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性陷落

第34章 溺海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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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找到了我。◎

昏暗的夜色里, 长街边的霓虹灯不断倒退、消散着。

模糊的光晕在暮色之中,悄无声息地被拉成一条条极细的丝线。

即便隔着车窗,那抹光亮也晃得人眼眶发酸。

车厢内一片死寂。

曲珞透过后视镜,瞄了眼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乔霁宁, 她降了小半扇窗户, 侧着脑袋, 一瞬不瞬地盯着车外的景致。

两个小时前,乔霁宁拦住他们,语调有些急切:“我跟你们一起去。”

一小时五十六分钟前,迟靳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正要坐进去时,乔霁宁伸手拉住了车门:“我坐副驾驶可以吗, 我晕车。”

迟靳屹默然地凝视了她几秒后,最终转身坐进了车厢的后排。

上车后, 曲珞恍然想起,自己今晚估计没时间和叶书扬打电话了。

于是她拨了通电话过去, 但电话一直都没被接通, 最后她只好简要地发了条短信:「我今天有点事,打不了电话了,你明天考试加油!」

曲珞收回思绪和视线, 转而看向一旁的迟靳屹。

他同样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脸色却沉得厉害。

刚才他们去了第三个柯烬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但结果和前两个地点一样, 他并不在那里。

沉默不断蔓延,心底隐约的不安也愈加旺盛。

在上下唇轻碰了好几次之后,曲珞还是没忍住, 打开了那个也许是潘多拉魔盒的过往:“学长, 柯烬生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 迟靳屹抬眸,透过车窗上模糊的影子,和她对上了目光,一眼过后,又错开相撞的视线,缓缓道:“那天早上,他让他妹妹在家等他,等他放学了之后,两人一起过生日。他以前完全是妹控,他妹妹小葵一直都很黏他,也特别听他的话,但是那天……”

曲珞垂下眼,略微失了神。

这一瞬间,眼前仿佛出现了,柯烬房间里那张唯一可以称得上温情二字的合照。

小葵……

他妹妹的生日在九月初。

这个称呼以及这个时间点,让她猛然想起去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柯烬颓然地看着她,并且在犹豫很久后,问她关于向日葵发绳的事。

“他妹妹,是不是喜欢用带有向日葵挂饰的发绳?”曲珞轻声打断了他。

迟靳屹愣了下,敛着眉回忆了几秒:“应该是,我记得他妹妹取这个乳名,就是因为她很喜欢向日葵,身边大部分东西都印着向日葵的图案。”

“你怎么……想起了什么?”

“没有。”曲珞摇摇头,“然后呢,但是什么?”

迟靳屹没急着往下说,而是先透过后视镜,瞄了一眼前排的乔霁宁,察觉她并没有额外的情绪后,才继续道:“但小葵没听他的话,傍晚的时候,跟他后妈还有他爸那个私生子一起出门了……”

什,什么?

曲珞愕然抬眼。

只见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沉重:“那天傍晚,他们家附近的某条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大货车侧翻的意外事故,他妹妹在事故中当场死亡,那母子俩到现在都还在医院里,一直没醒来。”

车祸……

她想起了那个夏末的午后。

飞速逃窜至马路对面的十七,被丢掉的头盔,虚浮的步伐,发白的脸色,还有她误以为中暑的柯烬。

想到这,曲珞感觉喉口似乎团着一团气,堵得她发声困难,就连呼吸也变得极为艰难。

片刻之后,她才找到自己的嗓音,语气中有犹豫和猜测:“那场车祸,柯烬是不是……目睹了什么?”

迟靳屹倦极了似的长吐一口气:“嗯,他赶着回家的时候,刚好撞见侧翻现场,也许真的,就差一点……”

差一点,就能拥有挽救的机会。

差一点,就能改变那个让他痛苦的结局。

只可惜没有,所以,他只能懊悔、自责、甚至是埋怨。

曲珞扭头,不再看着迟靳屹,而是盯着自己这边的车窗,凝视着窗外模糊重叠的灯光,神情有些复杂:“他的成绩和性格的转变,都是因为这个吗?”

