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 ISS模拟法庭国际总决赛终于公布了赛题。
京大赛队的五个人立时忙碌起来,详细拆解赛题证词,小组讨论,分工检索资料等等。
为此, 指导杜老师还特意为赛队申请了一间办公室, 每天下课后, 所有成员都抱着资料一齐赶到这里。
每天, 方慈都是忙到临近闭寝才回。
满脑子都是法条法条。
一直到十二月二十四那天早上,吃早饭时,看到有学生在食堂摆摊卖苹果, 她才意识到, 今晚是平安夜了。
对面的宋裕泽顺着她的视线望一望, 心下了然,“今晚我带你去吃饭,早就预约好了餐厅。”
平安夜,高级餐厅很难订, 幸好他在宋承业的提醒下, 早早做了打算。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点了乐队演奏,打算在氛围极好的时候, 提一提,他已经在看她生日宴的场地布景了。
“……我今晚没空出去吃饭,”方慈敛了眼睫, 注意力重新回到餐盘上, “要为总决赛做准备。”
这么几天, 她一直在忙这件事,宋裕泽早就不耐烦了。
就一破总决赛, 即使赢了又能怎么样。
可话到嘴边,宋裕泽还是咽了回去,改了语气,温言相劝,“哎,该吃饭也得吃饭呀,你忙了这么些天,也得放松一下不是,吃个饭也就一两个小时,耽误不了太久。”
“今晚赛队要进行第一次模拟训练,”方慈口吻还是很淡,“抱歉,我不能鸽了队友。”
宋裕泽欲言又止半晌,最后说,“那好吧,到时候我给你送点吃的。”
晚上,法学系某办公室。
赛队刚进行完第一轮的模拟,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方慈以为是宋裕泽,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个西装男。
她认出来,正是此前与她一起回方家的那位保镖。
保镖双手递过来一个方形锦盒,“闻少送您的圣诞节礼物。”
交到她手里,保镖微弯身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她低眼看了会儿那锦盒,反手把门关好,靠在墙上,打开。
一条项链,风格偏素,吊坠是个很小的钥匙形状。
正想拍个照给闻之宴发过去,走廊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抬眼去看,是怀里一捧花,手上还拎着几个纸袋的宋裕泽。
这一阵儿,他一直如此殷勤。
眼望着他走近,方慈心里升起一阵厌恶感,像讨厌的虫类爬到身上的感觉。
换作方念念,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善良的女孩,大概会觉得宋裕泽被蒙在鼓里,还一幅殷切讨好的模样有些可怜吧。
可她不。
宋裕泽就像个空壳。
此前对她的恶意和呼来喝去是毫无来由的,此刻对她的巴结也是同样。都并非出自他对她的认知或判断,都只是受环境或他人驱使。
他大概是这个圈子里令人厌恶的一切的具象化呈现。
“……这是什么?有别人送你的?”
宋裕泽看到她手里的锦盒,一连串发问。
方慈默了默,想到闻之宴的计划,刻意平静地说,“……嗯,李佑贤送的。”
“他刚来亲自过来的,你没碰见?”
