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厌

第60章 七夕【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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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就是红烛高堂……◎

云雨消歇, 紫宸殿弥散着一股缱绻缠绵的气息。

秦瑨只着中衣,把迷迷糊糊的姬瑶抱上龙榻,给她盖上柔软的薄衾,在她额前留下一吻。

正要离开, 姬瑶微微睁开眼眸, 握住了他的手, 嗓音软软的,似有几分余韵未消:“晚上鸿胪寺设宴,你还要去吗?”

“去。”秦瑨眉眼温柔,捏捏她的指骨,“吐蕃那边还是要捶打一番,他们看似臣服, 内里不可忽视,我们还是尽早未雨绸缪的好。”

姬瑶眼眸一黯:“会打仗吗?”

“不到迫不得已, 谁都不想打仗。”秦瑨看出她的忧虑,低声安抚:“瑶瑶不用怕, 你就只管稳坐高堂, 有我在呢,我会尽力处理好一切的。”

姬瑶咬住下唇,在盈红的唇瓣留下一排细小的齿痕。

她怕的不是自己能否稳坐高堂, 正因有秦瑨在,她才心生惧怕。

陇右君北遏突厥, 西防吐蕃,若有战事,秦瑨身为陇右节度使必当前去督战。

依着他的性子, 怕是不会安于帐内……

“瑶瑶, 想什么呢?”

秦瑨看姬瑶发怔, 忍不住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面颊。

姬瑶回过神,折起身来抱住秦瑨,将头埋进他的心口。

她是皇帝,却做不到大公无私,低声道:“若是将来真的要打仗,你不许去……”

秦瑨闻言,思绪遽然回到三年前。

那是一个春日,他恰巧经过御前,无意听到姬瑶跟徐德海抱怨:“陇右那边要是打仗就好了,朕一定把秦瑨派过去,刀剑无眼,最好把的他命留在那。”

姬瑶那时不过十五,声色稚嫩,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这话自然惹恼了他。

虽说他们君臣不睦,但战火蔓延只会让百姓流离失所,一个君王,拿这种事开玩笑,委实不应该!

那天,他把姬瑶训哭了……

时至今日,时过境迁。

她说不想让他参与战事,依旧是天真任性的话,却让他再难生起气来……

坚韧的心田一点点被瓦解,秦瑨抱住姬瑶,手抚她的后脑,眸中掠过缱绻的华光:“瑶瑶放心,我心里有数……”

*

一晃进了六月,春闱重开,中旬唱榜。

原中榜考生一百八十五人,现有一百六十人整,筛选出的考生皆下刑部审度,待定买卖关节之罪。

唱榜这天,沈林一大早挤进贡院,一眼就在金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讳。

寒窗苦读十几年,如今高中三甲,光宗耀祖。

接到员外郎亲自发放的金花名帖后,沈林喜极而泣,接受着众人的恭贺。

三日后,沈林被编入翰林院,彻底闲置下来。

在盛朝,不是考中功名就有官做,要么参加制举,直接考上官职,要么拉拢人脉,获得提携,要么就一直等下去……

沈林想走制举一路,成为天子门生,然而制举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都选择去寻找人脉,每天迎来送往,周旋在官员中间。

作为探花郎,沈林自然受到了很对官员的青睐,其中身份显赫的当属荣国公。

面对荣国公抛出的提携青枝,沈林婉言拒绝了,他出身卑微,没什么家势,不想当世家的飞鹰走狗,就这样回到平康坊,再次住下来,不再参与各种宴席。

当届探花郎自命清高,成了百官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直传到姬瑶的耳朵里。

傍晚时分,姬瑶乘着马车来到顺安坊。

夜幕之下的别院静谧安逸,门檐下两个六角朱灯随风摇曳,晃出一阵温柔光影。

管家殷切的打开门,笑嘻嘻迎姬瑶进宅。

院子这段时日刻意收拾过,种上了奇花异草,两侧游廊还挂上了几笼画眉鸟儿。

路过正厅的时候,姬瑶朝西墙一扇巨大铜镜里照了照。她今日特地打扮过,穿着刚做出来的曳地石榴裙,织金暗袖,鲜红明媚,双臂缠着半透披帛,行走间飘飘欲仙,衬着钿头金蓖,红妆白面,一眼望之说句惊若天人绝不为过。

姬瑶提着檀木食匣,原地转了个圈,抬手抚了抚掩鬓,方才开开心心往后院走。

寝房的灯亮着,朦胧的绢窗有簇人影闪过,侧颜的弧度深邃犀利,刀削一般深刻。

姬瑶只瞟一眼,只觉小心脏砰砰直跳,深吸几口气,佯作无事的推门而入。

“瑨郎?”

