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 姜婉宁不欲与他过多争执,正巧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要下学了,便是许他进来也不妨碍什么。
姜婉宁微微点头:“少东家自行寻地方坐吧。”
学堂里空位不多, 且多是在后排,而这边的矮桌本就是为孩子少年们准备的, 冯贺一个成年男子坐下,少不得蜷腿缩着, 其实并不舒服。
可他浑不在意,目光始终追随在姜婉宁身后,看她在矮桌间寻看, 看她给姿势不正确的孩子纠正, 最后看她带大家回顾了今天一整日的功课。
姜婉宁点了几个人:“今天的课堂这几人进步最大, 下学后可以来找我领糖渍甜果儿, 其他人也可以来看看他们的沙盘, 争取明天能有提高哦。”
“另外大家入学也有一段时间了, 明天我将对大家进行一次摸底考校, 主要就是考察一下大家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考校成绩会告知家长,还请大家做好准备。”
“那今天的课堂就结束了, 大家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勿要打闹。”
往常的学堂里, 下学是最热闹的时候,然今天姜婉宁说完结束好久,还不见有人动弹,直到有人怯怯问了一句:“那万一考得不好呢……”
姜婉宁在整理着桌案, 闻言温柔一笑:“我当然不会惩罚大家,只是大家的爹娘如何, 恐怕不是我能约束的了。”
“!”救命!
想到自家爹娘的掸子扫把小马鞭,许多人皆是一个激灵,忍不住哀嚎起来。
方才还平静的学堂一下子热闹起来,尤其是那些平日里懒散懈怠的,当即跳起来,四处找人帮忙:“兄弟!兄弟你帮帮我,你快把上月学的再给我讲一遍——”
姜婉宁只是笑,招手把那几个能领奖品的叫走,其余的随他们闹腾。
只是这次大宝和庞亮没能跟着走,他俩跟着姜婉宁多学了一段时间,学堂里的好多孩子都是知道的,如今被人团团围住,试图打探考校的内容。
而冯贺在后面坐着,神色瞧着有些发怔。
孩子们只顾着明日的小考,也没人过来跟他搭话,他又坐了一会儿,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此时,姜婉宁已经把那几个孩子带回了家,将提前准备好的糖渍甜果儿分给他们,还多余给了几个叫他们分给家里的兄弟姐妹。
等他们从陆家离开了,冯贺敲门进去,姜婉宁见他跟来,却也不意外。
“请问少东家来此是还有什么事情吗?”姜婉宁礼貌地将他请进来,因着房中不便待客,就叫他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又去屋里端了茶水来。
眼下不比从前,毕竟是住在了镇上,姜婉宁也会在家里备着些茶叶了,肯定比不得那些酒楼里的珍品,但用来招待客人,也是不失礼的。
冯贺见她忙里忙外,有心叫她不必见外,可姜婉宁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冯贺无法,便只能等她收拾完。
却不知,姜婉宁刻意放缓了动作,并不是很想跟他私下里相处。
可惜如今只是晌午,距离陆尚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姜婉宁便是再怎么慢,也总有坐下的时候,也就只能跟冯贺面对面了。
冯贺对于这会儿的等待倒没什么意见,可跟在他身边的六顺就有些不情愿了。
等姜婉宁坐下来,六顺低声嘀咕了一句:“陆娘子还真是忙呢……”
“瞎说什么呢!”冯贺面色一变,轻声呵斥道,又见姜婉宁大概是没有听到,心下才稍显放松,然后又说,“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去旁边候着。”
“诶少爷——”六顺震惊。
然冯贺急于验证他心中的猜测,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把六顺打发去墙头底下站着,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也省的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唯有姜婉宁见状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半天才问:“少东家这是?”
冯贺牵强地笑了笑,勉强维持住镇定:“说来上次曾见夫人墨宝,那时我便觉得夫人笔墨大气,有心结交,却因琐事耽搁了去。”
“幸好我与陆贤弟交情渐深,这才有了与夫人一坐的机会,当日我的判断果然没错,夫人大才,不光写了一手好字,竟还担了巷子里的女夫子。”
冯贺拱了拱手:“女夫子我倒是头一回见,可若是夫人来做,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姜婉宁并没有因为他的恭维而放松警惕,勉强弯了弯嘴角:“少东家谬赞了,我也只是粗通几个大字,至于在巷子里教学一说,不过是因孩子们年纪尚小,启蒙罢了,到时少东家素来繁忙,怎有空来学堂一看?”
冯贺一笑而过,并不解释,话音一转又问:“不知夫人的书法又是师从何家呢?我虽才浅,却也知道夫人的笔墨非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倒是让我好生钦佩。”
既然他能一带而过,碰上姜婉宁不愿多言的,她也可以只笑不语。
哪想冯贺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不知夫人可曾见过陆贤弟赠与我的那册书?”
