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周遭围观的人全凑了上来。
有人默不作声,也有人开口劝着:“陆显他娘冷静点,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坐下来好好说,别动手啊——”
王翠莲才不管外人怎么言语, 她一溜小跑着,直到门口才停下, 然后从陆尚身边挤过去,反身张开双臂,将大门完全挡住。
她虎着一张脸:“不行, 你不许走!”
比之旁人的紧张, 陆尚倒显得气定神闲了, 他仍是好脾气地问:“为何不能走, 二娘给我个说法?”
“你——”王翠莲打了个磕巴, “你没钱……对!你哪来的钱搬家, 还是搬去镇上, 你肯定是偷了家里的钱!”
此话一出,不等陆尚说什么,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跟旁边的人嘀咕:“你瞧瞧王氏说的什么话, 还偷了家里的钱, 她家能有这么多钱?就是把家里东西全卖了,也不一定能凑出个十两八两吧。”
他的声音不低,恰逢周围安静,便叫所有人都听了去。
王翠莲面上时青时紫, 她忍不住回头嚷了一句:“光你什么事!就显得你有嘴会说话了不是!”
“嘿,恼羞成怒了吧……”被凶了的人嘿嘿一笑, 躲去后面。
王翠莲重新看向陆尚:“还有你搬走的那些东西!你凭什么搬走,那都是家里的,你不能带走!”
陆尚的笑容淡了几分,他说:“二娘是不是看错了,我带走的东西只有衣服和被褥,再就是念书时剩下的一些纸笔,衣服被褥多是奶奶做给我的,二娘前些年给我做的那床褥子,我还留在屋里。”
“而纸笔书册那些,基本也是我用衙门的月银买的,跟家里没什么关系吧?然后就是那几只鸡鸭,二娘不会忘了我上回说过的话吧?”
王翠莲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峙,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那谁知道你有没有带其他的,你万一多拿了呢?不行,你得叫我检查一遍,看你有没有带多余的!”说着,王翠莲就要往牛车上去。
陆尚一个闪身挡在她面前:“二娘做得过分了。”
不想这叫王翠莲误会了去,她当即一拍大腿:“你看我就说!你要是没有多拿东西,怎么就不敢叫我检查?这肯定是心虚了!”
“街坊邻居的大家伙儿给评评理,这还有天理嘛!”她吊着嗓子吵嚷起来,“我嫁进陆家十几年,兢兢业业教养着继子,如今他发达了,撇下我们自己去镇上享福也就罢了,还把家里的东西都拿走!”
“呜呜我这命苦的哟,真是一腔真心全扔了——”
她这一哭喊,不光是左邻右舍都出来围观,家里的两姐妹也走了出来,一左一右站在门后,不知是不是要上前。
村民不知道她言语的真假,可陆尚夫妻要搬家是明了的。
“难不成陆家的真发达了?这可是搬去镇上啊,镇上的一座房子,再怎么也要几十两吧?哎那可是几十两诶……”
“我看倒不是不可能!陆家的打小就聪明,要不然怎就他能考上秀才,给家里免了田税劳役不说,还给村长家挂靠了几亩……”
说起这,众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唏嘘羡慕。
陆尚看这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索性也不费那劲了,他退后半步,歪着身子靠在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王翠莲大哭大嚷。
被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住,王翠莲呼吸一滞,不觉打了个嗝,咳了两声后又是继续,絮絮说着她这些年的不容易。
容易不容易的吧,陆尚不好多做评判。
他只是在等,等一个能叫王翠莲无心纠缠的人。
眼见家门口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王翠莲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大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仔细听一遭下来,无非是怪陆尚有了钱不补贴家里,反搬去镇上享福。
也亏得陆奶奶不愿亲眼看他们离家,早早就去了地里,不然被这边的动静吓到,少不得被惊扰几分。
就当有好事的人去田里喊陆老二的时候,陆尚眼尖的发现,人群后面出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再细一打量——
“姐!”王占先睁着一只眼,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
王翠莲还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被王占先拽住了胳膊,她才惊喜地扭过头去,一轱辘爬起来:“弟,你咋来了!”
“等等——弟你的腿怎么了!”