她朝内室喊了一声,视线末梢并未发现秦瑨。

正纳闷,一双手突然从她身后探出,出其不意的拥住她……

姬瑶吓的一颤,小脸被身后人的大掌包住,轻轻一掰,迫使她微微扭头。

炙烫的碾轧在一刻袭来,含着清冽的酒香,让姬瑶熏然如醉,细嫩的指头情不自禁攥紧了食匣的手柄。

姬瑶月事刚过,和秦瑨已有几天没有接触过了。

好不容易得到一些慰藉,姬瑶半边骨子登时酥了。

待秦瑨意犹未尽的松开她,她踅身而对,面含春水,连嗓音都比寻常更娇柔了几分:“你喝酒了?”

秦瑨低声道:“来的早了,小酌一杯,不碍事。”

他今晚似乎心情很好,微微上扬的唇角,弯起的眼眸,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

姬瑶被他感染,举起手中食匣,甜甜笑起来:“正好,你有酒,我有点心,可是我今天亲自做的,你快尝尝。”

秦瑨面露惊诧:“你会做点心?”

“嗯,你还不知道吧?”姬瑶得意洋洋的抬起下巴,牵着秦瑨来到内室圆案前,打开食匣,把里面的点心一盘盘端出来,“快尝尝怎么样。”

一盘盘点心,装在精致的描金骨瓷盘中,有豆糕,枣花酥,还有叫不出名的稀奇物件。

秦瑨寻睃一圈,赞道:“看起来不错。”

“那你快尝尝。”

在姬瑶的催促下,秦瑨随手拎了一块枣花酥放嘴里,嚼了几下,眉峰难以控制的皱起来。

“怎么样?”姬瑶满眼都是期待:“好吃吗?”

秦瑨这辈子吃过很多难吃的东西,上到别人扔掉的馊物,下到沙场半生不熟的膳食,但没有一个能敌得过他现在抓着的枣花糕,味道齁甜齁甜,甜到发苦,后味还有些咸,精准踩在他的雷点上……

“好不好吃嘛?”

姬瑶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秦瑨睨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咕咚一声全咽下去,扯出笑道:“好吃……”

“那你就多吃点。”

姬瑶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静来,把一盘盘点心朝秦瑨推了推,亲近拿起豆糕,抵在他嘴边,“啊……”

秦瑨额角跳了跳,机械的张开嘴巴。

果不其然,等待他的依旧是难以言说的奇怪味道。

就这样,一个兴致盎然的投喂,一个有苦难言的吃。

直到点心下了一半,秦瑨撑不住了,大掌攥着姬瑶还想作乱的手,佯作无意的抚揉起来,话锋一转道:“瑶瑶,沈林的事,你可听说了?”

这招倒是管用,姬瑶的注意力即刻就被转移,清湛如泓的眼眸看向秦瑨,柔声道:“听说了,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

“嗯,说来听听。”

秦瑨洗耳恭听,不经意间用手肘把点心往外推了推。

姬瑶并未察觉,正色道:“我倒是没想到,沈林生在那么穷乡僻也的地方,还能高中探花郎,想来还是有些能力的。不过这地方来的读书人就是清高,也不跟达官显贵交际,只等制举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我不想让他才华埋没,不如你出面帮帮他,给他弄个一官半职?”

姬瑶说的,秦瑨正有此意。

从莫岭村剿匪和春闱舞弊案来看,沈林不但饱读诗书,还多了读书人少有的魄力,敢作敢当,不畏强权,的确是一根可栽培的好苗子。

“瑶瑶都开口了,我自当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瑨把姬瑶的手覆在唇畔,轻轻一啜,复又将她拉入怀中,勾起她裙襴系带。

罗纱垂坠,露出一片艳丽景致,缭绫半透的篼衣明晃晃的,惹的秦瑨心火燎原。

抬眸看向姬瑶时,秦瑨眸色深沉,几分痴缠,几分怨念:“哪来的?”

