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用言说了。
只一瞬间,姜婉宁便是面色惨白, 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反手扶在了门框上, 方才稳住身体。
樊三娘带着大宝跟进来,见状忙跑到她身边, 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婉宁你别多想,庞大爷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那个——”庞大爷挥舞着手臂, 骂骂咧咧地就要反驳, 可一对上姜婉宁发怔的眸子, 他又猛地止住话头。
这时候, 陆尚也走了过来, 他先到了姜婉宁身边, 小心拍了拍她的发顶, 低声说了一句:“没事,我来处理。”
然后又对樊三娘说:“麻烦三娘陪阿宁进房说会儿话吧,桌上还有昨天买的梅子, 叫大宝尝尝。”
樊三娘怔然, 下意识点了头。
然而就在她准备带着姜婉宁离开的时候, 姜婉宁却是拂下了她的双手,力道不大,偏是格外坚定。
姜婉宁垂下头:“夫君,叫我跟庞大爷说几句话吧。”
当初收下大宝和庞亮, 是用了陆尚的名义,如今叫他解决了这一系列争端, 好像也并无不妥。
可姜婉宁却是觉得,既然她教了这两个孩子个把月,也算与这两家有些缘分,好聚好散,也算不负这段时间的相处了。
她没有等到陆尚的回答,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见了庞大爷,她扯出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您进来说吧。”
家里四间房,却没有专门的待客厅。
东西厢各有一间住了人,显然并不适合待客,另一间书房不光简陋,里面还放了陆尚的账本、姜婉宁的字帖等重要物品,也不太适合叫外人进去,这样算着,也就只有孩子们的学堂能进去坐一坐。
这间小学堂用了这么久,无论是庞大爷还是樊三娘,还都没有机会进来过,只有两个孩子偶尔说上两句,叫他们知道念书的地方很规矩。
姜婉宁走在最前面,推开房门后便让开了路,请后面人先进去。
庞大爷来时还气势汹汹的,如今却莫名有几分气短。
可他再一想——
又不是我的错!明明是陆家夫妻俩骗人!
想到这里,他又是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进到屋里去。
等姜婉宁和陆尚先后跟进来,只见庞大爷站在屋子正中央,手足无措地四处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到矮桌旁边,弯腰在桌上摸了摸,抬头看见两张矮桌上都贴着纸。
姜婉宁解释说:“那是大宝和亮亮的名字,是他们亲手写下的,贴在桌上,便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座位了。”
说完,她又去墙边的书架上拿了几卷纸过来,一左一右铺平在矮桌上,她这边才铺好,躲在樊三娘后面的大宝就嚷起来:“那是我和亮亮的功课诶!左边的是我的,右边的是亮亮的!”
庞大爷忍不住往右边看去。
姜婉宁铺开了四张纸,时间从前往后,能很明显的看出,上面的字越发工整顺畅起来,便是比划都没有那样生涩了。
一个人的字写得好不好,其实不用什么大家品评,舒不舒服好不好看,都是最直观可以看出来的。
便是庞大爷对姜婉宁怀了满腔的偏见,也无法说出“不好”来。
他眯着眼睛,把庞亮的每个字都看过,他本就动摇了心念,偏大宝还在耳边聒噪——
“这个是刚跟姨姨学写字时写的,这个是搬来镇上后写的……这个是前天刚写的!姨姨说了,我们两个进步可大了,要是再用功一点,不光能考上秀才,将来还能当举人当进士!”
“姨姨对我们可好了,不光叫我们念书识字,还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画画呢……庞爷爷,你别对姨姨发火。”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最是敏感,大宝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却知道昨天回家时,庞爷爷被王家的婶婶拦下,婶婶说了姨姨好多坏话。
今天一早,庞爷爷不光不许他的小伙伴来上学了,还找到姨姨家里来,对姨姨生气发火。
大宝跟庞大爷没有什么交集,与姜婉宁却是日日相处着的。
要是叫他选一个人来维护,毫无疑问,只会是后者。
大宝鼓起勇气,从樊三娘背后跑了出来,快步跑到了姜婉宁跟前,大张着双臂,把她护在后面:“庞爷爷你要是生气,你就冲着我来吧!”