姜婉宁浅笑:“倒是不曾注意过。“
“那册书乃是当今科考必备书目,书册虽难得,可更珍贵的当属其内页的批注,先不说内容之深奥,就只笔记也是极好的。”
“之前我曾叫府上的先生来看,先生还曾戏言,叫我就算看不懂批注,单是把它当做个书帖,按着练字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姜婉宁已经维持不住她的表情了。
冯贺只是于科考一途无甚天赋,可一个能把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傻的,稍微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叫他寻根问底。
姜婉宁微微垂首:“少东家想说什么呢?”
冯贺声音愈低:“我听说夫人姓姜……那夫人可知《时政论》的编者之一,也与夫人同姓啊?”
话音才落,姜婉宁猛然抬头。
冯贺表情肃正,敛目问道:“我只是想找夫人问问,陆贤弟说的那位老先生,夫人认得吗?”
姜婉宁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半天才有了平息的趋势,她的声音发寒:“认得也好,不认得也罢,少东家想如何?”
“若少东家觉得那人不可信,无法叫您如愿考过院试,又或者是介意什么世俗看法之类的,我会转告给夫君,叫他回绝了那位先生去。”
冯贺面色一变:“我绝非此意!”
“那少东家是什么意思呢?”姜婉宁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渐渐站住了气势。
“我、我就是——我就是想问问……”冯贺说完也觉得这话不靠谱,可天地良心,他试探了这么大半天,真真是没有藏坏心的。
《时政论》之绝妙,但凡是个书生都知道,而能将书中内容批注得如此精髓的,要么是深研之人,要么就只能是编者。
冯贺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那位姜大学士亲至此地。
可他认真打探过,知道那位姜大学士年前获罪,全家流放极北寒凉之地,而他作为罪臣,绝无可能中途停下,便是死也要死在北地。
反倒是一同流放的女眷,或许会因意外掉队。
一个会念书会写字的女子,在塘镇还算常见。
可要是这人能写得一手常人无法写出的字,又碰巧也姓姜,更碰巧的是,她也是犯官之后,是被人花钱买来的……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猜测再怎么离谱,也必是真相。
从学堂里待了那半个时辰,冯贺已经从震惊到怀疑到平静了,后面追到姜婉宁家里问,也只是想求得一个肯定答案。
女子为师,听起来许是荒唐。
可世人还说商籍低贱,商人不可入仕了,他不还是坚持了这么多年。
冯贺就是想求个答案,可没想着把好不容易遇上的贵人给问没了,堂堂大学士府上的小姐,必然也是才学惊人的,放跑了这个,他再去哪找第二个。
之前与姜婉宁的匆匆一面,冯贺还曾有过些许不雅的想法,可到了如今,只剩下尊敬和期许了。
只要姜婉宁能叫他考上秀才,别说是认她做老师,就是认她当娘也行!
亏得他没有将心中想法说出来,不然还不定要被几个人暴打。
姜婉宁深吸一口气:“那敢问少东家,便是问到了,那后面呢?”
“后面——”冯贺结结巴巴半天,老实道,“陆贤弟说老先生不愿出世,我自然不敢违背,但先生高才,我也不能白白叫他费心。”
他打起精神:“夫人若是不介意,我回去就准备厚礼,只当做是先生指导的谢礼,还望先生笑纳。”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许多东西都已经挑明了。
姜婉宁一时心情复杂,沉默良久才说:“那位先生既说了不用拜师不用谢礼,自用不到少东家再费心,再说这既是夫君与少东家之间的事,只你们谈便是了。”
“我一介后宅妇人,只做好分内之事就够了。”
“那——”冯贺手心里冒了点汗,“那我之后还能去学堂旁听吗?”
姜婉宁无奈:“学堂内的孩子最大不过十几岁,我教给他们的也无非识字算数,少东家早已受过明师启蒙,用不着再学一遍了,再说这些东西,多学也是无用的。”
“那我该怎么做呢?”冯贺言语越发谦卑。
姜婉宁沉吟片刻:“少东家不是收了考校的题目了?只管先作答便是。”
“哎好好好!我已经在答着了,就是可能答得不太好,还请夫人唔——我是说那位老先生,还请那位先生见谅。”
姜婉宁没有应,转而问道:“时候不早了,少东家可要在寒舍用午膳?”
“不用不用,我就不叨扰了,夫人先忙着,我这就走!”冯贺可不敢吃她亲手做的饭,当即起身,拱手拜了又拜,两边嘴角险些咧到耳朵上去。
“六顺走了!”他招呼一声,郑重跟姜婉宁告了别,临出门时又添了一句,“等陆贤弟回来,还请夫人差人告诉我一声,我与贤弟再仔细说一说生意上的事。”
姜婉宁应下,起身目送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