话音落地,室内弥散着一股捻酸气息。

姬瑶俏眼凝着秦瑨,嫣红的唇勾起一抹妩然笑意。

“我让尚衣局刚做的。”她拉住他的手,缓慢覆在自己心口上,“给你看的……”

*

翌日天气晴朗,朝庭休沐,翰林院无需再去。

沈林依旧起了个大早,准备到曲江边逛一逛,穿上半新不旧的衣衫,戴好幞帽,这厢刚走出门,却被一位面若冠玉的年轻郎君堵住了去路。

沈林满腹狐疑,沈三置之不理,只问:“沈林?”

眼见这人竟知道自己的名字,沈林心头疑惑更甚:“在下正是,你是……”

“宣平侯有请。”

沈三答非所问,侧身让开道路,伸手一比。

沈林盯着他,整个人都懵了。

宣平侯?

威名远播的宣平侯?有请他?

这是走了什么鸿运?

沈林回过神来,雀跃不已,二话没说,跟着沈林上了马车。

此时此刻的长安,人烟阜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不断,偶有鲜衣怒马的年轻人飞驰而过,为这座城平添了一丝狂妄恣肆的气息。

马车载着沈林停在曲江畔,艳阳之下水面波光粼粼,停靠着一座三层画舫。

这艘画舫与寻常不同,冷冷清清,上面的人似乎都被遣散了。

沈三带着沈林登上画舫,来到三楼天字房,对着紧闭的门扉,恭顺道:“侯爷,人带到了。”

“进来。”

低沉的官腔,携着成年男子固有的稳重成熟,听起来似有几分熟悉。

沈林一时想不起来,推门而入时心若擂鼓。

甫一瞟到窗前站着的如玉郎君时,沈林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窥伺,上前作揖道:“小生沈林,拜见宣平侯。”

“沈林,好久不见。”

依旧是熟悉的声线,沈林这次对上号了,忙不迭抬起头,眼眸倏然睁大,惊喜万分道:“秦大哥?怎么是你!”

他万万没想到,在山林中偶遇的魁梧郎君竟然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宣平侯!

帮他这么多次,他竟丝毫都没有察觉。

他只知他姓秦,却从未问过真名,简直惭愧!

眼瞧沈林激动的难以自持,秦瑨撩袍坐在圆案上,赶紧示意他坐下说话:“荣国公找过你了吧,怎么没答应他?”

沈林坐在秦瑨对面,讪讪一笑:“我一介草民,家世轻薄,若跟世家为伍,难免沦为棋子……”

“想的倒是周到。”秦瑨眉眼间掠过几分欣赏之意,执起茶壶,为沈林斟上一盅茶:“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要知道,没有人脉,你在大明宫许是寸步难行。”

沈林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盅,鼓足勇气道出心有所想:“我斗胆……想跟着侯爷……”

他说这话,并非一时兴起。

早在莫岭村的时候,他刻苦读书,只因有两个夙愿,一是能一睹女皇风采,二是为了和寒门党魁宣平侯同朝为官。

自他中举后便一直期待能见到宣平侯,等来的却是荣国公,他以为宣平侯不屑交结自己这个贫寒之地来的探花郎,没想到今日却见到了,还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沈林越想越兴奋,捏着茶盅的手瑟瑟发抖。

秦瑨执起茶盅啜了一口,抬眸看向他,嗓音浑厚有力:“我今日叫你前来正有此意,但我也要与你说明白,我在朝中虽有些威望,但和世家势如水火,明里暗里都是较量,我很难向你保证不把你当作棋子。”

他背着光,周正深邃的面容隐有几分晦暗,身穿的鸦青常服低调奢华,圆领宽袖,衬出他姣好的身型。

以前沈林只以为他是个家境殷实的长安商贾,如今才察觉出他威严矜高的气质。

沈林不由捏紧茶盅,直到指甲有些泛白,铿锵有力道:“我出身卑微,自是知晓百姓不易,寒门多为众发声,这是我一直钦佩的地方,如今一脚踏入朝廷,若只想自保,将来是没机会替百姓发声的。我并非害怕成为棋子,而是想当一颗有用的棋子,一马当先,舍身求法,沈林愿意跟随侯爷!”