宋裕泽陡然心生怒火,忍了忍,没发作,只掏了掏口袋,也掏出个锦盒,说,“我也有珠宝送你。”
方慈接过来,笑了笑,“谢谢。”
“比李佑贤送的好吧?”宋裕泽看她笑了,心下松快几分,“生日宴那天,还有更好的珠宝,欧洲皇室贵族戴过的。”
方慈点点头。
趁着宋裕泽打开门,把纸袋和花往办公桌上放的功夫,她低头给闻之宴发消息:
「方慈:礼物收到了,有什么寓意吗?」
「方慈:正巧被宋裕泽看到了,我跟他说是李佑贤送的(狗头.jpg)」
除了冲动的时候,她情绪一向低而稳,鲜少用此类小机灵劲儿的表情。
闻之宴大概是会意了:
「闻之宴:你这是……猜到我的计划了?」
「方慈:大概吧,李佑贤是私生子?」
「闻之宴:嗯」
方慈正想回复,对面又来一条信息,附了张照片:
「闻之宴:这个寓意」
照片中,一条同样质感的项链缠绕在他修.长的五指,吊坠是锁样。
方慈几乎是顷刻间心领神会。
他要她来开他。
情侣款物品中,锁和钥匙的搭配非常常见。
但通常,女款是锁男款是钥匙,这其中有某种狎昵的暗示。
但闻之宴却把这搭配反了过来,像是拱手让出了这段关系中的控制权。
「方慈:……你不如送我个牵引绳」
牵狗遛狗。
「闻之宴:也不是不行」
「方慈:那狗狗什么时候回京」
「闻之宴:……」
「闻之宴:老子」
等了几秒,又来一条:
「闻之宴:元旦前」
「闻之宴:有没有想我」
方慈静了好一会儿,指腹抚摸着屏幕上他的名字:
「方慈:有」
想念是一种很隐秘又很直观的情绪,直观到,她此刻渴望他的怀抱和他的眼神。
被他拥入怀中,被他注视着,好似能够活过来。
但人永远只能自救,不能依靠他人。
所以,她必须要习惯目前的情绪。
宋裕泽正跟赛队其他人聊天,转头看到她这幅明显有异样的表情,心下涌现几分不安。
这一段时间,对于他的殷勤方慈是照单全收,也不太给他脸色看。可他总觉得,她身上那种疏离感,不降反增,明明就在眼前,却还是很远。
“……出什么事了吗?”
“……没,”方慈淡淡地将手机放回口袋,“我在想生日宴穿什么礼服。”
“哦也对,是得好好挑挑,我已经联系了几家高定工作室,改天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好。”
-
十二月二十七号那天,趁着周末没课,一大早,方慈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赶去办公室备赛时,接到一通电话。
对面开门见山,“慈慈,你好,我是闻鹏厚。”
方慈心头一震。
这名字再熟悉不过了,叱咤风云如雷贯耳,闻家掌舵人、闻之宴的爷爷。
她屏了屏息,“……您好。”
闻鹏厚端的慈祥态度,“晚上有空吗?爷爷请你吃饭。”
大概是鸿门宴。
但该来的总归要来,闻家孙媳妇儿选项框定在梁家和姜家的传闻已经沸沸扬扬了许久,老爷子也是沉得住气,过了这小半个月才来联系。
闻鹏厚说了时间和地点,方慈又应了声好我准时赴约,而后等待对方先挂断了通话。
晚上,方慈从备赛办公室离开,也没回宿舍换身儿衣服,直接便去了东门。
闻老爷子派的车已经在那里等候。
前往餐厅的途中,等红绿灯的档儿,司机从倒车镜往后排觑了一眼。
那小姑娘素着张脸,正趁着这点时间整理包里的文件,鬓边的碎发时不时落下来,拂在她鼻尖,又被她拿着笔的手顺回耳后。
即便未施粉黛,那也是一张让人一见难忘的漂亮脸蛋儿。
眉眼清透,有种偏古典的轻盈美感,也不难想象,化上红唇,也许会是另外一幅美艳的模样。
到了餐厅,方慈被服务员领进包厢。
闻鹏厚已经在座椅里等着,看到她进来,还起了身,笑眯眯地,“来啦。”
服务生带上门出去。
方慈先把沉重的包放到一边座椅里,而后拉过椅子坐下。
她抬起眼,看向闻鹏厚,礼貌地点了点头,“闻爷爷,抱歉,还需要您来约我。”
以前,只在社交场合远远地看到过他,那时她就觉出他举手投足间有股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和高高在上。
“阶级”差异有如一堵厚厚的墙,几近清晰可见。
头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面相见,那种感觉更甚。
空气一时静默,两人都在彼此审视。
这小姑娘有傲气。
浑身有股疏离感,眼神里有坚定的东西。
闻鹏厚在这一瞬间便下了判断:这小姑娘,怕是不稀罕做他孙媳妇儿。
“我也就直说了吧,爷爷确实是卑鄙了一把,趁阿宴不在,把你约出来。”
“没关系的,”方慈淡淡笑着,“有他在没他在,该讲的话还是要讲,没差别。”
闻鹏厚看她几秒钟,突然觉得,完全没必要约这顿饭——
这小姑娘一定会飞走。
此后,他就没再多说,只招呼方慈吃饭,顶多说一说这家餐厅,哪道菜好,哪道菜差点儿意思。
吃到一半,还是方慈主动开了口,“……您能不能给我讲讲,他小时候的事?”
