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泽等他的大兄。
他站在甬道中, 一副孱弱的姿态。
严行来元府拜见的当天,元泽出发往昌林去,严行给元府带回了噩耗, 这样重大的事,元府用了鹰, 在驿站截住了元泽。
元泽在驿站换马,接到了信, 他看了,先是听不到声音,而后又是他的心跳和呼吸震耳欲聋,他当即就要回家里去, 他要亲自问严行, 他是什么人?他怎么敢把那样的消息带回家里去?他一定要亲自质问他,他怎么敢?他跳上马, 急冲冲要往家里返, 可是马才扬起蹄, 他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仆从们慌忙扶起了他,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正是落日时候, 满天的红霞, 血一样的颜色。
他喷出的那口血,先与天际融为一体, 而后溅落尘泥。
他是躺在马车上被人送回了元府, 一路他都没有醒。
他知道家中已是一团乱, 所以他没有去见父母,只是回到自己的住处, 喝罢药便睡下。
他绝不能使自己再有差池,他的家人承受不起这样的悲痛。
他睡很久, 醒来就喝药。
喝完了,侍从同他讲起他沉睡时家中发生的事,讲到元凌的落水,讲到府外的风言风语。
元泽感到他咽下去的那些药似乎在他身体里沸腾了,于是他又将它们呕出来,同时还呕出来血。
一阵杂乱的慌乱。
元泽几乎失去了支撑他的精气。
□□的痛苦并不能使他至此等地步,精神上的折磨才叫他不能招架。
他想过是敌军狡诈,也想过可能是有无耻之徒投敌出卖了他的二兄,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大兄。
他们是兄弟……
这样残忍的事……
元泽没有办法接受。
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元承出现在元泽的视线中。
他完全是他父亲的影子,不仅身量十分接近,容貌也是极似,温和儒雅的气质更是一脉相承,单看外在,他确实很像一位长兄。
他的确是家中的长子,然而他有他的隐痛。
元泽迎了上去,他不能等待,快步走也不可以,他跑上去。
“阿兄。”
他只喊了这一声,接着便沉默了。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可是怎么能问得出口呢?他难道要问,是大兄你害死了二兄吗?是吗?
元承回以宽和的笑。
很多年了,自从他来到咸安,他总是这副表情。他以这副姿态对待所有人。
“幼猊,你怎么回事?”元承皱起了眉头,“衣裳折着倒罢了,怎么还光着头?什么样子?走到街上去,人还以为你疯了。”
“阿兄……”
元承变得正色了,“幼猊,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事来寻阿兄,直说便是,难道对我也有顾虑?”
他真的完全是长兄的样子。
元泽的心当真要泣血了。
他们是至亲的兄弟啊!
“阿兄……”他流下眼泪来,“真是你么?”
元承的眉蹙得更紧,“什么?”
元泽咽了一口唾沫,他几次张开他颤抖的双唇,他知道有些话的重量,而一旦说出口,兄弟二人间划出的就是鸿沟。
但是二兄呢?二兄死了,也许连尸骨都没有……
二兄也是他们的兄弟。
元泽生出了勇气,还有孤注的决心,“是阿兄吧?是你伙同郭岱……你还残害鹓雏,斩过草又要除根……”
“你胡言乱语什么!”元承即使处于盛怒之中,看起来也仍旧是好脾气的样子,他只是咬牙切齿,“你难道是无知的妇人与孩童吗?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他实在愤怒,他看起来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讲,无数的感情要抒发,但是他都忍下了,他没有再讲任何话,他只是伸出手指,愤怒地指点着自己的幼弟,像是他无可奈何,不然怎么办呢?他是个长兄,弟弟冒犯他,他除了宽恕,还能再做什么呢?他爱护他的兄弟,连重话也不愿意讲的,他只是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越过他的兄弟,愤怒和失望催逼着他加快了脚步。
元泽却没有轻易罢休,他追上去。
他挑开血淋淋的现实。
“阿兄你是长子,父亲如果登位,你该是储君,但是有二兄……他有战功,他是真正劳苦功高,论威望你比不过他,所以父亲迟疑至今,是父亲一直不肯,他甚至想叫二兄越过他……二兄是你的阻碍,所以你害死他……对吗?”
元承默默地听着,只是听着,很肃穆地听,直到元泽讲完了话他才有了别的表情。
他笑了,很无奈的笑,他仿佛是说,听呐,你说了什么傻话?