秦瑨没有说话,眸光犀利,仔细端详着沈林。

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初入朝庭的热忱,还看到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朴实无华,心怀天下,这是寒门固有的理念。

“说的好。”秦瑨满意的笑笑,“中书省尚有空缺之位,我会为你举荐的。”

中书省是离皇帝最近的地方,若能起点在此,未来可谓是光明无量。

沈林感动至极,起身行大礼:“多谢侯爷!”

秦瑨不以为然:“谢我倒不至于,只是有位故人,说你鸿鹄之志,非要让我帮帮你。”

“故人?”沈林纳罕:“敢问侯爷,这位是故人谁?”

他生来一遭都是穷亲戚,这辈子认识最大的官就是宣平侯,还有谁能指使的动他?

秦瑨看出沈林的困惑,侧头瞥向内室,声色变得极其温柔:“过来吧。”

话音落地,一只纤弱白皙的柔荑轻轻拨开垂坠的幔帐,露出一道倩丽多姿的身影。

女郎身着月白大绣螺纹上襦,胸束织金缎提长裙,细长的脖颈颈线优美,其上是一张金尊玉贵的面靥,眼颦秋水,唇如艳瓣,乌发如云堆砌,一朵艳丽牡丹点缀其上,画龙点睛,更为娇俏。

如此貌美的女郎让沈林一时晃了眼,直到她对着他笑,熟悉的倨傲气息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小……小娘子?”

眼见沈林晕头转向,秦瑨站起身,叹道:“还不快见过陛下。”

“陛……陛下?!”

沈林瞪圆了眼睛,舌桥不下。

姬瑶看出他的难以置信,行至秦瑨身边坐下,微挑眉稍道:“怎么,朕不能是陛下吗?”

沈林哑口无言。

这段时日,他在长安听说了不少朝庭趣事,当年宁王反叛,女皇陛下和宣平侯落难,可谓是下了一盘大棋,蛰伏半年,将宁王斩杀与大明宫。

如今看看,传言非虚,这两位金尊玉贵的人物竟都让他碰到了。

难怪当初他就觉得这位小娘子美的惊为天人,原来金鳞绝非池中物……

“沈……沈林参见陛下!是沈林有……有眼无珠,不识天颜,还……还请陛下宽宥!”

一连串的刺·激让沈林说话磕磕巴巴,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姬瑶嗤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朕今日找你来不又不是问罪的,快起来吧。”

“谢……谢陛下……”

沈林徐徐站起来,不敢再看姬瑶,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姬瑶睨着他,手撑下颌,神色散漫:“朕落难之时,你算是帮过朕,如今朕让宣平侯力荐你,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了,日后在朝中需谨慎行事,勿忘本心,别让朕失望,知道了吗?”

沈林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朕让你去中书省,你意下如何?”

沈林一滞,鼓足勇气抬起头,眼下微红,声色诚恳道:“陛下和宣平侯抬举沈林,沈林感激不尽,其实……其实沈林更想下放……”

“下放?”姬瑶不理解:“好不容易中了三甲,别人都拼命的留在朝庭里,若要到地方上去,再回来可就难了,你那么喜欢长安,可是要想清楚。”

她是好意,沈林自是知晓,但他志不在此。

“我想清楚了。”沈林笃定道:“我出身穷乡僻也,深知百姓不已易,能留到朝庭自是起点不凡,但地方仍需要有良知的父母官,为百姓办些实在事,我不想再看到百姓求助无门,不想再看到有责任推诿发生。”

他撩袍跪下,声震郎朗:“陛下,沈林想下放,造福一方百姓,成为盛朝最稳定的基石!”

室内安静几息,姬瑶不禁为之动容。

“没想到你还真是胸怀大志。”她坐直身,莞尔一笑:“行,朕允你了,只是……”

她抬眸看向立在身畔的秦瑨,询问道:“地方上可有哪里空缺?”

秦瑨思忖片刻:“汾州刺史姜昀前几日递交了请辞书,准备告老还乡,不如就安在那吧。”

姬瑶微微颔首,目光烙向沈林:“汾州虽是中州,但离长安不远,四通八达,经济阜盛,但境内一些地方常有洪涝发生,得需加强治理,你就去那做刺史吧。”

中州刺史,从四品。

对于寒门出身的沈林来说,这个起点已是莫大的提携,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一腔热血终于有地方挥洒,沈林不禁热泪盈眶,叩首道:“臣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宣平侯赏识!”

