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穿了一身白。
很纯粹的白。
头发也只是束着, 不见金玉,只是乌黑。
整个人黑白分明。
活像是吊丧。
平常见了也要皱眉头,何况这种时候。
方艾脸色铁青。
席上蓬勃的生机又一次窒息。
还是元佑先开了口, 笑呵呵地道:“阿澈你来得晚了,怕是还没有同你母亲道贺吧?”
湛君人是懵的。
太多的人了, 无数双眼睛,或大胆或遮掩, 全在看她,并且没有一丝声音。
元佑又讲那样的话。
她是个误入的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元衍走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今日母亲生辰。”
湛君这才懂了。
然后便是无穷的尴尬。
她这打扮太不合时宜, 但此情此景, 她避让不得。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贺夫人嘉辰,夫人美意延年日月恒昌。”
方艾干巴巴地笑。
仍然是死寂。
元佑笑问:“还不开宴么?”
湛君自然是同元衍一席。
丝竹悦耳, 舞袖生香, 她低着头, 目无旁视, 只看自己手指。
元衍想和她说话, 但是不敢。
他知道她是为了顾全大局才留下, 完全是一种不得已,因此不敢惹她。
只是默默给她夹菜斟酒。
谨小慎微。
一切都看进上首坐着的方艾的眼里, 叫她气红了双眼。
在过去长久的一段时日里, 方艾一直在忍。
她既知儿子出走的原因, 怨恨自然有源头。
但是她要忍,看在她儿子的面子上。
旁人不肯给他好日子过, 难道她也不给吗?
只当没有那么个人好了。
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于是破口大骂。
不过只是在自己的住处骂。
她绝不能见到那张叫她生厌的脸,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恼怒也不失分寸。
于她而言, 已然不算委屈而是屈辱了。
可是后来连骂也不敢了。
因为她每骂一回,元凌,她的好孙儿,就会接连着四五日不肯见她。
她当然气愤。
小孩子养不熟,不要也罢!
然而她的心同小孩子比起来实在是不够硬。
她输得彻底。
于是只好忍。
怨恨只在心里。
忍到今日,在她寿宴上穿一身白,她儿子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伏低做小。
还有什么好忍?
她是体面人,人前大骂有失身份,因此只是同身边人怪声怪气地讲话,句句意有所指。
她有太多的怨了。
就因为这么一个人,儿子处处与她作对,伤透她的心,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也死了,青桐,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十七年啊……孙儿也辜负她……
还敢在她寿宴上吊丧!
哦对,还有,她儿子连命也不要了!
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竟然想着去死,父母亲人全不要!功业不要!荣华也不要!
怎么能!
她真是怨。
湛君只是听着。
自己这样一副丧气模样,不怪方艾有气。
骂两句不要紧。
但是骂她一人就好了,凭什么骂先生?
是先生没有私德,所以才教出她这样无礼不堪的学生。
胡言乱语,简直狂猘!
是可忍,孰不可忍?
湛君怒火上头拍案而起。
元衍拉住了她的手。
他望住她,满脸的哀恳。
他的气愤并不比湛君少。
可这是在宴席上,太多的外人。
关起门是自家的事,人前他不能不给他母亲脸面。
何况依他母亲的性子,这时候拦,只怕闹得更乱。
他想求湛君忍下。
湛君哪里忍得下?
仇怨都有源头。
就是这个人,叫她一次次承受羞辱。
她一切的不幸,全是因为他。
她只是离开家出去玩几天,她有什么错?
是他。
盘子扣上元衍的头,鱼脍纷纷而落。
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方艾瞪大了眼睛。
元希容骤然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她又缓缓坐了回去。
极致的安静里,湛君遽然惊醒,整个人猛地一颤,手飞快地从盘子上抽了回来。
那盘子少了施力,在元衍的头上摇摇欲坠,晃**了几下后,终于,“咣当”一声落到了绣毯上。
元衍溜着脊背,慢吞吞地举起一只手来,捂紧了头顶被砸的地方。
湛君神色惊恐地向后撤了半步。
她的身体虽然僵立着,眼睛却活得很。
那些她看进眼里的人,一个个,无不目瞪口呆。
湛君的出气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她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匆匆穿过人群,飞快地跑了出去。
蔷薇花成片地开在枝上,毒辣的日头照下来,花架下扶墙立着的人感受到了连绵的眩晕,软倒在地上。
喉咙里有黏腻的血腥气。
湛君再跑不动一步。
她是真的懊悔。
大庭广众,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呢?
也太丢脸!
真是昏了头。
太冲动了……
那么多的人……
可要怎么办呢!
“在这儿干什么?”
