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去佛堂前遇见段凛, 苏窈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
可,既走出了这一步,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如今她需得更小心, 莫要让魏京极察觉端倪才是。
同时也得做些准备。
“圣人昨夜夜里说胡话,总还想见见元儿,可总不能如愿。”
苏窈被淑妃贤妃两人夹在中间,淑妃语带埋怨, 轻幽叹气。
贤妃宽慰道:“元儿如今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 圣人若真想见, 一道圣旨下去,他岂能不来?”
淑妃拭泪道:“姐姐说的简单, 原还说定了女眷需得面圣呢, 也不是没见?如今能见着圣人的,除了本宫, 也便只有……”
她语气一顿,朝苏窈看去。
贤妃道:“妹妹可得慎言。”
苏窈猜到了些什么,却也并不接淑妃的话。
祈福三日,今日是第二日,明日夜里便可出宫,她该想想, 如何与段凛将话说清。
————
宫门前,梁远手中卷着一份邸报,朝马夫道:“好生送高相回府。”
马夫粗布麻衣,头戴斗笠, 殷勤点头。
高启之站在马车上,虽年老却气度不凡, 温雅道:“梁大人不必再这样称呼老朽。”
梁远道:“高相糊涂了,殿下发觉此案尚有疑点,暂让您官复原职,还望高相莫要多疑,在家中好生休养,他日再返朝堂。”
官复原职却也只是说的好听。
无休止的停职,明眼人都能瞧出太子的态度。
高启之微微一笑,算是受下了,朝梁远拱手,弯腰进了马车。
马夫高挥马鞭,马儿缓缓抬步,拖着沉重车身前行,留下一串碾碎叶汁的辙痕。
马车不快不慢地往丞相府邸驶去。
路走了大半,高启之睁开眼,淡声道。
“殿下。”
“您还要在微臣面前装多久?”
过了一会儿,隔着帘幔,传来一道年轻,毫无起伏的声音。
“高相,为何不将真正幕后之人供出?”
破旧的斗笠将魏元乔装过的脸遮去大半,粗布衣裳里塞了许多棉絮,令他整个人看上去臃肿壮实,半点不像圣人捧在手心里宠的皇子。
马车颠簸的很,许是驾马之人手生。
高启之眼里却好似有一池湖水,波澜不惊。
“老夫活的太久了。”
魏元的嗓音浅和,“这可不是什么理由,高大人。”
高启之道:“并非何事都需要理由,殿下日后便会明白。”
魏元不作声。
很快,马车在丞相府停下,从前人人争相拜谒的高相府,如今门可雀罗,连守卫都神情萎靡。
魏元停下后,高启之并未着急走。
他催促道:“高相还想说什么?”
高启之道:“殿下容易起疹,往脸上涂的东西大都含有花粉矿石,应当少碰。”
“你性命都快不保,竟还有功夫关心这个?”魏元语气终于有点了变化,“高大人未免太过宽心。”
“偿命便是,有何所惧?”
高启之竟笑了一笑:“难得见殿下心急,微臣如何能不宽心。”
魏元手上忽然青筋暴起。
“高大人,该下去了。”
高启之听出他动怒,静坐片刻,起身,他掀起车帘,蹲下,望着魏元的背影轻叹一口气,“殿下日后莫要为人这样冒险。”
“若殿下实有心魇,难迈之槛,便去太庙,求大周先祖庇佑吧。”
他下了马车,径直往丞相府走去,侍卫高兴迎他进门。
……
梁远向魏京极复命时,略带不解道:“倘若真如殿下所想,五皇子殿下素来备受圣人宠爱,他如何会起心动念,犯此大忌?”
魏京极站在槐树下,盘金绣祥云,玄衣上纹四爪金龙,只是这样站着,神色淡极,便生出高不可攀的渺远之感。
有雀儿收翅,落在精雕细刻的飞檐。
他语气悠然。
“宠爱?”
梁远思忖一番他说的话,自认应当没错。
“正是,圣人对五皇子宠爱非常,自小便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除却有时五皇子难以答上太傅之问,致使圣人偶尔动怒外,不论是衣着用度,宅邸食邑,还是成年之后封官进爵,除殿下您外,已是诸多皇子中的头一份。”
魏京极并不正面答他的话,而是道:“这话,你听着可耳熟?”