王占龙哭丧着脸,抬手间掩去眉间的一抹狠意:“姐你别说了,你手里还有没有银子……算了咱们进去说。”
王翠莲自打看见这个弟弟,彻底是把陆尚他们抛之脑后。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死死扣住弟弟的手:“好好好,这就进去,你慢点,这腿是怎么回事呀……”
可别说,她这番前后反转的态度,可是看呆了一群人。
趁着他们姐弟情深的时候,陆尚跳上了牛车。
临走前,他冲着周围的乡亲拱了拱手:“今儿叫大家看热闹了,等来日有时间了,我再回来看望诸位。”
“啊?哦好说好说,陆秀才一路顺风啊——”
莫管他们心里是什么想法,这表面上的功夫却是做足了,陆尚和姜婉宁便在一路的祝福中,悠悠离开陆家村。
等牛车驶上小路,姜婉宁终于忍不住了。
牛车颠簸,她把着陆尚的胳膊:“刚刚是怎么回事呀?”
涉及家私,陆尚不好大声宣扬,便只能贴着姜婉宁的耳朵,小声道:“后面来的那人,便是王氏的亲弟弟。”
“我昨天来镇上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你猜是在哪儿?”
这还是姜婉宁头一次看见被王翠莲放在心尖尖上的弟弟,除了知道他哪哪都好,其余一概不知。
单从面相看,王翠莲是有两分尖酸刻薄之相的,然刚才匆匆看了一眼,她那弟弟反像个老实憨厚的。
谁知陆尚扯了扯脸皮:“在赌坊门口。”
姜婉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是王氏的弟弟的,但他正被赌坊的人追着打,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喊了一句,他姐姐家的孩子是秀才,还说了陆家村,我就猜出他是谁了。”
“赌坊的人许是有所顾忌,打了他,倒也没太严重,他那条腿也只是受了点不轻不重的伤,没到折断的地步,等赌坊的人都走了,我在街上找了个小孩,问清他确是王氏的弟弟,便透漏给他,王氏手里有至少三两银子,这不,今天就找来了。”
会被赌坊追着打的人,要么是有仇,要么是欠债。
王占龙一个村里的汉子,显然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姜婉宁了然,却又有点担忧:“赌坊的人……我总觉得不会是三五两能解决的,听说王家家境也只是一般,便是有婆母拉扯着……”
她没说的是,她见过太多深陷在赌场中的人,无论这些人是执迷不悟,还是哭着喊着说再也不去了,偏没有一人能逃过心底的贪念,自己受了害不说,最后还要牵连一家人。
陆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王氏手里的钱不少,就上次被她要去那三两,也能应付上一段时间。”
当初他用来给姜婉宁买身契的银子,便是追了许多回,也没能从王翠莲手里要出来。
陆尚紧着搬家,便是拿不回来这钱,也不会叫王翠莲白白得了去。
他又说:“等后面我会多关注着些,总不会牵连到家里。”
王占先既已欠了赌坊的债,那要么还钱,要么还命,只该怎么选,总不会是陆尚能替他决定的。
且他一贯看不起赌徒,不想着靠自己改变现状,只将未来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而运气,简直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言语间,牛车也到了塘镇。
往常庞大爷很少会把车赶进镇上,今日为了把车上两人送到家门口,特意在城门受了检查,进来后在陆尚的指引下去往新居。
庞大爷根本没想过他们的新宅会这样大,到了家门口,他还左右寻找着:“我看这附近也没有太小的宅子啊?”
陆尚率先跳下牛车,又扶着姜婉宁下来,他扬了扬下巴:“这不就是了?”
“哪……”庞大爷顺着他的视线去看,不出意料惊呆了,“陆秀才你说的不会是这这这、这个吧?”
陆尚笑笑,上前开了锁,推开厚重的木门,又弯腰把门槛拆去:“这下牛车就能赶进来了,里面应该勉强能装下。”
只见院里全是破破烂烂的木头家具,那全是陆尚前一天清理出来了,破损的家具占据了院里大部分地方,要是把牛车再赶进来,那院里就真没有能站脚的了。
庞大爷收起他的惊讶,探头看了一眼:“那我快进快出,等把行李都卸下了,我再赶紧出来。”
新家周围都是有邻居在住的,这座荒废多年的宅子卖出去,如今又有了新人搬进来,邻居们少不得打探一二。
陆尚在帮着卸行李,姜婉宁有心帮忙,偏被陆尚挡了回去,她只好先退去门口,等着里面稍微宽敞了再进。
见有邻居观望,她想了想,主动过去问了好。
有个婶子很是热情,三五句话就跟姜婉宁熟络起来,她捂着嘴:“你们怎搬来这里住了?莫不是牙行骗了你们,这座宅子啊……可不祥!”