黑影覆下来,湛君惊慌地抬起头。
眼睛睁的很大,显得冤屈。
“不热么?这么坐着……”
湛君咬了下嘴唇,露出了一点雪白的牙齿。
“不认路?”
湛君没说话。
“那就别乱跑,找了你好久……我带你回去?”
“不要回去……”
“是回你住的地方。”
“哦……”
元衍擦着头从浴房里走出来。
湛君慌忙迎上去,踮起了脚:“怎么样?给我瞧瞧……”
鸡子大的一块肿胀,湿润得有些滑腻。
”破皮了……“
元衍没说话,擦着头径直往大榻走去。
湛君紧紧地跟着。
“我是气昏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就不躲呢!难道你也昏了头?”
“躲?”元衍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要是躲了,难保你不会再一脚踢到我脸上。”
“……怎么会!”
“怎么不会?幸好只是些碟盏,要是刀剑,我只怕没有命在。”
湛君张口想反驳,又愤愤地闭上,丧气地坐到了榻上。
元衍仍旧擦他的头发。
“你也是会选。”元衍忽然道:“那么些菜馔,挑个鱼脍……换了八回水,还是腥。”
“都说了我不知道!”
喊了这一句后,湛君哑了声音,她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已经不腥了,我没嗅到……我给你擦,好不好?”
元衍停住了手,睨了她一眼。
湛君心领神会,开心地从他手里拿走了布巾,跪在榻上轻柔地擦起他的头发来。
元衍仍是一言不发。
湛君心中,找话同他讲:“我写了信给你,你可有收到?”
“没有。”干脆到有些冷漠。
湛君抿了抿唇,又讲:“你回来……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元衍没有回应。
湛君把两根手指搁在那肿胀上,轻轻地揉着,“我去找些药,给你擦一点,好得快些。”说着就要起身。
她已经站了起来,元衍猛地拉住了她手腕,扽得她趔趄,惊疑地望向他。
“这样就打发了我?”
湛君愣了一下,问他:“你要怎样?”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元衍手上忽然用力,湛君被他拉进怀里。
湛君大吃一惊,想站起来,腰却被他的两只手紧紧箍住。
“你今日闹这么一回……往后我惧内的名声是少不了了,你说怎么办?”
湛君很认真地想了。
“你总不会是想打我吧……不过我确实有错在先,你要是真的想……我没有怨言,只要你能消气。”
“想要我消气?”
湛君郑重地点头。
元衍便笑起来,修长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她的头发。
湛君察觉了,低下头看。
元衍的嘴唇落在她耳畔。
湿而且热。
湛君忽然无法动弹,整个人僵住。
他的气息逐渐急切。
湛君感受到热气的升腾。
她咬住了自己的唇。
突然,元凌在庭院里大声喊起母亲。
湛君短促地应了一声,急乱地从身下人的手臂中爬了出去。
她逃走了。
元衍坐起来,从容地理起了乱掉的前襟。
人定之前,湛君再没有见到元衍。
她等他,以为等不到了,便灭了灯躺到榻上。
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
她把原因归结为她还有话没有同元衍说。
有些话是一定要讲清楚的。
否则人没有办法安定。
可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湛君心里是有责怪的,但是想到白日她砸在他头上的那一下,她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生气。
她确实做错事。
他也愿意原谅她。
只要再见到他……
正想着,门忽然被撞开。
湛君惊坐起来。
”二嫂!快点灯!“
一阵手忙脚乱。
终于,灯依次点亮,昏室顿如白昼。
“这是怎么了?”
“二兄饮多了酒,二嫂快来扶一下,我有些撑不住。”
湛君并不情愿,但元泽看起来确实很吃力。
湛君只好伸出了手。
才挨着人,元衍就摇晃着朝她倒了过来,烂泥一样,若不是元泽拉了一把,她只怕要给砸到地上。好容易拖起来,他又倒,倒在她身上,在她颈边不住地轻嗅。
“云澈……”
很轻的一声呢喃,讲完了便笑。
他竟然还敢笑!
云澈要气死了。
于是狠狠地推过去。
人倒在榻上没了声息。
元泽走上前,给他二兄换了个舒适的躺姿。
“二嫂莫要气,这实在怪不得二兄。”他气愤得很,“那些个武夫!身上就没长文雅的骨头!”
“二兄念着二嫂,早对我说,他若是醉了,千万送他回来。”
正说着,使女送热水进来。
元泽便告辞:“二兄有劳二嫂照料。”
湛君冷笑:“你这样听他的话!醉成这样,哪里丢不得?竟还真的带他回来!可真是会折磨人,谁要管他!”
元泽想为兄长美言,才抬了头,看见他的二嫂拿着湿帕子给他二兄擦脸。
他要说的话一时全梗在喉咙里。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