“我明白,幼猊你和凤凰,你两个自小就是在一处的,情谊深厚不是旁人能比,可我也是你的兄长,难道就因为咱们聚少离多,我便不再是你的兄弟了么?难道只凤凰是你的兄弟?他出了事,你痛心,我便不吗?是因为我没有同幼猊你一样急到吐出心头血,我便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害死他的凶手,要承受你对我的无理控告……”他呼出一口气,“幼猊你实在伤我的心。”
元泽拿手背擦掉了眼泪,他还是质问:“不是你么?”
元承还是叹气,“你既然认定了是我,何不去父亲那里告发呢?说我残害兄弟,说我不配为人,我须得以死谢罪!你为什么不去呢?”
元泽哭着道:“因为如果是真的,父亲怎么接受得了?你让他如何接受!”
元承气到了极点,他只剩喘息声。
半晌后,他说:“不是我,我没有,即使是父亲问我,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元承快步走掉了。
元泽还站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失掉了往前的勇气,他只想退,想要龟缩,再往前,父亲要怎么办?可是不往前,二兄又要怎么办?属于他的公理,谁来给他呢?
元泽失魂落魄地行在石径上。
他脚下的地方是他的家,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都属于这里,都同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关。
然而此刻这里不再有幸福,他周遭弥漫着的全是痛苦,充斥着血腥气,而且是亲人的血。
元泽跌撞着在自己家里游**着。
他游到了他二兄的住处。
他最崇敬他的二兄,自小就是,在他心里,谁也比不得他二兄,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要追随二兄的,他绝不会不听二兄的话,二兄永远是对的。
不是么?二兄没有错过。
是二兄带给了家族更高的荣耀。
可是有人为此害他,想要夺走他应得的东西。
而他却不能为二兄主持公道。
他愧对二兄。
他有太多的负愧,他站在重花掩映的门外。他想到了死。
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使他解脱。
死后再不必管身后事,什么兄弟相残,父子成仇,全然与他无关了,他也没有妻子儿女,愧对的也只有父母。父母是不必他忧虑的。
很好,确实是一条明路。
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去死。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在脑海中挑选适合的死法。
渔歌走到了他面前,喊他:“三郎,怎么站在这里?”
元泽哆嗦了一下,清醒了。
渔歌问:“三郎是来看望小郎君的么?”
鹓雏……
鹓雏落了水。
怎么会落水呢?
还不是有人害他。
鹓雏……
二兄只有鹓雏。
二兄已经不在了,鹓雏不能再有事。
他真傻了,他怎么会想着去死?他得活着,活着看鹓雏长大。
否则更加对不起二兄。
他的眼睛彻底活了过来。
“是,我来看鹓雏,他还好么?”
说着话,他踏进了门。
元凌起了热,他难受得很,于是更加不想吃药。
湛君哄他,他也使性子,撒娇,一直讲自己难受,不肯喝。
可是不吃药又不行,湛君端着药碗捏着勺子追他,哄着想要他把药喝下去,但又不敢逼得太紧,所以收效甚微,渐渐的口干舌燥起来。
渔歌就喊:“小郎君快瞧,三郎看你来了。”
元凌坐了起来,湛君也回过了口,看见元泽的样子,吓了一跳。
转眼间元泽已经到了榻边,他先向湛君行礼,并没有敢抬起头,行过礼,他站直了,去看元凌,问:“又闹着不肯吃药么?”
看在三叔的面上,元凌老实把药吃了。
吃了药他更感觉到热,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元凌既睡了过去,元泽不好再待,于是便要告辞。
他要走,湛君却叫住了他。
元泽僵直地站住了,他的声音也是僵硬的,他喊:“……二嫂。”
他不敢抬头,他心中有愧。
他不敢看。
她偏偏还要问,“三郎,怎么一直低头不看人?”
元泽慢慢抬起了头,他听到颈骨发出的脆响。
他看清了榻边坐着的那个人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他一早就知道,同二兄很配。
也只有二兄才配得上。
二兄不在了。
他再一次喊,“二嫂。”
声音仍然滞涩。
湛君站了起来,对元泽道:“三郎请这边坐,我有几句话想与三郎讲。”
元泽低着头跟了过去。
湛君给元泽斟茶,“茶许是有了凉了,再煮又耗时,只好委屈三郎了。”
元泽想说不委屈,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所以一直是湛君在讲,因为她说的是只有几句话,她便直接开诚布公。
“三郎觉得,怎么样可以算作一个好的君主?”
元泽没想到湛君要说的竟然是这些。
怎么会说起这些?
二嫂是知道了什么?
如果真的是,他该怎么应对?
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然而湛君又说:“不过我不懂这些,你即便讲了,我大概也是听不明白的,可我就是觉得,三郎应当能够做得很好……”
元泽完全的迷惑了,他才是不懂的人。
“三郎,我的两个孩子,还请你日后多加照拂,他们便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