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陛下心里,究竟拿我当作什么。◎
这个时候能遇到江言, 秦瑨并不意外。
江言处理政事一向谨慎周全,年纪一大,行动思维都变的很慢,每次都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中书衙门。
这会子, 秦瑨不用回头就知江言说的是自己。
这老匹夫看什么都老眼昏花, 唯独盯着他时, 眼力劲儿出奇的好……
昏暗的天光下,秦瑨失去了耐性,渐渐攥紧手骨。
被发现也无妨,大不了跟江言撕破脸皮。
他做好了正面抗衡的准备,然而一名秀眉细眼的内侍及时站出来,隔着一丈远, 对江言恭顺说道:“太傅大人,这宫人出了一身红斑, 怀疑是麻风,奴正准备带他到太医院诊断, 太傅大人还是尽快回避吧。”
早在十几年前, 麻风病曾在长安一度流行,那时各处都是麻风坊,多亏有圣医开出方药医治, 控制住病情蔓延。
如今麻风虽能治愈,却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江言盯着那个奇怪的人, 厌恶的皱了皱眉,自是没心情再去探究竟:“速速去吧,记得让太医院把这宫人隔绝起来, 莫要与旁人接触, 造成蔓延。”
内侍垂首:“太傅大人放心, 奴几个过去太医院,一时半会就不出来了。”
江言没再多说什么,随着引路的宫人往御桥方向走。
侥幸躲过了一场麻烦,秦瑨对出头的内侍表示感谢,随后加快步伐。
过了紫宸们便是内朝,这个时辰绝不会再有外臣。
秦瑨彻底放开手脚,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紫宸殿的朱门。
外殿灯明如昼,靠墙站着十数名随时听命的宫人。
秦瑨迅速走进内殿,里面光线昏暗,极易催眠,徐德海早早来到,正和两名内侍焦急的守在龙榻前。
甫一看到秦瑨,徐德海如负释重:“侯爷可算来了,一路可是顺利?”
秦瑨对他点点头,无暇谈及见到太傅之事,走到龙榻前,急切撩开织金盘龙的幔帐。
姬瑶还在昏睡,秀发如海藻一般向上撩开,光洁的额头搭着一条湿帕,脸颊颈间却还是能看到细密的薄汗。
秦瑨的心倏然疼了一下,沉着脸坐在龙榻边缘,“拿帕子来。”
“是。”
徐德海忙从宫人手里接过干爽的帕子,递到秦瑨手上。
秦瑨睇着姬瑶,慢慢替她拭汗,沉声问道:“太医怎么说?”
徐德海焦急道:“太医说陛下是风寒引发的高热,需得服药才能降下去,可陛下吃不下药,行针也只能退下一会,这可如何是好……”
秦瑨道:“把药放这,我来喂她。”
“能行吗?”徐德海略有迟疑:“陛下压根不张嘴……”
“放下。”
秦瑨冷硬的声音,不容半点置喙。
徐德海不敢怠慢,连忙让宫人把温好的汤药呈上,随即带着他们退到了外殿。
因着有上次的经验,秦瑨照顾病中的姬瑶可谓是轻车熟路。
他先将姬瑶抱进怀里,随后喝下一口汤药,捏起她的下巴,一点点喥至她口中。
反复几次,一碗汤药成功喂了进去。
秦瑨再次将姬瑶放在龙榻上,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这才得空端详起她。
姬瑶睡的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无论秦瑨怎么抚都抚不平,嘴里还念念说着胡话。
“瑨郎……陪着我……”
秦瑨好不容易听清,攥住姬瑶的手,将她炙烫的手心贴上自己的脸颊,低声道:“瑶瑶别怕,我在呢,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瑨郎……”
姬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依旧念着他的名字,直快把他的心念碎了。
稚嫩的人儿,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理应生活在最舒适安稳的金屋中,可惜造化弄人,偏偏要做上这危机四伏的皇位。
以前,秦瑨总是想让姬瑶快快长大,期盼她能早日独当一面,而现在他却全然不这么想。
哪怕她在不胜寒的高出,他亦想为她造座金屋,将她完全无损的保护起来……
“瑶瑶乖,快些好起来。”秦瑨深吸一口气,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别再让我心疼了。”