梁远道:“是有几分耳熟,总觉得似曾相识。”
魏京极往殿内走去。
“他从未受过宠。”
————
东篱酒楼取“采菊东篱下”之意,酒楼内供许多果酒。
因着东家是女子,故而这里的女客也颇多。
白瓷瓶中点缀几朵鹅黄色的**,苏窈临水而坐,早早便拐了弯过来等在这儿。
有几个赤膊汉子坐在一楼,各人面前一张海口碗,论到激烈时,又拍桌子又掷碗,引去不少目光。
“我说!五皇子殿下确有几分才能,你瞧那东瓯六部,在他手里跟狸奴看耗子似的,乖成鳖孙!圣人果真是识人的!”
“就是出身低,若五皇子殿下出身望族,岂不能成为我们太子的左膀右臂!”
“呸!喝你的酒,这么些果酒就将你醉糊涂了!”
“……”
苏窈等的闲,心想,这段时日,魏元的名字简直在哪都能听见。
无论是在宫里,大街小巷,还是百姓谈资,若有人提到了魏元,必有人提起魏京极,提到魏京极,也必有人说起魏元。
一.夜之间,他的名字就和魏京极的名字捆在了一块。
“公子,您请。”雅间外,小二殷勤道:“您寻的贵客便在这儿。”
“有劳。”
“公子客气!”
苏窈本是趴在案上的,听到动静,好生坐好了。
白露给段凛行了礼,替两人倒茶。
“你先出去吧。”苏窈朝白露道:“找个位置坐下,看着门口,莫要要熟人撞见了。”
“是。”
白露关门离开,理了下头上的幕篱,问小二要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儿等着。
她一走,段凛便皱起眉心,问道:“究竟是何事?”
苏窈已下了决心,心境也平和许多,她掀起眼皮道:“二表哥可还记得,秋猎时避子汤一事?”
“自然。”
“当时我同你说的,都是借口,并非是因为我年纪小,不想要孩子,而是我不能要。”窗户开了半页,她的脸露在阳光下,白净如玉,五官精致明艳,一字一句道:“这个太子妃的位置,我坐不长久。”
段凛惊诧道:“何出此言。”
“这婚虽是圣人所赐,我却并非他心仪的儿媳,这太子妃的位置,只因魏京极不愿迎娶他人,圣人便暂时交给我坐,条件是,我需得劝动魏京极多纳姬妾。”
他隐隐猜到了她后面的话。
苏窈继续道:“但我选了另一条。”
“另一条路,他不能有姬妾,我不能有他的孩子,原本只要再过一年,这条路便通了,可圣人病倒了。”
“不能和离,我唯有另寻一条路。”
她说着,将茶杯里的茶往茶盖里倒了些,拔下头上的簪子,尖端勾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字。
逃。
段凛看着茶水连成的字,即使做足了准备,也忍不住惊了一瞬。
室内安静许久,苏窈用帕子擦干净簪子,放在手边,静待他说话。
二表哥兴许会觉得她在异想天开。
毕竟这个念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她忽然很想慕茹安。
可段凛沉默半晌,只是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苏窈嗯了一声。
他细细问了她要去哪,日后又打算如何谋生,诸多问题,苏窈竟答的流利异常。
这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段凛的眉头皱的更深,转头看向窗外,连通几州的郦水就在他眼底,奔流不息。
“让我好好想想。”
苏窈道:“表哥这次若帮我,日后你若有任何事,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他抿了口茶,浅笑道:“哪里用的着你上刀山下火海。”
很长一段时间,苏窈都在独自承受,心里的压力难以与外人述,如今在段凛面前讲出,她心情顷刻间轻松不少。
仿佛有人与她并肩而行了。
正想再道谢,段凛补充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个要求,你必须得答应我。”
苏窈问:“什么要求?”
“若你成功离开了,也不能与我断了联络。”他道:“外头不比京城,我不能及时为你解难,可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安危。”
苏窈点头。
段凛看她点头,心里依旧像压了一块石头,要在魏京极眼皮子底下出逃,谈何容易。
需得细细谋划,不能出半点差池。
“你居东宫,我该如何同你联络?”