不知怎的,听见她这话后,迟靳屹竟然嘲讽地哼笑出声:“当然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他那不知好赖的……”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了乔霁宁透过后视镜投过来的目光。

他顿了顿后,撇开视线,继续道:“还因为他那不知好赖的亲爹。”

曲珞扭头,刚想开口,就听见司机的声音:“少爷,电玩城到了。”

迟靳屹打开车门后,才想起撂下一句话:“估计没在这儿,但我去碰个运气,你俩待车上。”

话音刚落,他就重重地摔上车门。

像是在宣泄什么。

市中心的电玩城很大,在里面找个人估计得花不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曲珞心想着自己要不也下车寻找的时候,寂静的车厢内忽然传来乔霁宁的声音。

她说:“小烬母亲,也就是我的姐姐,她在生小葵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第二年夏天,他父亲娶了现在这位。其实除了时间短一点,其他也没什么,毕竟我和小烬都明白,他迟早要再娶的。但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孩子,只比小烬小三岁。”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但还好,这件事对他影响不大,因为我姐姐离开之前就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妹妹,所以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以及照料妹妹身上。”

“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那位……”曲珞顿了顿,思考着措辞,“那位阿姨,他和他们的关系怎么样?”

可她还没等到回答,迟靳屹就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让司机先往前开,地点他还没想好。

毕竟所有有可能的地方他都找了,但都找不到人影。

“你们说到哪儿了?”瞧见乔霁宁回头看他的神情,他估摸着这两人应该说了些什么。

曲珞瞥了眼已经转回身的乔霁宁,简略地提了一下自己刚才的疑问。

“怎么可能会好,能不打起来就不错了。”迟靳屹轻笑了声,“你看见柯烬眉骨上的那道疤了吗?那道疤就是他跟那没皮没脸的小子因为一点小事,在推搡的时候,磕到桌角后留下的。”

“那为什么生日那天,小葵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鬼知道,他家保姆说,因为他们要去买生日蛋糕。”迟靳屹讥讽的意味更甚,“真是可笑,生日蛋糕早就买好了,还是他妹妹爱吃的口味,所以小葵怎么可能自愿跟他们出门,一定是……”

后面的话仿佛被消音了一般,将他和柯烬的猜测隐去。

最后接上的是他们得出的结论:“所以他挺恨的,不止恨他爸,还恨那母子俩。”

恨吗?

用无限放大的恨意,来掩盖没能照顾好妹妹的悔意。

曲珞缄默不语,心底不知为何浮现出了这个想法。

迟靳屹烦躁地摁亮手机。

九点了,距离新的一天还有三个小时。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尤其是在得知那只猫的名字之后。

十七,十七……

他究竟想干什么。

手指不经意点进了手机相册,那张模糊的星空图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照片的存储信息显示的是:2008年12月21日,22:12。

指腹无意识地垂落,触及屏幕,照片被放大。

同一时间,迟靳屹扭头看向曲珞:“他冬至去哪儿看流星了?”

“我不知道,他没——”曲珞的声音凝滞了下,而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眸中的光芒粲然闪烁着,“不过那儿应该有个柱体是橙色的灯塔。”

仅仅思考了一瞬,迟靳屹便对着司机喊道:“陈叔,掉头,去城东。”

-

夜幕之下,灰蒙蒙的雾色笼罩着沙滩。

潮水一点点吞没砂砾、洇湿裤脚,周身的肌肤被咸湿的气息裹挟着,染上水汽,最后不断下沉。

原来人在最接近死亡的这一刻,真的有走马灯这一环节。

那些破碎的、繁杂的、却挥之不去的瞬间,此刻在脑海中清晰且一帧帧地飞速闪过。

他听见父亲带着怒意的指责:“你想做什么?害死你妹妹还不够吗?你还想害死谁?”

从始至终,柯清濯在他面前都隐藏得很好。

他尽管无法忍受柯烬这一年的转变,但从未将妹妹的意外怪罪到他身上过。

只是,只是。

在极端愤怒、悲伤的情况下,人们内心深信的想法却会在此时不受控地脱口而出。

看来柯清濯,从头到尾,一直都在怪他。

他确实没照顾好妹妹,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柯烬可能也气极了,嘲讽地笑了笑,声音却很冷静:“不够,当然不够,我只怕他们死得太轻松,后半辈子醒不过来又怎么样?残废一辈子又怎么样?”