他大喊完,便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举在空中的双臂不住颤动着。
本冷凝的气氛因他这一番操作蓦然破了冰,不知谁第一个笑出声,很快的,屋里全是大家的笑声了。
庞大爷还想冷脸,可控制了几次也没能压下嘴角,只能狠狠地搓了两把脸,长叹一声:“不是我来找事,可当初明明说好,叫陆秀才教乖孙念书的啊。”
姜婉宁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那这样,我跟您聊聊这事行吗?”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庞大爷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了。
姜婉宁先道:“当初确是说好叫夫君给亮亮启蒙的,后来换成我,没跟您家说明,也是我的过错,我先给您和您的家人赔个不是。”
“哎——”庞大爷抬了抬手,不好接下这句话。
熟料姜婉宁话音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家里叫亮亮启蒙,一来是想叫他试着走走念书这条路,二来也是存了大志向的,那您觉得,亮亮在我这学到东西了吗?”
这哪里用的着庞大爷回答,单是不远处矮桌上的功课,就是最好的答案。
庞大爷没法昧着良心,垂头道:“学到了。”
不光学到了,还比同村的孩子学得都好。
他们村里有个屠户也给幼子找了夫子,听说是个老秀才,交了好多束脩才把幼子安排在老秀才门下的,但他家那小孩被老秀才教了半年,整日整日地之乎者也,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的歪歪扭扭。
反观他的乖孙,比屠户家的小两岁,统共学了一个月,学会了十好几个字,写的字还越来越好,还会背诗了!
要说一个两个还是个例,但老秀才教了这么多年书,也没教出一个秀才来,能去镇上做个账房先生都是烧了高香,而陆家教出来的这两个小娃娃,却是怎么看怎么聪慧,一瞧就是有大出息的。
但凡姜婉宁不是个妇人……
庞大爷捂住脸,左右为难着。
姜婉宁又说:“当然,我也能理解您的为难,索性也没有拜师,也没有交束脩,前段时间便只做朋友间的一点指点,您要是觉得把孩子送来不妥,那便另寻名师,这般可好?”
“您也尽管放心,关于庞亮受我指导的事,我不会往外说的,您要是实在担心,就叫夫君再出去辟个谣,总不会耽误了他。”
其实好些东西,哪有那么多复杂。
老师好不好,从门下学生就能看出一二。
但凡姜婉宁不是一介妇人,庞大爷肯定也不会纠结如此。
可换言之,若姜婉宁不是一介妇人,岂还轮得到他把孩子送来?攀着人家念书识字不说,便是那该有的束脩都没有,饶是送过两回礼,但比起其他夫子招学生,这点礼又算得了什么。
姜婉宁明明没有说什么重话,一言一语尽是为了庞大爷家着想,可他还是从最初的气愤,到如今的羞愧难当。
正这时,樊三娘站起来说:“反正我是不在意那些虚言的,把大宝交给婉宁教导,我是放一万个心。”
她没有说早知实情之事,只坚定地站在姜婉宁这边。
到最后,庞大爷再说不出一句诘问,匆匆找了个借口,慌张离去。
姜婉宁起身欲送,始终在旁边保持沉默的陆尚却拦了她一把,沉声说:“你坐,我去送。”
姜婉宁抬头看他一眼,对上他暗沉沉的眸子,没有再拒绝。
而陆尚出门后三两步就追上了庞大爷,他把人送出门后,开口又把对方叫住。
“庞大爷,您也知道,我这段日子忙里忙外,一天到晚少有在家的时候,上回乔迁宴上您应该也听见了,我是在给观鹤楼做点小工。”
“实不相瞒,为了这份工,我已经改入了商籍,商籍不可入考场的规矩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未顾及庞大爷大变的面色,继续道:“我知道您家里盼着庞亮考个秀才出来,是,我曾是秀才不假,但您一定不知道,阿宁在嫁给我之前,接触的人可全是进士之流,那都是何等人物?而她更是从小熟读诗书,腹中才学岂是你我可想象的?”
“我敢断言,您便是找遍整个塘镇,也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老师了。”
外人只道姜婉宁是罪臣之女,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罪臣罪臣,那也先是做了臣子,后面才有的罪,何况还是京城里的书香士族之家。
庞大爷神色变幻不断,几次张嘴,偏又说不出什么。
陆尚最后说:“我尊重阿宁的意见,日后无论您是选择继续送庞亮来,还是送他去别处,我都不会多言什么,便是您家里有需要我配合帮忙辟谣的,也尽可以找我。”
“我言尽于此,您也再仔细想想吧。”
说完,陆尚微微颔首,转头返回家中。
就在他将要关门的时候,庞大爷忽然叫了他一声:“陆秀才!”