苏窈略一思考,道:“东市鱼龙混杂,白露偶尔会随东宫里采买的丫鬟去买些小玩意,到时你将信交予她,也好掩人耳目。”
段凛思量片刻,点头:“那聚了不少胡商与波斯商人,热闹却也混杂,在那见面,倒是个好主意。”
“那便说定了,等我想到了法子,便交信给她。”
苏窈点头。
——
此前在郡主府,鞭长莫及,有苏家惨遭血洗的前例,魏京极断不可能安心,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手。
成婚之后,他不欲令她觉得他在监视她,便将这些人尽数撤下。
郡主与太子妃的身份,可谓天差地别。
前者数量不少,后者日后却是要母仪天下,刺杀郡主与刺杀未来皇后,绝不可相提并论,尤其眼下圣人病重,若未来皇后被刺杀,定要掀起轩然大波,谋刺之人前路必将血影重重。
这层身份也替苏窈加了一道护身符。
她去见段凛前,留意过身边的人,发觉无异常了,才去赴约。
在东宫等了几日,段凛都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今日,窗外飞来一只信鸽。
苏窈双手托腮,正望着四角的天发愣,猛不丁瞧见眼熟的鸽子,立刻倾身,将鸽子脚下绑着的信筒取下。
慕茹安的字写的铿锵有力。
看信时,仿佛她就站在她身边,气得眼里冒火,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骂道:
“阿窈,我这些日子可惨了,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盯上了本小姐,三天两头派人来跟踪我,还雇杀手想要我的命!还好我机灵,前些日子装死了好一阵,总算熬到那伙人走了,啧,我觉得就是那个想强娶本小姐的无赖干的,还好此前我眼睛擦得雪亮,没上他的当,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苏窈是真相信慕茹安憋坏了,光是信纸就写了满满几页,恨不得将装死时候的话都一股脑说完。
她看完,将信烧干净,又把灰烬用纸碾碎。
心情莫名好了些。
魏京极这些时日忙的很,白日里常常见不着人,见着了,也是在正厅或是书房。
一群朝臣簇拥着他,从清晨争辩到傍晚。
今夜回来得早,苏窈却也已经睡下,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接着盥室隔门传来水声。
折腾许久被褥才被掀开。
她被男人揽入怀里,背贴着他沐浴后温凉的胸膛。
发顶上落了一吻。
苏窈背对着魏京极,眼神悄然清明不少,放在耳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这段时日,需得让他对她放心,她才好行事。
“你近日怎么这样忙?”
魏京极闻着她身上的淡香,神经松乏不少,紧皱一日的眉心也缓缓解开。
“公务多,过段时间便好。”
苏窈沉默一会儿,忽然在他怀里转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等你忙完这段时日,可能教我骑马?”
数百支蜡烛尽数熄灭,此刻唯余一室月色清辉,
她瞳仁漆黑,漾着浅光。
魏京极视线微敛,低头,视线凝在她身上,喉咙溢出一声低低的“嗯”。
“要忙多久?”
男人沉吟半晌,道:“至多七日。”
苏窈高兴地冲他笑了笑,突然用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背,凑到他耳边,亲了一下他的耳垂,软软道。
“你真好。”
魏京极身体僵硬一瞬。
“日后我再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好好与你过,”她又道:“好么?”
窗外风声潇潇,惊鸟铃不住的响。
近在咫尺的是她身上淡淡的清露香。
魏京极反应迟缓,看着她沉默许久,才云淡风轻地弯了下唇,嗓音低而沉。
“若只是为了让我教你骑马,你不必这样哄我。”
苏窈又去亲他的鼻梁,察觉到眼前人明显一僵。
她微微愣住,眼睫与指尖不可抑地颤了下。
片刻后,神色恢复正常。
只有语气,不易察觉地低了几分。
“我没有哄你,你不信我的话了?”
魏京极眼皮安静搭着,慢慢上前,一只手扶住她的头,一只手扣在她的背上。
夜凉如水,他抱她许久,才轻声道。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