这一晚,秦瑨彻夜无眠,全神贯注的守在姬瑶身边。
快到五更天的时候,姬瑶退烧了,浑浑噩噩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名身穿内侍服的年轻郎君,正坐在她身畔,侧头凝着轩窗出神。
“谁……”
姬瑶嗓音嘶哑,不禁好奇这是哪个宫人,竟敢如此大胆的坐她的龙榻。
听到她的声音,秦瑨登时回神,低头一睇,沉郁的面庞终于有了笑意:“瑶瑶,你醒了。”
他低沉的嗓音裹挟着难以抑制的欢愉,让姬瑶分不清自己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瑨郎……你怎么在这……”
她说话很费劲,一把娇声变成了破锣嗓。
秦瑨忙道:“别说话了,歇歇嗓子,昨日你突发高热,吃不进药,大监没办法,就出宫把我叫来了。”
他揪揪自己的衣裳,眉眼间蕴着温煦的笑,“拜陛下所赐,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穿上这个。”
姬瑶立时明白过来,秦瑨是佯作内侍留在大明宫的……
一时间,她心头柔软漾动,加之身体不适,眼尾很快红起来。
“别哭。”秦瑨赶在姬瑶落泪前一刻,吻住她湿润的眼角,“待你好了,我带你出宫玩,想去哪里都可以。”
这句话颇为管用,姬瑶抿着唇,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她身上的中衣被汗水浸湿,秦瑨替她换了身干爽的衣物,再次扶她躺到龙榻上。
外面天色露白,秦瑨侧身躺在姬瑶身边,修长如竹的手指将她散落的鬓发拢回耳后,“再睡会吧,快到上值得时辰了,我得先走了。”
皇帝称病罢朝,臣子却得正常上值。姬瑶心知肚明,藕白的手臂却箍住秦瑨劲瘦的腰,嘶哑的挤出两个字:“不要……”
眼见她缠人的劲头上来,秦瑨无奈叹口气,正想伏低做小的哄一哄,她却突然探头,噙住了他的嘴唇。
湿濡的咬吮窜起一簇簇火苗,姬瑶尚在病中,却是个不安分的。
秦瑨只觉阵阵难捱,理智在她的搓磨中分崩离析,眼下飞红,情难自持的箍紧了她……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风雨,两人餍足相拥,而外面早已过了上值的时辰。
秦瑨无甚办法,只能遣一名宫人到中书衙门去告病,终于获得一整天的时间陪伴御前。
除了用膳服药,秦瑨一直躺在姬瑶身边,继续充当着她的人肉垫子。
姬瑶有了慰藉,睡的自是踏实,一晃到了晚上,都没有再发高热。
秦瑨这下安心,临到要走的时候,又被绊住手脚。
姬瑶还是不肯让他离开,徐德海亦跟着帮腔:“侯爷,既然您已身在紫宸殿了,不妨再多待天吧。万一陛下还是不肯吃药,老奴没得办法呀。”
徐德海是真没办法。
这小祖宗乖戾,在宣平侯面前倒还能听上几分话。
秦瑨面露难色,姬瑶半躺在离他不远的龙榻上,翦水般的眼眸定定凝望着他,不声不响,又充满期待,委实让他难以拒绝。
反正病假已经告了,多几天似乎也无伤大雅。
秦瑨斟酌万千,终是松了口:“好,待陛下好些,我再离开。”
就这样,姬瑶身边多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内侍,寸步不离的服侍左右,承揽一切近身事务。
两人哪都没去,就缩在紫宸殿这方天地中,同吃同眠。
对秦瑨来说,没有朝政纷扰,挂心的人就在身边,看的见,摸的着,这简直是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
七日一晃过去,如梦似幻。
这天,两人依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姬瑶风寒近乎痊愈,仅有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鼻音,这让秦瑨如负释重。
用过午膳,姬瑶拉着秦瑨坐到靠窗的描金榻上,缠着他给自己读话本。
这是一篇名叫云鹤仙人写的游记,读到云游吐蕃的故事时,姬瑶趴在矮几上,双手托着腮,好奇问道:“神牛长什么样呀?”
秦瑨想想,“看描述,应该就是白色的牦牛。”
“那牦牛长什么样呀?”
凝着姬瑶懵懂的双眼,秦瑨叹道:“吐蕃有进贡,陛下没见过?”