“行了,坐这吧。”姬瑶伸出食指,点了点圆案:“你初入仕途,定有许多地方不懂,让宣平侯给你讲讲,免得到了汾州丢人现眼。”

“是!”

沈林兴致勃勃,拘谨的坐在姬瑶指定的位置,半点都不敢出错。

秦瑨亦在他身边坐下,将到汾州该注意的事宜悉数说与他。

两人一直谈到晌午,直到姬瑶忍不住喊饿,方才落下帷幕。

秦瑨特意命人在画舫上准备了午膳,美酒佳肴,瓜果飘香,全是姬瑶最喜欢的膳食。

沈林跟着沾了口福,许是心情激动,没几杯就变的醉醺醺了。

三人围着圆桌而坐,君臣关系极其和谐。

秦瑨慢条斯理的剥了葡萄,放在骨瓷小勺里,送到姬瑶唇畔,不忘叮嘱:“慢些吃。”

姬瑶小口微张,西边过来的葡萄酸甜可口,委实长在她的味蕾上。

她咽进肚里,对着秦瑨勾唇一笑,一副娇羞含怯的模样。

两人顾盼生情,引的沈林大为艳羡:“陛下和侯爷的关系还是那么好,真让我羡慕,当初在莫岭村我就见你们恩爱有加,不知二位何时成婚?我虽到地方去了,还是希望届时陛下能给个恩典,邀我回来吃一杯喜酒。”

醉言醉语虽是无心,却让姬瑶脸颊绯红。

她放下象牙筷,嗔了一眼沈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俩恩爱有加了?”

“不是吗?”沈林眨眨迷离的眼眸,“你们那时住在一起,走哪里都形影不离,侯爷上山剿匪都带着……”

“沈林。”秦瑨低声打断他:“你喝醉了。”

“是醉了,不过说的是真心话。”沈林摸摸后脑勺,脸上陀红更深:“陛下和侯爷珠联璧合,委实登对,沈林能遇到你们,真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话落,他打了个呵欠,眼睛一眨一眨的,渐渐阖上,趴在圆案上睡着了。

秦瑨见状,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唤来沈三,吩咐道:“靠岸,把他送回去吧。”

“是。”

沈三将醉倒的沈林扶起来,架出了厢房。

外面阳光正毒,透过轩窗照进来,被木栅分分割成一束束的光影。

姬瑶的面庞笼在温暖的光芒中,低眉垂目的模样多了几分清丽婉约,似乎猛然间成熟了许多。

秦瑨睨着她,心尖情不自禁的为她搏动,“吃饱了?”

“嗯……”

姬瑶嗡哝应了一声,还沉浸在沈林的醉话里,羞赧的不敢去看秦瑨。

秦瑨拿来一方巾帕,替姬瑶擦了擦嘴巴,深吸一口气,缓慢问道:“瑶瑶,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现在想好了吗?”

上次的问题……

姬瑶想起来,遽然有些心悸,紧张的喘不上气。

秦瑨看出她的局促,似乎还没准备好,忙不迭宽慰道:“没事,慢慢想,我不着急。”

他牵来姬瑶的手,轻轻握在掌中,“你坐在皇位之上,应是有很多事身不由己,我不奢求什么,在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就行了。”

秦瑨设身处地的在为姬瑶着想,可在姬瑶听来,却有些打退堂鼓的味道,让她登时觉得不得劲……

姬瑶一瞬不瞬盯着秦瑨,再没了方才的羞涩,意味深长道:“那我要是跟别人成婚呢?你不在意?”

这次换秦瑨沉默了。

他英俊的面庞沾染上沉郁之气,斟酌万千,沉声说道:“我若说……我想过和你成婚,你会不会嘲笑我?”

姬瑶怔愣片刻,一颗心再度疯狂跳动起来。

“人都是不知足的……”秦瑨自嘲的笑了笑,拖着姬瑶的手放在唇畔轻轻一吻:“一开始我弄个私宅,觉得你我能时常亲近一番便是好的,可这偷偷摸摸的滋味委实让人不好受,你想我了,我没办法即刻出现在你面前,你生病了我没办法照顾你,哪怕是看望一番还得在意别人的眼神……我那时就想要个身份,可以随时陪伴你的身份……”

他滞了滞,看向姬瑶意味不明的面庞,释然笑了笑:“这只是我的一个奢想,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想做的,想要的,尽管去就好了,不用顾及我。哪怕一时半会你想不到答案,那也没关系,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会一直守在你身后,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来到你面前……”