姜婉宁笑笑:“这不是家里银两不足,在牙行看了几处房子,也只有这里的合适些,至于那些传闻,我跟家里不在意这些的。”
人家既然不信,她们一众外人,总不好一直提。
说话的那婶子讪笑一二:“哎我姓田,家里开了间杂货铺子,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家里做什么?”
等陆尚他们把里面收拾好了,姜婉宁也知道了周围七八家的情况,什么卖包子的卖杂物的做学徒的,杂七杂八,总之各家都有生计。
在得知新来的这家有个秀才后,一众婶子大娘皆是惊得不行,转言再一听:“怎就不继续念书了呢?念书多好啊,将来能做大官!”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可还是那句话,毕竟不是自家的事,外人最多是嘴上说道两句,真正能做决定的,还是当事人才行。
庞大爷的牛车赶出来,姜婉宁也要进去收拾新家了。
刚刚认识的许大娘热心道:“你们先收拾着,等晌午我给你们送包子来,就省得你们做饭了。”
“这会不会太麻烦了……”姜婉宁犹疑。
许大娘一摆手:“这有什么,邻里邻居的,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互帮互助的,将来才能处得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行了,我也该去铺子里了,晌午见!”
许大娘之后,其余人也相继散开,便是有想去这座赫赫有名的凶宅里面参观的,也要等姜婉宁他们安置好才行。
陆尚少见姜婉宁跟外人打交道,也不知这会发生了什么,竟很轻易的跟周边的邻居打成一片,这叫他又是新奇又是欢喜,也不忍打断,直到最后一人也散了,方才走过去。
“这是交了新朋友了?”陆尚问道。
说是朋友也不尽然,毕竟刚才那些人里,年纪最小的那位也是姜婉宁两倍大了,看做长辈也不为过。
姜婉宁点点头,眼睛亮闪闪的:“我刚才听说,林嫂家里有做医馆做学徒的后辈,往后夫君再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方便了许多。”
“田婶家有间杂货铺,我看夫君做饭甚喜香料,到时候可以请田婶帮忙留意着,以后若是有需要,也省得四处寻了。”
“还有许大娘家开着包子铺,王大娘家是卖馄饨的,夫君下次出门来不及做饭,就可以在他们摊子上捎一份……”
就这么一条街,十几户人家,姜婉宁很快就寻出便利来,这镇上果然就是比村里方便。
陆尚听得窝心,捏了捏她的手腕:“那你呢?”
“我?”姜婉宁不解。
陆尚问:“不想着我,单纯你跟她们聊天,可开心?”
姜婉宁迟疑片刻,轻轻点了头。
那些人不知她的来历背景,只把她看做寻常秀才娘子,言语间颇是亲昵,不跟村里人异样,十个人里八个都有异样眼光,好像她天生背了一身罪状,跟她说了话,就要染上罪似的。
陆尚笑道:“那就好,这样阿宁也有人说说话了。”
姜婉宁莞尔:“那现在先去收拾收拾?”
陆尚点头应是。
庞大爷帮到这里,后面的就不需要他了,他问好下次上学的时间,暂且定在十日后。
因着陆家村到塘镇尚有一段距离,上下学的时间全部往后推迟一个时辰,到时再辛苦他去陆家村捎上大宝。
送走了庞大爷,陆尚顺便带上了门。
两人站在院里环顾一圈,不约而同放弃了杂乱的院子,一前一后进到东厢里,只先把睡觉的地方收拾出来。
有陆尚前一日的打扫,屋里已经很少有尘埃了。
只是之前放衣裳杂物的柜子腐朽了大半,被陆尚一股脑丢了出去,现在屋里没有能放杂物的地方,他们带来的衣服被褥也只能继续绑在床单里,往墙角一放,等着打了新柜子来。
这时候就体现了姜婉宁新交到的朋友的用处了。
她瞧着有点兴奋:“我知道去哪订!街尾的程嫂娘家就是做木工的,程嫂的爹就是老木匠师傅,我们可以找程嫂帮忙。”
陆尚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莫名觉出两分欣慰来。
他问:“那订柜子桌椅的事,辛苦阿宁去联系行吗?”