都说隔代亲,闻家那么多子孙,闻鹏厚最疼的还是闻之宴。
他觉得这小子有他那股劲儿,锚定了目标便坚持不松,说通俗点,就是野性的疯劲儿。
生命力旺盛。
只要他想,他能在任何领域大杀四方。
放在古代封建时候,大概是个面儿上散漫慵懒,实则手段狠厉的暴君。
“他十几岁的时候,迷上了滑雪,那时候他在英国读书,一有假期就往北欧那几个雪场跑,出了次意外,小腿胫骨摔断了。”
“我亲自找的医生,给他动了手术,医生让他休养半年,结果,刚刚不需要拄拐,他就又去滑雪了,真是让人头疼,那一阵儿我恨不得天天站在赛道下面盯着,就怕他再出事。”
“再小一点的时候,他脾气更坏,我都能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他其实看不上所有人,高傲得很。”
“长到二十一岁,他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他不是寡情,而是根本没有能让他瞧得上的。”
“异性里面,他也就跟陈家那个月月关系还行,陈家那丫头,虽然也是个跋扈的,但身上有股子侠肝义胆的江湖气息。”
“所以,他俩算是朋友。”
方慈默了默,道,“……那您觉得,他喜欢我什么?”
这话很难讲。
在闻鹏厚的眼里,方慈当然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清透坚定,内里大概没有表面上那么柔弱。
他看了会儿方慈的眼睛,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判断:这女孩,估计会给阿宴甩嘴巴子。
“你当然有很多优点,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吧,”闻鹏厚笑了笑,“喜欢一个人,是凌驾于这些之上的,若是真心实意的喜欢,那打动他的,必不是你的优点,而是你的缺点。”
“优点只是锦上添花,你的弱点缺点,才是你这个人的独特之处。”
方慈没往心里去,径直又说,“我喜欢他,”顿了一顿,口吻变得虚无缥缈,“……完全是因为在他身上我有利可图,他答应帮我毁掉联姻。”
闻鹏厚静下来。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
吃饱了饭,方慈放下筷子,轻轻地说,“闻爷爷,您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闻鹏厚没作声,直到方慈站起身,拉开椅子,将那沉重的挎包挎到肩上,准备离开时,他才道,“……你如果想甩了他,不必跟他说得太难听。”顿一顿,“……不必太伤他。”
话虽这么说,但闻鹏厚心里也知道,闻之宴那个性子,若是不把话说绝,他是断断不会死心的。
-
刚离开餐厅,方慈就收到了闻之宴的消息:
「闻之宴:刚落地,在宿舍吗,我去找你」
方慈想了想,回道:
「方慈:我去找你吧」
「闻之宴:也行,我先回趟老宅,然后去四环那个红砖房,等会儿派车去接你」
展成亦约了他好久了,可惜他一直在外地参加联合项目,完全没抽出时间,正好今晚顺便见见展成亦。
闻之宴回到老宅,火速洗澡换衣服,而后驱车前往红砖房。
展成亦已经在那二楼等候多时了。
见到他,便递了根儿烟上来,笑道,“你时间真的太难约了,毕业以后正式接手集团的话,那还了得。”
闻之宴接了烟,却没点,往吧台前高脚椅上一坐,调酒师擦擦手走过来,“Hanky Panky?”
他轻轻摇头,“先不喝了。”
“烟也不抽,酒也不喝,”展成亦在旁边坐下,打趣道,“你这是要干嘛?成仙?”
闻之宴唇角微微一牵,“待会儿要亲女朋友。”
所以不能抽烟。
闻言,展成亦立刻大笑,点评道,“纯情。”
真别说,他此刻这幅样子,灰色卫衣搭配宽松工装长裤,兜帽依旧扣在头上,还真是个纯情男大的模样。
闻之宴抬腕看表,估计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展成亦斟酌措辞,问,“所以,你咋回事,认真的?”