秦瑨声色温柔,一点点诉说着衷肠。

恍惚之间,姬瑶仿佛看到了话本上的痴情郎君,听到了那些一心守候的海誓山盟——

哪怕情癫如梦,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

有那么一瞬,姬瑶对爱情的爱情幻想悄然实现。

她需要的,不分青红皂白站在她一旁的人,好像真的出现了……

遽然间,一股盈热聚在姬瑶的眼眶。

她深深吸气,张开双臂抱住秦瑨,将头搁在他的宽肩上,鼻尖轻蹭他的脖颈:“瑨郎,你对我真好……”

温哝软语,撩人不自知。

秦瑨箍紧她的细腰,用脸颊蹭了蹭她光洁的额头,笑道:“你之前可是对我说过,我是这世上对你最差的人,你说你恨我。”

“那是之前。”姬瑶嗔他一眼:“谁让你总挑我毛病,你要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兴许我早就……”

话音戛然而止。

秦瑨垂下眼眸,意味深长道:“早就什么?”

姬瑶回想着差点说出口的话,耳尖变的鲜红欲滴。

“没……没什么!”姬瑶噌地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几本折子没批完,先回去了!”

她故作轻松的整理一下裙襴,转身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厢房。

这速度,跟个穿云箭一样,惹的秦瑨目瞪口呆。

片刻后,他无奈叹口气,起身离开了厢房,站在船楼回廊上朝下望。

画舫马上靠岸,姬瑶已经来到了一层甲板上,正扶着船舷,望着远处失神。

秦瑨没有打扰她,默默凝着她纤小的背影,深情随风拂过她身畔,肆意撩起她艳丽的裙襴……

*

回到宫中,姬瑶一直心神不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的到晚上。

“陛下?陛下?”

徐德海喊了好几声,趴在描金软榻上的姬瑶适才回神,无精打采的睨着他:“怎么了?”

徐德海呵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去沐浴了。”

“哦……”

姬瑶闷闷应了一声。

徐德海上前扶她起身,回想今天的光景,面含忧戚道:“陛下从画舫回来就忧心忡忡的,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倒不是什么烦心事,只是有些迷惘罢了……

姬瑶暗自腹诽,随着徐德海往后殿走,斟酌着问:“大监,你觉得秦瑨这人怎么样?”

徐德海想都没想:“宣平侯是个好人。”

“瞧你这话说的。”姬瑶不禁笑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

徐德海亦慈眉目善的笑起来:“在老奴心里,只要一心维护皇权,一心维护陛下,那就是好人。”

姬瑶不说话了。

后殿有宫人等候多时,见她过来,皆垂首侍奉,引她进入后殿更衣。

没入温暖的水中时,姬瑶还在反复回想徐德海说的话——

秦瑨这人,似乎一向都很忠心。

先前秦瑨看不管她的所作所为,但关键时刻上,还是维护她的。

她刚登基那一年,秦瑨受命主持正旦大朝会,她那时不擅建树,连开场击锣都没有完成,宴上有使者借此说笑,惹的秦瑨不快,命人将其拎出去打了五十廷杖。

事后姬瑶为他,为何要为自己出头。

他说:“陛下是君主,再不成器也是君主,旁人不可忤逆。”

那时姬瑶嘲讽秦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回去还是勤学苦练箭术,直到把手指磨出薄茧,方才凑合着把门面上的事撑起来……

如此尔尔,数不胜数。

一直到她和秦瑨落难,在外逃亡将近半年光景,他救了她许多次,对她的照顾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两人关系相处亲密,有些东西都已成为习惯,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就是红烛高堂……

姬瑶想不下去了,一颗心蠢蠢欲动,就快要迸出喉咙。

秦瑨说,他有想过跟她成婚……

他说他想要个身份,时时刻刻能陪伴左右的身份,还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把所有的问题都抛给了她……

她置之不理也不是,理却该怎么理?

婚姻就是一个围笼,把两个人的自由锁进去,换来紧密的捆绑,还有未知的明天。

她要变心了怎么办?

以后要是相处不好怎么办?

她对他的感情,足够走到最后那一步了吗?