“我?”姜婉宁指着自己,“应该可以吧,只是我不知夫君的喜好,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陆尚摇头:“全按你的喜好来就是,我没什么需要的,不过你可以打两个书架,你用一个,给大宝他们用一个,放个书本什么的也方便。”
“好,我记下了,然后就是柜子,柜子就先订四个吧,东厢的两间房里一间放两个,再就是桌椅……夫君喜欢方桌还是圆桌?”
“我都行,你看着安排就是。”
陆尚全权放手,也想看看姜婉宁布置出来的新家会是什么模样。
姜婉宁在屋里转了一圈,暂时定下这间屋里需要的东西,旁边那间也只想到了基础家具。
陆尚补充了一句:“还可以打个梳妆台,你看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等把需要订做的家具确定好,时间便到了晌午,宅子外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正是说好要给送包子的许大娘。
姜婉宁提前准备了钱,只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要。
拉扯间她看见了后面的陆尚,许大娘奇道:“这就是秀才公了吧?”
陆尚上前打了声招呼,似有若无道:“您谬赞了,其实要论学问,还是我家阿宁学得更好,在她面前,我也是自愧不如的。”
说完,他也不管对方有多震惊,礼貌地告了别,又重新合上大门。
简单用过午饭后,两人又回房继续收拾了。
陆尚负责把比较厚重的褥子铺上去,上上下下铺了三层,然后就由姜婉宁继续铺床单,再把枕头和被子摆上去。
陆尚有心提及分房睡,可看姜婉宁自然而然地铺了两人的床,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心里想着——
那就再等等吧,等把家里全收拾好了,再说分房。
就这样,分居的事又拖延了下去。
等把被褥都收拾好后,为了安心,两人又把卧房里里外外擦了一边,赶在天黑之前,总算把这里收拾干净了。
待后面添了柜子桌椅等,新房便算修整好了。
后面几天,两人一心扑在新家上。
姜婉宁在第二天时就找了程嫂子,跟她说了需求,因要打的东西比较多,又是街坊邻居的,便走了一个优惠价。
四个柜子,两个大木箱,四个杂物架,四张圆桌十六个圆凳,以及两个书架和一个最新款式的梳妆台,再赠一些小物件,总计十两银子,定金三两。
陆尚本想再去钱庄兑一部分现银的,却被姜婉宁拦下,用了那三十两的散钱,她已经算好了,这三十两足够把新家装点好。
姜婉宁说:“剩下的银票就先不动了吧,留着预备生意,别万一夫君接了新生意,到时候拿不出钱就不好了。”
“反正我在家也花不了多少钱,有个一两就能生活得很好了,再说这是我们的新家,我总该出些力的,便是现在花的这些,不也是夫君赚来的吗?”
陆尚失笑:“那好,等之后手上富裕了,我再补给你。”
第八天时,程嫂娘家人把订做的家具都送了过来,陆尚和程家人把新家具都搬去各个屋子里,姜婉宁留下付清剩余的银子。
程木匠的手艺很好,打出的家具没有一点异味,边角的位置还做了磨平处理,拼接处也完全看不出痕迹。
尤其是姜婉宁的那个梳妆台,小小一个台子上,却是打了十几个小抽屉,梳妆台下面还添了一个暗匣,专门用来藏些贵重首饰。
等把家具摆放好,近日新添的家用也全摆上去,几间屋子便粗略置办好了,再剩下的也只剩小院和厨房。
如今已是夏末,菜圃和果园来不及翻耕下种,索性就先荒废着,等之后哪天有闲暇了,再慢慢打理。
而厨房里的灶台等都是好的,只是做饭用的铁具等需要衙门批,陆尚递了条子上去,什么时候批下来还是未知。
院里的那口水井打理疏通后已经能正常使用了,家里吃水用水更是方便,而在水井不远处,就是从陆家带来的那一批鸡鸭鹅兔。
该说不说,兔子的繁衍能力是真的强。
这才几天没注意,等陆尚再去看的时候,只见母兔已然大了肚子。
“那行吧。”陆尚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抓紧时间开辟了一块新地方出来,把兔子和其他家禽分开。
至于陆尚想了好几次的分居,他又换了新想法——
不是他贪恋温柔不肯分,只是才搬来新地方,初来乍到,骤然分了房,只怕阿宁会害怕,他也是为了叫阿宁安心,才压下不提的。
反正有理没理都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