摊上这样一位继母?你知道我母妃一直想把堂妹塞进来做正妃,这下连我也在母妃面前抬起头,怕是不能为你争到正妃之位。”
唐久安看着姜玺泫然欲泣的脸:“………………”
姜玺低声:“打我。”
唐久安:“????”
姜玺:“说你绝不为人妾室。”
唐久安:“……”
她依言一脚踹上姜玺:“我唐久安绝不为人妾室!”
姜玺连退几步,众人连忙上前扶住。
姜玺怒道:“唐久安,你脾气原就不好,家里还出了这种事,我怎么让你当正妃?!”
唐久安:“不当便不当!”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唐永年连连作揖,一面让唐久安给姜玺赔罪,一面道,“我唐家家风清正,绝容不下那等阴险毒辣作奸犯科之徒。文氏,你听好了,你身犯嫌疑,惹来人命官司,辱我门楣,我唐永年今日便将你休离家门,夫妻情分,一刀两断。”
唐淑婉震惊:“爹爹!”
文惠娘原是伏地哭泣,此时却是慢慢地抬起了头,眸子极为黑沉。
唐永年上前矮身,劝文惠娘随徐笃之去大牢,“徐大人的官声平京百姓有目共睹,绝不会诬人清白,你随他们去查证一番,清者自清。”
跟着低声道,“你若不去,此事闹大,对唐家绝无好处。你先随他去,我过后自然会救你出来。你放心,咱们多年夫妻,我怎么舍得下你?
“你舍得下的,当初你舍得下小娥姐,现在就舍得下我。我已是人老珠黄,现在还给你惹来了麻烦,你绝不会再去找我。你会娶那贱人,然后快快活活地当你的国丈。”
文惠娘的脸色苍白如死,“唐永年,我早该知道的,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什么对唐家绝无好处?只不过是怕对你自己没有好处罢了。”
唐永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若是清白,你何惧走一趟?”
文惠娘看着唐永年,忽然慢慢地笑了。
她厉声问:“我清不清白,你不知道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唐永年脸色剧变:“你胡说些什么?!”
“殿下,徐大人,你们听好了,我说,我什么都说。不错,那药是我下的,我今日才知它叫抽丝囊,原是我先前那死鬼丈夫无意中得的方子,能不着痕迹要人性命。
我守寡之后,带着药方回到京城,借住在表姐薛小娥家里,认得了姐夫唐永年。
长庆侯的嗣子原是唐永年的兄长,唐永年见兄长被同宗过继成为嗣子尊荣富贵,前途无量,心生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问妾身要了那药,日日下在点心中送给他兄长——”
“毒妇!”唐永年面容扭曲,掐住文惠娘的咽喉,“你血口喷人!”
姜玺早有准备,赵贺带人上前,直接拉开唐永年,将唐永年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文惠娘剧烈咳嗽,看着惨叫的唐永年,又是怨毒又是畅快地笑出了声:“半年之后,他的兄长病逝,他天天去哀悼吊祭,安慰长庆侯夫妇,哄得长庆侯夫妇开心,于是他便成了嗣子。他得到了他兄长的一切。”
“住口!住口!你这贱妇,住口!”
唐永年狂怒。
“我是贱,你说你喜欢我,我早该知道是假的,你根本不会喜欢任何人,父母、妻儿、弟兄……你都不喜欢,你喜欢的只有你自己!你之所以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我拿住了你的把柄,你不能不娶!”
“哈哈哈,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来?你以为你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就能甩掉我?你以为二十来年没有人会去翻这件事?做梦吧唐永年,要我去坐牢,看你当国丈,你那是做梦!春秋大梦!”
唐永年死死盯着文惠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甩开率卫,抽出率卫腰间的刀,一刀捅进文惠娘心窝。
“你该死!如果不是你这毒妇,我与小娥太太平平,一家和睦,久安也不会如此恨我,是你,是你让我妻离子散,都是你毁了我的家!”
唐久安抓住唐永年的衣襟,一把推开。
血沫从文惠娘嘴角涌出,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手向着虚空之中颤巍巍伸出,仿佛要去触碰什么。
“我……好后悔啊……”
她的手重重地划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娘!”唐淑婉扑过去,痛哭。
“你们听到了,她认罪了,碧儿的药是她下的,我兄长的药也是她下的,都是她干的,都是她!”
唐永年剧烈喘息,双目充血,他连连深呼吸,努力换回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我唐永年生平最大的错,就是娶了这毒妇,以至于此。诸位看见了,我实在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如此——”
唐永年的话没能说完,姜玺走到唐永年面前,照唐永年的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很狠,很重,唐永年晃了晃,整个人倒地不动。
“对不住。”姜玺向唐久安道,“这东西说话我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
唐久安点了点头,吐出一口长气。
“大人,那药叫抽丝囊是吗?停用之后可会有什么残余之毒?”她问常典。
常典对未来太子妃毕恭毕敬:“回将军的话,此药并非毒,停药则愈,无任何不适。此药也不叫抽丝囊,那名字是下官按赵大人说的症状胡诌的。殿下传唤得急,下官连药渣都没看清楚就被拉过来了。”
唐久安转向姜玺:“……???”
姜玺一笑:“今日学生教老师一件事,太医在宫里混,医术好不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戏一定要好。常大人身为太医令,戏自然是太医局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