姬瑶越想越糊涂,索性将头没入水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沐浴完,夜色已深,宫人们服侍姬瑶换上柔薄半透的寝衣,替她挽起半干的湿发,送她回到寝殿。

索凜早已等候多时,徐德海连忙让姬瑶披上氅衣,遮住女郎私/密的光景,这才踅身传人进来。

姬瑶坐在软榻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索凜,有何要事?”

索凜依旧戴着面具,沉声道:“陛下让查的私盐案有结果了。”

姬瑶听罢,困顿的眼眸即刻来了精神:“快说!”

“我们的人到庐州了解了案件始末,案发在十五年前,秦氏商行的人跟本地江氏产生了冲突,导致江氏嫉恨,将私盐夹带到船运布匹中,随后惊官上报。江氏意外身亡,其族人也受陈国公牵连,大多发配充军,但我们抓到了当年涉案的秦家船工,随后顺藤摸的瓜,找到了与其交接的江氏族人,这人还在朔方军营做工,尚还活着,我们把他带回突审,人证物证已经串起,还请陛下过目。”

索凜说完,将手中明黄的奏章呈上。

徐德海接过来,送到姬瑶手中。

看完之后,姬瑶整个人都在发抖。一个船工,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吃里扒外,陷害主家,让秦家二十五条人命都折在了里面!

若不是他,秦瑨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

姬瑶记的很清楚,秦瑨之前都是抓笔杆的,或许会跟沈林一样高中,成为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风光入朝,而不是饱经摧残,走到如今的每一步都是行在刀尖上……

“你下去吧。”姬瑶阖上奏章,沉声道:“督办此案的所有人,皆有封赏,辛苦了。”

“多谢陛下。”

索凜谢过圣恩,踅身离开了紫宸殿,投入深沉的夜色中。

殿内挑灯续昼,姬瑶迟迟没有睡意,盯着桌案上的奏章,眉眼间浮出一抹忧戚。

秦氏可以翻案了。

她本应该高兴才是,心里却溢出阵阵苦涩,很是复杂。

她不知道秦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是会开怀大笑,还是会痛哭一场……

不管怎么说,她当时在秦氏祖宅许下的愿算事达成了——

秦瑨保她平安回朝,她会还秦家二十五条冤魂一个清白。

*

一晃到了七月,吐蕃使节回朝的时候快到了。

这天清晨,安靼来到郎仆野的房间,看他须髯丛生,忍不住训斥:“赞普锺,自鸿胪寺回来你就一直这个样子,失魂落魄,怎么会是自然神的儿子!还嫌不够丢人吗!”

郎仆野听到咒骂,心头的愤恨再度升起。

那天鸿胪寺设宴,他横竖都是不甘心,当众找到秦瑨要来一场比试,谁知又被秦瑨打了一个丢盔卸甲,眼泡都肿了……

盛朝官员的嘲笑历历在目,郎仆野暗暗捏紧了拳。

安靼颇为嫌弃看他一眼,冷冷道:“赞普锺尽快梳洗罢,过几日我们就要返回吐蕃了,免得再招惹笑话。”

留下一句话,安靼阔步而出。

郎仆野坐在榻上,捏紧的手骨咯咯作响。

此次回了吐蕃,安靼必定会在赞普面前奚落他一番,下次他再来长安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赞普惜命,或许会下令,让他终身不得踏入盛朝境内……

郎仆野不甘心,他和秦瑨的仇恨就这么过去了吗?

他坐在榻上想了整整一夜,天光乍亮的时候,他起身洗漱,把胡须刮掉,露出一张青涩俊美的脸,然而眼神却是凶狠,如毒蛇一般冰凉瘆人。

郎仆野对着铜镜邪佞一笑,转身自床榻下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柄来自暹罗的精钢弓弩。

弩箭设计很是巧妙,箭身细短,两端尖削,进入人身后会散开成伞状,前后皆是倒钩,致命性极高,若要强行取出来,不死也得残。

这是郎仆野偷偷带过来的宝贝,平时根本舍不得用。

弩箭只有四只,用一只在秦瑨身上也是值得的……

*

七夕这天,大明宫照常上着早朝。

秦瑨立在武官前首,一眼看去不怒自威,心里却如同装了只小猫,一下下挠的他心痒不止。

忍了半天,终是坚持不下去,秦瑨偷偷打开手中的笺条,低头看去,上面字迹娟秀,一下子令他呼吸发滞。

姬瑶说,傍晚约他在朝暮桥相见,有要事说与他。

要事……

秦瑨的呼吸愈发紊乱,心里乱猜,是不是他的问题终于等到了答案……

他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完全没有留意旁边有人窥伺。

隔着约莫一丈的距离,江言还是看到了秦瑨的小动作。

可秦瑨遮挡的很好,江言费尽眼力也只看到了“朝暮桥”三个字,好奇心一下子被拉到了极致。

今天是七夕,不用想,肯定是哪家贵女邀着年轻的侯爷出去相聚。

只是谁有这个能耐在朝上给他偷传笺条呢?