闻之宴默了默,随后懒散抬了抬两指,状似无奈,“……还是上杯酒吧。”
调酒师和展成亦一同笑出声。
趁着调酒师调酒的功夫,展成亦道,“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完全没风声啊,”说着摇摇头,“真是想不到,你也会真的动凡心。到底怎么遇上的?”
浅浅一杯Hanky Panky制作完成。
闻之宴单手虚虚框着杯身,另一肘也搁在吧台上,手背指骨撑着下巴,低着头,懒洋洋地,“一见钟情。”
展成亦点点头,“那肯定是见色起意。”
闻之宴懒散地笑了,笑痕长久地留在唇角。
“……不过嘛,我之前听过一个说法,一见钟情也未必不靠谱,”展成亦像是很有研究,“一个人经历过的事儿,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会成为她的气质,一见钟情你钟的就是这个气质,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共鸣。”
闻之宴轻嗤了声。
“闻爷爷应该也知道了吧?他什么反应?”
“生我的气呗。”闻之宴眼睫淡淡一敛,“不过他好像没太往心里去,他大概觉得我只是玩儿玩儿。”
“你动一回凡心不容易,怎么可能是玩儿玩儿,”展成亦笑道,“但凡了解你的人,都不会这么觉得。”
话说到这儿,顿了几秒,闻之宴猛地回过味儿来:
他爷爷那幅没有要出手干预的架势,怕不是装的。
只是怕激起他的逆反心理。
心头蓦地一震,偏他表情还是淡的,没表现出半分。
展成亦道,“那你真是认定了?不分手?”
“分手”这两个字进入耳膜,先于一切情绪反应,心里就莫名是一阵钝痛。
他脑海里浮现方慈的样子。
她的轻盈孤傲,她的坚韧冷漠,她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她的蛮横她的刺……
还有那那种随时要抽身离去的疏离感……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怎么可能会分手。
沉默了好一会儿,闻之宴淡淡地说,“……我没想过分手。”
他们还有很多事没做过。
他想要她,想让她快乐。
“那你喜欢她什么?”
闻之宴想起什么似的,先笑了声,而后慢悠悠地说,“……喜欢她跟我作,喜欢她跟我撒小脾气。”
挺会撒酒疯,说点她不爱听的,抬手就扇他嘴巴子。
厉害死了。
展成亦也跟着他默默地笑了笑。
他大概能懂他心里所想。
闻之宴又抬腕看了下表,“你该走了,她应该快到了。”
“得,”展成亦起身,“就是顺便见我一会儿是吧。”
他拿了外套,闻之宴也站起来,“怎么?要送送我?”
“接她。”
迈巴赫62s拐入小院。
隔着车窗,方慈能看到那站在红砖房前的高大身影。
兜帽掩了眉目,借着院子里昏黄的光线,只能隐约辨认他流畅锋利的下颌线条。
闻之宴本来双手插着兜,看到她下车,离老远便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张开双臂。
方慈紧走了几步,扑到他怀里。
她踮脚搂着他脖子,紧紧拥了好一会儿。
闻之宴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在这儿玩一会儿,然后去旧别墅?”
方慈心下略有挣扎,“……我得回宿舍住,好多事情。”
闻之宴笑了声,“玩个游戏吧,你赢了就放你走。”
“什么游戏?”
“没想好。”
他牵着她往楼上去。
调酒师熟门熟路给他俩各一杯Hanky Panky,将两个杯子往前一推,特别有眼力见地掀开帘子往后厨去了。
方慈抿了口酒,感受那带着香气的苦涩在口腔内蔓延。
闻之宴这时候将高脚椅转了方向,支着一条腿,将她拉到腿间怀里,而后捏着她下巴,垂颈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
他低眼凝着她,许久,说,“我爱你。”
这话在方慈内心引起了久久的震颤。
她屏了屏息,抬手伸到他兜帽里,指腹揉了揉他耳朵。
她到底是没有回答他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