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离开是在清晨, 天色将明未明,风里有露水的香气,他坐在白马上, 迎着熹微款款东去,留下身后杜鹃的乱鸣。
出发前他只去见了元凌。
元凌并没有睡得很深, 元衍只是摸了下他的脸,他就皱着眉醒了过来。
黑夜里辨出父亲的脸, 恼怒变作疑惑,慢慢坐起来,嘟嘟囔囔地喊了一声父亲,然后抿着嘴揉眼睛。
元衍伸出手, 在他左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做什么……”
语气责怪。
元衍道:“我就要走, 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元凌一下子清醒,瞪大了眼:“怎么要走?”他不能理解, “母亲病着, 父亲怎么能走?”
元衍无法同他解释, 只是安慰他:“母亲很快就会好的。”
元凌还是不满, 扭过头不愿意看人, 怨道:“你又有什么事?偏要这时候走, 好歹等母亲康复,不是讲很快?难道也等不得?”
元衍只好同他道:“我走了, 母亲会好得快些。”
元凌还是小孩子, 这样委婉的话, 他很难听懂,因此又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元衍接着道:“你要照顾好母亲, 听她的话,别惹她生气。”
“母亲才不会生我的气!”
元衍笑了下, 再一次捏住了他的脸。
“天亮后见到表兄,记得告诉他,我托他代我照顾姑母。”
元凌点了点头。
“还有,多去祖母那里,要叫她多见到你。”
元凌还是点头,然后张圆了嘴打起了哈欠。
元衍便轻轻拍他的脸:“清醒些,一定要记牢,这很重要。”
元衍离开以后,湛君果然病愈。
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存在着太多紧密的关联。
湛君害的是沉重的心病。
元衍的接近的确会加重她的痛苦,他的远离却没能使她得到好转。
她有满怀怨恨。怨旁人,更恨自己。
她的病完全是出自一种有意的自我惩罚。
她始终认为那些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是她自己招致的,她不能原谅自己,无法释怀,同时她也隔绝了外物,抗拒任何有益情绪的输送。她完全是自缚的茧,倘若不能破出,死亡或许会是她不可避免的归宿。
不挣扎就只能沉沦。
转机的出现是在一个静谧的晚上。
湛君在这晚有了十分宝贵的短暂的清醒。
但她仍然难过,因此她拒绝这份清醒,宁愿继续沉没。沉没到底。
她再一次闭上双眼。
然而没有等来又一次的昏眩。
她等来的是一块肉。一块柔软的有温度的肉。
元凌爬进了她怀里,脸贴在她的胸膛。
一个小孩子,蜷缩着,以一种他幼弱时觅食的姿态,在给予他生命与安然的母亲的怀里,哭泣。
他很会哭,他习惯用虚假的眼泪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他的哭里并不存在伤心和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吵闹,为的是扰乱旁人的清净,宣泄他的不满以及一种不罢休。
但是这一回在他母亲的怀里,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不绝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大片的湿和凉,在她胸前蔓延。
她没有思考,也没有辨别,但她就是知道了,这偎着她哭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因何哭泣,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而且比他更多。
她没有力气,给出的回应只是一个虚弱的拥抱。
孩子感知了母亲的情绪,他终于有了声音。
他很大声地哭,毫不遮掩地展示他的委屈恐惧以及痛苦。
“快好起来,母亲,求求你……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元衍给元凌留下了一封信,叫元凌转交他的母亲。
元凌把信交给了祖母。
祖母读罢大发雷霆。
小孩子太小,还不能探知内情,大人却不一样。
元衍虽然不听他母亲的话,但他仍是个好儿子,母亲在他心中有很重的份量。
他十岁就开始远游,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永远都是去见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自己要走,叫她不必为他担忧。
十几年来不曾更改。
这一回的不告而别是绝无仅有的事。
方艾当然能想明白出现这等异常状况的原因。
除了那妖妇还能有谁?只有那妖妇!
妖妇逼走了她儿子。
她怨恨,她高声谩骂。
不仅骂湛君,也骂青桐。
湛君辜负她儿子,青桐辜负她。
她一生养尊处优,只曾经在婆母处有过憋闷,长辈给她委屈受倒罢了,这些个小辈是凭什么?