“没有。”姬瑶摇摇头,“你画给朕看看。”
秦瑨闻言,俊逸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他写得一手好字,却不善丹青,姬瑶从前还因此嘲讽过他……
眼下姬瑶充满了希冀,秦瑨不忍回决,携着姬瑶行至案前,得到允准后,坐在了她的宝椅上。
秦瑨手持狼毫,着了些墨,尽自己所能将牦牛的形态画下来。
尾巴还没勾完,却听姬瑶哧哧笑道:“你家的牦牛长这样啊?头跟个马似的。”
秦瑨笔尖一顿,立时明白过来,她并非不知牦牛为何物……
片刻后,他脸颊一热,啪一声将狼毫拍在案上,嗔怨的看向姬瑶。
“逗逗你。”
姬瑶勾唇笑笑,眼见秦瑨噤声不言,兀自生着闷气,她心叹这人肚量真小,随后撩裙跨坐在秦瑨身上,双手扯住他的嘴角,往两边拉了拉。
“瑨郎,有没有人给你说过,你板着脸的模样极其难看。你都这个年纪了,多笑笑才不会变老。”
秦瑨一听,头向后仰,避开姬瑶的扯拽,对她的说辞极其不满:“我哪个年纪?七老八十了吗?”
姬瑶眼神懵懂,嗫嗫道:“你马上就到而立之年了,还不老吗?同龄人的孩子怕是都有十几岁了吧?”
“胡说。”秦瑨的脸色愈发阴翳,“既然陛下嫌我老,那就叫年轻力壮的过来伺候吧。”
“别别别,朕开玩笑的。”姬瑶眉眼噙着笑意,乖巧的抱住秦瑨,朱唇贴上他的面颊,“别的朕看不上,朕只想要你。”
她嗓音温柔,携着几分娇憨之态,极其惹人怜爱。
秦瑨睨着她,忍不住波心浮动。
“为什么只想要我?”他望向她亮晶晶的瞳眸,斟酌万千,鼓足勇气问出口:“在陛下心里,究竟拿我当作什么,是缓解寂寞的玩意儿,还是可以相伴一生的爱人……”
爱人?
姬瑶眼波一颤,心口窝遽然跳的兵荒马乱。
经过这么多光景,她知道自己在意秦瑨,对他的依赖远远超越了君臣之上,但细细一想,究竟到没到爱人的地步,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在她的潜意识中,如姑母身边的那些情郎,这一辈子可以有很多个,但相伴一生的爱人,只会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可秦瑨这人……
能做她的夫君吗……
姬瑶陷入枉然,秦瑨的眼神太过炙热,烫的她愈发不知所措。
她羞赧的垂下眼睫,语无伦次:“朕……朕其实……这……”
恰在此时,徐德海迈着小碎步进来,望着亲昵相拥的君臣二人,神色愈发慌张,低声道:“陛下,太傅大人求见,就在殿外。”
姬瑶和秦瑨立时回神,面面相觑。
他们身处正殿书房,若要回到寝殿,势必要经过大殿朱门,太傅就守在那儿,断然是不能回去……
姬瑶连忙从秦瑨身上下来,眼神睨向搁置八宝架的内室,月洞仪门两边有织金厚实的幔帐垂坠。
她抬手一指,慌慌张张示意秦瑨躲在那边。
待一切安顿完,姬瑶轻抚散乱的发鬓,这才端坐在案前。
徐德海很快把江言请进来,兀自退了出去。
龙体欠安,江言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如今终于见到天颜,连忙仔细端详起来。
姬瑶穿着一件湘妃色襦裙,罗纱织金,襟口攒珠,如云堆砌的发髻下一张小脸还是那般粉雕玉琢,黛眉如远山般婉约,唇瓣不点儿红,风华绝代,让人看着心生欢喜。
眼瞧她面上没有一丝病气,压在江言心口的大石终于松动下来,沉沉吁口气,拱手行礼道:“老臣见过陛下,陛下龙体康健了?”
“朕好多了,多谢太傅挂念。”姬瑶莞尔一笑:“太傅有何事?”