“混账东西!”

一记耳光过后,嘴角的刺痛、额间突跳的青筋以及心底蹿上的火苗,全都压抑着岌岌可危的神经。

柯烬低头看着地面,喃喃道:“你最好把我打死,不然……我还有更混的。”

柯清濯眸光一震,片刻后,理智渐渐回笼。

他撇开眼:“这段日子你先在家里呆着,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我会送你出国。”

没有人应声。

柯烬闭了闭眼,再次抬眸,看见的却是那位在小葵去世后就离职了的保姆。

想了很久,他还是觉得柯清濯的那句指责别有深意。

因此,他去找了那天的监控,以及有可能得知事情真相的人。

丁姨看着他手腕上戴着的那根向日葵发绳,忍不住眼眶泛红,哽咽道:“发生意外那天,确实是小姐主动要求夫人母子俩陪她一起去的,因为她想给您一个惊喜,所以才会在您回来之前,央求夫人陪她去买您喜欢的蛋糕。”

“胡说,她明知道我不喜欢吃甜食,怎么可能再去买一个蛋糕。”

“您可能忘记了,之前你们一起看某个烹饪节目的时候,您说……”

柯烬后脊一震,整个人僵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张了张嘴,妄图继续否认丁姨的话,可他发不出声音,喉口宛若被什么严密的东西堵住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难受得厉害。

他想起来了。

当时他刻意和小葵唱反调:“小葵喜欢草莓蛋糕,那哥哥只能选小葵不喜欢的巧克力蛋糕了。”

“哼,你总是跟我作对,哥哥你是个坏小孩。”

怎么可能……

所以她是为了买那块自己讨厌的蛋糕而出门的吗。

原来他不仅没照顾好她。

还因为那句违心的话,而害死了她,是吗。

垂在身侧的手轻握成拳,指腹擦过头绳上的向日葵挂坠。

呼吸重重地起伏着。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某种几乎要包裹住整颗心脏的微酸物质。

“可她又怎么会要求那母子俩陪她出门。”他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固执地找出对方话语中的漏洞。

她明明和他一样讨厌他们。

所以,一定是他们的错。

“其实……”丁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叹了口气后才接着说,“其实小姐和夫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可她怕您伤心,所以不让我告诉您。”

“这几年,夫人也是真心待她的,您之前和二少爷打架受伤后,夫人就责骂了他。她知道您讨厌她,所以她只能吩咐我把那些擦伤药转交给您,还不准说是她给的……”

柯烬侧身躺在**,佝偻着抱住自己。

眼眶此时涌上的酸涩感让他不得不阖上眼,睫毛尾端好像有温热的**溢出,可是很快,在坠落之前它们便尽数消散。

难怪……

难怪柯清濯会说那样的话。

因为在他眼里,他不仅害死了妹妹,还是毁了他幸福家庭的罪魁祸首。

搂住小臂的手指渐渐收紧。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现在,他连恨的理由都没有了。

他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小孩。

妈妈,对不起。

我没有照顾好妹妹。

恍惚中,自己的心声和很久之前女孩的声音重叠了。

“只是我更难过她朋友的遭遇。”

“被霸凌以及跳楼都很痛吧,她朋友还是一个这么怕疼的女孩。”

小葵也是一个特别怕痛的小女孩,膝盖摔破皮的时候,会大哭着跑来找他;打针的时候,也会哭得非常伤心地趴在他怀里,任他怎么哄,都不肯起来。

还有最后,她流了这么多血,被车压着,倒在血泊中的时候。

她会不会真的讨厌他这个哥哥啊。

对不起……

身体在不断下沉。

小鱼亲吻了眼尾。

留下微弱的莹光。

在意识消退的前一瞬。

他想起了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新年快乐。

如果可以的话,他好想听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在几个小时之后,在零点的钟声敲响的那一瞬,在他十七岁的生日到来的那一刻。

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过这样,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渐渐有了一点意识。