不能想。
想了便要生气,但又忍不住不想,于是止不住地气。
元希容劝解不能,自己还受了牵连。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根本不忍,怀里抱一个,手里扯一个,带着女儿侄儿远离了她几乎疯魔了的母亲。
元凌乖乖的任由姑母牵走了。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引起了元希容的警觉,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其实心里想的是母亲的病,还有父亲临走前和他说的话。
元希容当然不信他。
但是又不能同他讲太多,所以也只是摸着他的头讲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不过元凌确实得到了安慰。
他安慰自己,母亲的病最重要,父亲的离开是对的。母亲很快会好,母亲好了,父亲也就回来了。
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好。
他感到不安,还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他需要得到母亲的安抚,还有母亲的爱。
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他跑去恳求他的母亲。
湛君认真吃起了药,人恢复得很快。
等她可以到庭院里走动而不是一味在榻上躺着的时候,鲤儿抱住她嚎啕大哭。
湛君一边抚他的脊背安慰他,一边同他道歉:“鲤儿莫哭,姑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不哭了……”
元凌的眼泪冰凉,却深深灼痛了湛君的心,使她记起她重要的身份。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生命属于自己,却不独属于她自己,她可以惩罚自己,却不能伤害他人。
她明白了自己的错,并且深深自省。
看着鲤儿含泪的眼,她再一次讲:“真的,再不会了,相信我。”语气郑重而坚定。
鲤儿当然信他的姑母,于是不再哭。
湛君洗了帕子给他擦脸,问他:“弟弟呢?怎么不见人?”
鲤儿就说弟弟到祖母处去了,“姑父走后,弟弟每日都过去,回来就过来看姑姑,姑姑却一直昏着……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弟弟笑了,这几天更是连话也不爱讲了……”
湛君心底涌起深沉的愧疚,安慰鲤儿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元凌确实很快好了。
母亲的痊愈使他重新展露了笑颜并且恢复了多话的能力。
每当他出现在湛君面前,湛君总是会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她发誓再不要看到他的眼泪,她只要他欢笑。
元凌每日奔走于他的祖母姑母以及母亲之间。
他熟悉并且喜爱的世界终于回归。
天光明媚,载懽载笑。
母亲的病已经好了,父亲将很快回来。
他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等到树落完最后它一片叶子,等到大雪弥漫。
等到父亲寄来的生辰礼物。
暮岁的初八,他和父亲共同的辰日。无数的礼物,洪水一样,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盖地。
这一天他是天下的王。
但是父亲不在他的身边。
哪怕有母亲的陪伴,他也不过是强颜欢笑。
因为父亲应该在的。
今时不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父亲亲自去做的。
而且父亲已经离开太久了。
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年节的时候,父亲仍旧没有回来。
王朝覆灭所引发的广阔而持久的混乱已被肃清,四海升平。
诸乱平定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经历过离乱而仍有命留存于这世间人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地欢庆他们所祈求的安定太平再一次降临世间。
真正普天同庆。
咸安的元府是这欢庆的中心。
当然也是热闹的,只是这热闹汹涌之下却又有几分谨慎克制的意味。
不能纵欢。
一切都是因为某个人的缺席。
方艾早已无法忍耐,她数次想要去祸首那里去闹,奈何元希容盯她实在太紧,因此一直未能成行。
但那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年节还未过,人就已经气倒,躺在榻上整日的哀怨。
湛君什么都知道,心里也有过歉意,她还曾想去探望,但仔细想了一通后还是决定作罢。
她也很多次想过她该怎么办,她和元衍之间。
总是没有很好的办法。总是要有人痛苦。
只是日复一日地拖着。
她宁愿等待上苍的指示。
元凌将一切看在眼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二月的时候,元希容已经在她母亲榻前做足了一整月的孝女,耐心消耗殆尽。
她实在无法再忍受她母亲那矫情的怨天尤人,迫切地需要得到清净。
好在今年春早,听闻郊外已绿柳繁花夹堤,于是她急忙叫人打点了行装,当日便抱着女儿避出府去。
到时便已是日斜时分,绿柳不见,繁花则更是没有,好在还有惠风。
元希容抱了女儿下车,边行边逗弄怀里的孩子。
“出来玩而已,樱莺这样开心?那我们再不回去了,好不好?外祖母好讨厌,对不对?”
小孩子哈哈大笑。
元希容也大笑,举着孩子原地转起了圈。
小孩子根本不怕,而且笑得更加大声,并在母亲停下的时候不停地扭动以表达她的不满。
元希容就道:“你不怕我可怕着呢,你如今可不是才生下的小东西,这样重!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然后低头去蹭女儿的脸,笑着说:“摔着我们樱莺可怎么办?”
“给我吧。”
身后突然有声音道。
元希容手臂一松,怀中的女儿险些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