陆尚抬头看去。
庞大爷说:“你家里……你家里那继母,我知道实情,便是她昨天晚上拦下我说的,还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反正你——”
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不好说的太深。
好在陆尚很快明白,朝他道了声谢,继而合上大门。
至于王氏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很快,他便从樊三娘口中知晓了全部。
庞大爷走后没多久,陆奶奶就回来了。
她去巷子口买了两碗豆浆,一碗加糖一碗不加糖,两个碗都装得满满的,她要走的极小心才不会洒。
陆尚听见声响后连忙迎了出来,其余人一起跟过来后,陆奶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揉了揉衣服:“哎我不知道你们要来,看我买少了,那啥你们先喝着,我再出去买两碗回来……”
陆奶奶还是第一次出门买东西,刚出门时她是忐忑的,可等把豆浆端回来,她又觉得自己还算能干点事,只她到底节俭惯了,给两个孙辈买豆浆也就罢了,她一个老太婆,哪配得上喝这等稀罕玩意儿。
即便一碗豆浆只两文钱,她也没舍得给自己买一份。
姜婉宁只看了一眼便猜出大概,见状忙拦了一把:“奶奶,我和夫君都不喜欢豆浆的味,我们就不喝了。”
“正好您和大宝一人分一碗,我们就算了。”
陆奶奶有些不信,偏陆尚也附和了,等她看向樊三娘,樊三娘更是说:“奶奶可别看我,我只要一喝豆浆都闹肚子,可不敢喝了。”
“那我、那我是不是买错了啊……”陆奶奶嗫嚅道。
姜婉宁扶她坐下,又招手把大宝叫来,将带糖的那碗给了他,大宝抿了一小口,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喝!”
姜婉宁浅笑,转而看向陆奶奶:“您看,这还是买错了吗?您既然回来了,那就辛苦您帮忙看看大宝,我们几个进去说会儿话。”
一听他们有事,陆奶奶也顾不得心疼那几文钱了,连声应下。
大宝跟陆奶奶也熟,人家都说隔辈亲,这祖孙辈的更添两分怜爱。
有陆奶奶帮忙看孩子,剩余几人便返回了小学堂那屋。
等屋里的门窗都关好了,樊三娘忍不住骂了一声,这才把昨晚的事缓缓道来——
原来昨天晚上她去村口接大宝时,正好碰上王氏出门。
王氏挨了打,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因着姜婉宁的缘故,樊三娘对她没什么好感,便是跟她走了一路,也没搭两句话。
就这样到了村口,她刚把大宝从牛车上抱下来,两个小朋友互相道别的功夫里,就见王氏冲了上来。
她面目狰狞,嘴角的伤口格外可怖,张口便说:“你们都被骗了!”然后她就把姜婉宁代陆尚教书的事一一讲来,中间夹杂了数不清的污言秽语,全是对姜婉宁的轻贱和咒骂。
樊三娘几次打断,偏王氏又喊又叫,根本打断不得。
庞大爷便是听得难受,可显然更在意姜婉宁教孩子的事,尤其是他严肃问了庞亮后,庞亮一个没忍住:“是、是姐姐……”
庞大爷一下子就恼了。
王氏尚在喋喋不休:“一个小贱人能教什么!等将来传出去了,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们两家孩子,什么东西,小贱人还想着翻身——”
后头的便全是王氏的谩骂,樊三娘实在学不出口,索性她说与不说,陆尚都能猜个大概。
樊三娘说完这些后,看对面两人的面色,就知道他们该有私话要说。
她很有眼色地说了告辞,还说先把大宝带回去,至于什么时候送回来,全听姜婉宁的安排。
姜婉宁牵强地笑了笑:“辛苦三娘跑这一趟,大宝的话……只要你不介意,我这边一直可以教他,不过这两天应是不行了,等过些天吧,过个三五天,我叫夫君跟陆启哥说,到时再叫大宝过来。”
“好好好,那你们先歇着,我就先走了。”
樊三娘走到门口时,转头又说了一句:“婉宁,我知道大家对妇人多有偏见,可至少在我们家,我们全家都是感谢你的。”
姜婉宁一怔,待再回神,樊三娘已然离开了屋子,而她眼眶周围全是红了一圈,嗓子里也哑干哑干哑的。
院里传来老中少三代的谈话声,可外面的温馨气息,丝毫传递不到屋里开。
姜婉宁只觉肩上一沉,回头才发现是陆尚走了过来,把双手搭在了她肩上,稍微用力按了按,开口说:“没事。”
他的声音里全是寒意:“原以为我们走了,王氏就该消停了,如今看来她还是太闲了些,既然她看不得我们好过,那也怪不得我不敬继母。”
姜婉宁扭头看着他:“夫君……”她当然也恨王翠莲,可要是叫陆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是万万不想见到的。
陆尚稍微敛了敛面上的冷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怕,我不会乱做什么的,可还记得王占先?”