一片混沌、茫然之中,他模糊地抓住一个念头。

人死了之后,会被做成压缩饼干吗?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胸膛被挤压得厉害,甚至有种呕吐的欲望。

迟靳屹直起腰,吸了口气,准备再次向柯烬嘴里吹气时,一低头,就睨见躺在沙滩上的这家伙敛着眉咳出水来。

他身体向后,直接坐在沙滩上,长吐了一口气,而后盯着柯烬虚弱地坐起身,神色怪异地瞥了他一眼后,又望向另一边的女孩,嘴唇蠕动着,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怎——”

刚说出两个字眼,他就开始咳嗽。

曲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脊,回答了他的困惑:“学长找你找到乔老师那儿去了,我刚好还在那儿学琴,就跟着他一起来找你了。”

柯烬屈起一条腿,单手搭在膝盖上,慢慢地低垂下脑袋,用鼻音轻哼出一个“嗯”字。

“你他妈真是个孙子啊。”同样浑身湿透的迟靳屹踢了踢他的脚,语气很嫌弃,“万一我跟她都不会游泳怎么办,你这种垃圾不得烂在海里啊,海洋污染,说的就是你吧。”

长指缓缓揉了揉湿淋淋的头发,柯烬又“嗯”了一声,他没有反驳的欲望,也没有反驳的理由。

说完这个音节后,他又开始咳嗽起来。

咳到最后,他竟然轻声笑了下。

迟靳屹:“……”

有病。

他的脑子总不会溺在海里,忘记拿回来了吧。

等生理以及心理都平复好了之后,柯烬扭头,嘴角微微上扬着,却又怔然地盯着曲珞。

曲珞的心脏到现在仍在剧烈地跳动着,喘息也依旧很急,甚至她感觉自己仿佛产生了一种溺水的窒息感。

原先所有的惊惧、后怕,此刻都渐渐变成了疲惫,紧紧地将她包裹住,也让她发声艰难:“你……”

话音落下的同时,柯烬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声音被骤然掐断。

他拥抱的力度很轻,嗓音透着一丝无措:“曲珞,对不起……”

原本下意识抗拒地搭在他肩侧的手僵了下,指尖轻轻发颤,而后越过肩膀,上下轻抚着他的后背。

嘴边的安慰、责怪都被她咽了下去,再次开口,语气反倒平静了下来,她只安静地陈述一件事:“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的那部电影《逃》吗,被霸凌的角色的扮演者前段时间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段她对她那个角色的理解。”

“她说,她其实并不责怪女主,甚至非常感谢她,很庆幸能和她做朋友。对她来说,她的朋友就是她的救赎。”

如果她们能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相遇的话。

她一定会好好地抱抱她。

因为她不希望她困在那座被心魔铸成的牢笼里。

他该是自由的。

不被任何事物所牵绊的,自由的灵魂。

我知道你对我的离开,一定会自责、伤心、懊悔。

我做不到让你不自责、不懊悔,但是可以等等我吗?可以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吗?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爱意还没来得及向你诉说。

轻微的吸气声几乎要被海浪拍岸的声音所淹没。

肩侧传来微凉的湿意。

明明她穿的衣服那么厚,可从他身上滑落的海水却那么多,多到仿佛要渗进她的皮肤。

她听见他发哑的声音,带着颤意:“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废话,流浪猫走丢了我都会难过的。”她顿了顿,补上一句,“所以,就当是为了你所有的朋友,你都不要再有这种念头了,行吗?”

“是吗。”柯烬喃喃道,声音却逐渐哽咽。

其实刚才,那些走马灯画面的最后一页,是小葵。

她笑着冲他招手,和记忆中的画面一样:“哥哥,我好喜欢你呀,小葵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喜欢哥哥。”

“要用这么多特别吗?”

“当然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哥哥是我最喜欢的人呀!”

他将头埋得更低。

嘴角倦怠地牵起一抹笑意。

好像,这个糟糕的人生也没那么难熬。

柯烬吸了吸气,喉结无措地上下滑动着:“对不起,弄湿了你的衣服。”

“还有,谢谢。”

谢谢你,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