江言垂首道:“陛下,安国公昨日已举家南迁,国公府被金吾卫封禁收回了。”
姬瑶怅然颔首:“如此结局,全是安国公咎由自取,朕已经给他几分薄面了。”
“陛下宽宥。”
在已成定局的事上,江言一向不会纠缠,话锋一转道:“这两日和吐蕃使团的谈判不太顺利,吐蕃新赞普达缇上位,态度极其强硬,想要缩减一半的岁供,我朝不应,他们便借故不再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
姬瑶闻言,面色不愉。
外邦之中,唯数吐蕃最会作妖,表面和盛朝心连心,背后偷偷玩脑筋。
这新上位的赞普,达缇,姬瑶有些印象,六年前就跟他见过面。那时达缇意气风发,率领使团来访长安,向先皇请婚,想要跟她定下婚约,确保两邦长期太平。
姬瑶是先皇的掌心娇,先皇自是不允她外嫁,达缇便借故不谈岁供之事,以此相逼。
两方僵持了许久,这让年仅十岁的姬瑶勃然大怒,跑到驿馆怒骂达缇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后来不知怎么的,达缇在长安竟然玩断了一条腿,很快放弃了请婚,一瘸一拐的回了吐蕃,岁供照付。
如今率领吐蕃使团的是达缇的弟弟,朗仆野,手段跟他如出一辙,明明没什么实力,还要在强者面前反复试探,难怪这些年吐蕃一直停滞不前……
“这郎仆野为人彪悍粗鄙,谈判时总会对我朝官员出言不逊,这会倒好,躲到驿馆里不出来了,看似要磨磨我们的性子。”江言忿忿不平:“也不知宣平侯到底生的哪门子的病,年纪轻轻,这么多天不来朝,对吐蕃谈判之事不闻不问,老臣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委实不成体统!”
说起秦瑨,江言满腹怒气,喋喋不休他数落一遍。
姬瑶轻瞥一眼不远处的幔帐,尴尬的笑笑:“可是太傅,秦瑨只负责使团的接待,谈判这件事是交由你负责的,你找他干嘛?”
自打五年前,秦瑨便全权负责接洽吐蕃使团,然而今年重开春闱之事交予他负责,姬瑶怕太傅闲下来闹情绪,就将和吐蕃谈判这件事分交出去,也算缓解一下秦瑨的压力。
面对姬瑶的质疑,江言皱纹横生的脸上窘态频出:“老臣带的那些官员,完全震不住吐蕃人,这事还得宣平侯来。”
姬瑶明白了,太傅来这一趟是想让她给秦瑨一些压力,让他尽快回朝。
冷不丁的,姬瑶有些失落,嗫嗫道:“朕知道了,太傅回去等着吧。”
江言一听,肩上的重担立马轻了不少,垂首道:“多谢陛下,老臣先行告退。”
江言前脚刚离开大殿,秦瑨后脚就出来了,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忿忿道:“江言这老匹夫真是损,但凡遇到脏活累活都会想到我,如此也就算了,用着我,嘴里还得骂着我!”
这两人的矛盾不是一日两日,姬瑶夹在中间,甚是无奈。
“好啦,太傅这两年是有些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姬瑶挽住秦瑨的胳膊,撒娇的晃了晃:“朕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就去一趟吧。”
饶是不想分离,但此时涉及邦交,容不得她任性。
秦瑨亦是了然,只得悻悻埋住心头的不舍,跟这段黄粱美梦般的日子道别。
“我去。”他牵起姬瑶的手,放在唇畔轻轻一吻,“晚上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休息好,身体方才能好。”
“嗯,朕知道了……”
姬瑶缠上秦瑨的眼神,心里突然空****的。
临别时,秦瑨站在巍峨的廊下回身看她,幽寂的眼眸不似从前,蕴着五月奕奕的阳光。
“刚才的问题,陛下还没回答我。”
姬瑶立在门槛里,眼波流媚,含羞带臊的垂下头,“待朕想好,再告诉你……”
秦瑨一滞,神色晦暗不明,却还是对姬瑶挤出一抹笑意:“好,我等着。”
姬瑶回以一笑,目送秦瑨随着宫人离开。
她扶着汉白玉的雕栏远远眺望,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紫宸门,方才收回眼神,心头一阵怅然若失。
这巍峨的紫宸殿,又剩她一人了……
倘若没有感受过两个人的温暖,姬瑶尚还可以忍受孤寂,可现在她沉浸在儿女情长中,对温暖的渴望愈来越重。
过往的几日像梦一样,她和秦瑨如同平凡的夫妻,妇唱夫随,形影不离。
她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希望这种清净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姬瑶心里乱七八糟,抬眸看向碧空如洗的天际,被巍峨的大明宫切割的四四方方。
高处不胜寒。
若能拥有相伴一生的爱人,那是何其不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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