姜婉宁回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夫君是说……她的弟弟?”
陆尚轻笑两声:“人家都说十赌九输,也不知道二娘的好弟弟最近回本了没有,不过我猜是没有的,不然如何会追去陆家要钱,还把他的亲姐姐打了个头破血流。”
姜婉宁不知还有这事,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
陆尚只好再把从村民口中听来的八卦给她讲一遍,最后添一句:“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他们姐弟俩的福报吧。”
“阿宁你说,我对王氏还不够忍让尊敬吗?”
姜婉宁眨了眨眼,却是不好回话。
后面两天,陆尚一直守在家里,就怕王翠莲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找来家里,陆奶奶和姜婉宁两人总不好对付。
而庞大爷也没再送庞亮过来。
姜婉宁等了一天两天,也从最开始的期待到失望,最后到坦然接受。
陆尚也是常常安慰她:“是他们不知好歹罢了,阿宁何必为了他们伤心,正好没了庞亮,你只教大宝一个,还要轻松许多,再说了,你是不是忘了观鹤楼的少东家?”
经他提醒,姜婉宁猛然想起,她还有个不用面授的“学生”呢。
陆尚适时提醒:“上回我去观鹤楼,还听福掌柜提了一句,说冯少东家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最晚下个月就能全心念书,还想争取参加明年的童生试呢,他这么些年可才只过了府试,还差一门院试呢。”
大昭科考制与陆尚了解过的一致,春闱秋闱每三年一次,秋闱设在每年的八月,春闱设在来年四月,春闱过后一到两月便是殿试了。
而童生试则由各州府订立,像他们所在的松溪郡,就是三年两试,分县、府、院三门,每门成绩都可保留,只要有生之年能把这三门都过了,那就是秀才了。
就在不久前,秋闱刚刚结束,他们塘镇只出了两个举人,就是不知冯贺所在的府城又有多少人中举。
不过他如今连秀才都不是,想什么秋闱春闱还是太早了些,再说就算他来年过了院试,等下一次开秋闱,又是三年以后了。
陆尚这时提起,也只是想给姜婉宁转移一点注意力,省得她把大半心思都放在庞亮一家上,徒增忧思。
而他的法子显然起了一定效果,姜婉宁转去思量起冯贺那边的事来。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眼见家里确实不再有外人来,陆尚便开始琢磨找个地方租两个大院,好给平山村的长工们住。
还有陆家村,便是为了他的“好二娘”,他也要尽快走上一趟。
谁成想这一天都快要结束了,傍晚几人正吃晚饭的时候,却听门口传来砸门声,等陆尚开门一看,可不就是庞大爷一家。
是了,不光有庞大爷,还有他家老少加起来十几口。
庞大爷在门外站定,冲着陆尚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大声道:“请问陆夫人可在家?”
陆奶奶和姜婉宁都往门口看来,姜婉宁听见有人提她后,起身走过来,还有门外几个经过的邻居,见状也停下脚步。
就在陆尚和姜婉宁猜测他们来意时,只见庞大爷把庞亮拽到前头来,叫他跪在了门口,而后说道:“前几日之事,实是我迂腐冒犯,回家后我仔细考虑过,也跟家人商量过,最后却是得出一致结论——”
“陆夫人是极好的夫子了!”
“只是不知陆夫人可还愿收下我孙,今日我们全家都来了,还带了束脩礼,若是您不计前嫌,还愿教导庞亮,我们这就行拜师礼。”
不等姜婉宁回过神来,这一大家子人后面又钻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妇人,那妇人牵了一个和庞亮差不多大的孩子。
她谄笑着,把孩子往前头一推:“还有我家,我是庞亮的亲姑姑,这是我的二儿子林中旺,陆夫人您看,陆夫人能也教教我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