江言收回眼神,百思不得其解,眼光落在御台上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

该不会是陛下吧……

下朝后,江言凑到秦瑨身边,和他肩并肩往中书衙门走,意态清闲的试探:“侯爷今晚要去哪?”

“今天是七夕,当然是出去放灯,看烟火了。”秦瑨斜目睨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老反正捞不着参与,老实在家抄经吧,这个年纪还好奇我们年轻人的事,不害臊么?”

冷冷一句诘问,成功让江言吹胡子瞪眼。

赶在他喋喋不休前,秦瑨加快脚步,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甩在后面。

这一天,秦瑨满脑子都是姬瑶,过的极其煎熬。

处理完政事,他找了个由头,提前一个时辰回到府中,把新做的衣裳全都让人拿了过来。

姬瑶有意无意总会嫌他年纪大,慢慢的,他像是被洗了脑,心态亦发生变化。

新做的几套衣裳皆是颜色艳丽,他觉得这样或许堪可显得自己年轻一些……

试来试去,秦瑨最终选了一套朱红春袍,宽袖圆领,衬的他肤白如玉,风流倜傥。

他年少时,在庐州经常红衣策马,一晃到现在,已有十几年光景没穿过这么鲜亮了。

不知瑶瑶会不会笑话他老树抽新芽……

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秦瑨整理衣冠,确认无误,方才走出寝房。

沈三侯在廊下,听到动静循声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不就是出门过个七夕吗?

怎么打扮的跟孔雀开屏似的?

秦瑨瞥着沈三嗔目结舌的样子,冷下脸道:“有话快说。”

“没!没!”沈三敛正神色,恭顺道:“侯爷意气风发,属下艳羡不及!”

秦瑨才不信他,嗔他一眼,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低调的黑绸马车很快离开宣平侯府,赶往朝暮桥。

一道欣长利落的黑影在屋檐上悄然追随,身轻如燕,时隐时现……

七夕之夜,曲江畔被有情男女挤的人满为患,马车过不去,秦瑨和沈三只能就近下来步行。

一路上人流传动,灯火如龙,照亮长安的夜空。

秦瑨今日心情很好,随手在小贩那里买来傩狐面具,向周边人一样戴在脸上。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两人终于走到了朝暮桥。

沈三在桥下等待,桥上人很多,秦瑨兀自上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姬瑶,停在距她两三丈远的位置。

姬瑶同样戴着面具,身穿朱红襦裙,艳丽如同一团火焰。

许是秦瑨的目光太过热切,她寻着视线看过来,与他远远相望。

砰——

烟花在墨黑的苍穹中炸响,稍纵即逝。

借着这片刻如昼的光亮,一身朱红的魁梧郎君如鹤立鸡群,在人群中极其扎眼,掀开覆面的傩狐面具,唇畔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姬瑶立时认出了秦瑨,心在此刻跳漏了一拍。

风华绝代,美如冠玉,她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一面……

“瑨郎!”

姬瑶满心雀跃,拎着裙襴,径直跑向秦瑨。

烟花时不时绽放,朝暮桥上的人驻足观看,显得有几分拥挤。

饶是两人离的不远,秦瑨依然不放心,连忙上前迎去,高声叮嘱姬瑶:“慢一些!”

与此同时,郎仆野身着皂色夜行衣,匐在不远处的房檐上。

方才秦瑨下了马车,混在人流中,差点跟丢了。还好他穿着一身惹眼的朱红,如同一个活靶子,让郎仆野再次发现了他。

身为朝庭命官,还敢跑到这里跟女人幽会……

一声声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响,郎仆野拉开弓弩,对准了那抹朱红身影,唇畔衔着一抹痴狂的笑。

如此也好。

既然秦瑨目中无人,那就让他死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也算他郎仆野功德一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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