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夏否认得很快, 仿佛慢一秒都是对那个人的亵渎,“不是,他是我高中同学, 在机场遇上了送我一程。”
“真的吗?”漆圆努努嘴, 好像有点失望,“可是他长得这么好看, 跟电影明星似的,姐, 你就没点别的想法吗?”
很长一段时间,漆夏都没出声, 花洒喷头的水流柔和温暖,她挤了一把猫咪沐浴露,打起泡泡抹在蛋糕身上, 想起了一件事。
2018年大学刚毕业那会,漆夏并没有在《科学时刊》工作,而是通过校招进入一家京市小有名气的报社。初生牛犊的她,怀抱满腔热血一头扎进新闻理想中。
很快, 现实就给了她沉痛的一击。
漆夏被分在社会新闻口线,新入行记者工资低压力大,常常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这些辛苦尚可接受, 但组内乱七八糟的小团体斗争和自媒体时代流量为王的工作标准, 时常让漆夏怀疑自身,怀疑这份工作的价值。
印象最深的一次,她把稿件发给师傅检查, 稿件内容没问题,但师傅觉得标题没爆点, 帮她改成一个带几分歧义的,说这样才能吸引用户点击。
那段时间漆夏很迷茫,后来身体撑不住,感染肺炎住院了半个月,出院后她就辞职了。
辞职的时候,师傅告诉了她六个字:放下理想主义。
后来的职场生涯中,漆夏见过许多事许多人,慢慢有了一套处事准则,约束好自己,不强求他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陈西繁何尝不是一种理想主义。
喜欢他,有一万次脸红心动,就有两万次苦涩若枳。
漆夏明白,喜欢他追寻他时,那些酸涩和委屈都是自找的,她没有怪过任何人。
只是她已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了,不再有那样一厢情愿奔向他的勇气。
人间枝头,注定各自乘流。
想到这儿,漆夏一边给蛋糕洗澡一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漆圆:“谁啊?”
“姑妈之前在陈奶奶家里当护工,他是陈奶奶的孙子。”
闻言,漆圆也是一噎。
之前在乙洲岛,漆圆听大人们说过,姑妈照顾的那位陈奶奶家族如何如何了不得,很多词汇她听不懂,反正得出的结论就是:
有钱有势,不能想,更不能惹。
漆圆悻悻道:“哦,我随便说说的。”
*
为了方便工作,毕业进世铭航空那年,陈西繁在首都机场附近买了一套公寓,平时下班开车十多分钟就到。
飞行员工作和训练比较忙,这几年除了看望陈奶奶,他不怎么来市区。
从半春里出来,他驱车回西三环那边的九章公馆,途中遇到一个挺长的红绿灯,陈西繁降下车窗视线随意一扫,忽然看见路边有家便利店。
他顿了顿,想起来,高三那年的圣诞节,他和漆夏曾在这家便利看过两场电影,《阿拉丁神灯》和《十七岁》。
没给他更多回忆的时间,绿灯亮了,后面有喇叭声催促,陈西繁收回视线,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九章公馆。
家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不过保姆安安姐定期过来打扫,一尘不染。
陈西繁上二楼,换一身宽松的衣物戴好运动手环,他有运动的习惯,每天至少一小时保持体魄,但今天,莫名有点提不起劲。
林霜玉去世后,九章公馆一直闲置,很久不住人了。
房子空久了,便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那些精致名贵的家具冷冰冰,像一座华丽的墓地。
他坐在沙发上,想起刚刚车上和漆夏聊过的话题。
不得不承认,漆夏变化挺大的。
他记得以前,漆夏总是低着头安安静静的模样,仅有的几次接触也胆子很小,没说几句话就跑了。
他又想起刚刚路过的那个便利店。
高三圣诞节那天,他回紫玉书院取一些东西,进了家门,陈西繁一言不发地去二楼书房。
途径父母卧室的时候,发现门开着,陈西繁便往里瞧了一眼,就看见郑蓉正指挥保姆,把林霜玉的衣物收起来,屋内陈设要大改,衣帽间重新装修一遍……
理直气壮,一副女主人做派。
而彼时,林霜玉正因为吃安眠药进了医院,洗胃结束躺在病**。
他眼神瞬间就冷了,拳头捏紧,再也克制不住怒气,一拳砸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郑蓉和保姆吓了一跳,陈奎松闻声从书房出来,面色一沉:“你干什么?”
从小陈西繁就被教育,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要心平气和,要理性自省。
但那天,他和陈奎松打了一架,脸上的伤口懒得处理,他觉得心烦在外面乱逛,走进便利店的时候,遇见了掉眼泪的漆夏。
原来,圣诞节不开心的人不止他一个,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慰藉。
陈西繁不知道怎么应对女孩子的眼泪,问了两句便沉默下来。
便利店外大雪扬扬,满目都是寂静白色。
傍晚,他想到很久没去看奶奶了,就和她一起坐车回白塔巷,下车时,他记得,漆夏给了他一枚创可贴。
那枚创可贴带着少女指尖的温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贴上以后,伤口好像真的不疼了。
从小到大,陈西繁身边总是人声鼎沸,花团锦簇,他和各种人打交道都游刃有余,身边好友良师围绕,也不乏对他有所图的人。
他可以给身边所有人一个定义,唯独无法定义漆夏。
如果非要定义的话,或许,她就像那枚创可贴。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考,是贺骁。
陈西繁接起,声音淡淡的:“什么事?”
“繁哥,不是说好今晚来紫贝玩儿吗,你人呢?”
陈西繁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魏宇鹏的生日,前几天大家说好一起庆祝。刚好他这周飞行时长已经满了,明天后天休息,陈西繁打算去走个过场。
“在家,等会儿。”
贺骁说:“我来接你吧,正好去你家酒窖里顺几瓶好的。”
陈西繁唇角一扯,“我拿过来就行。”
贺骁坚持:“不不不,我要自己挑,你在家等着我啊。”
一小时后,贺骁从酒窖出来,心满意足地招呼他出门。贺骁叫了司机,陈西繁也就没开车,两人坐在后座。
路上,车子经过京平大学,夜晚大学校门口学生熙熙攘攘,陈西繁多看了一眼。
贺骁轻啧一声:“怎么,都如愿上天了,还遗憾呢?”
陈西繁:“想到一个人。”
贺骁一猜一个准:“莫非是……七号同学?”
七号同学的事,除了陈西繁,只有贺骁知道,毕竟一起打过游戏。大学那会他去伦敦找陈西繁,无意中知道了七号同学的更多细节。
比如七号同学很有才华,写过原创儿童故事《飞鸟和鱼》,比如七号同学很热心,给陈西繁介绍心理医生,又比如七号同学神通广大,竟有本事找到那块丢失一年的怀表。
贺骁当时就给七号同学取了个外号——当代活菩萨。
贺骁问:“繁哥,你怎么知道七号同学就一定考上京平大学呢?”
“瞎猜的。”陈西繁说。
2015年四月,陈西繁收到快递后,当即在q/q上联系了七号同学,七号同学没有回复消息。他又拨打了寄件人电话,但电话已经停机。
自此,他与网友七号同学彻底失联。
贺骁凑热闹:“繁哥,你现在还忘不掉七号同学,该不会喜欢人家吧?网恋?”
“去你的。”陈西繁白他一眼,漫不经心回道:“你搞基我都不搞网恋。”
“也是,网络太他妈可怕了,前几天有个人妖加我微信,一开口就叫哥哥,给我恶心坏了。不过我猜想,七号同学应该是咱们身边的人,不然她怎么知道那块表是你的?或许,她是哪个喜欢你的女生。”
确实,知道那块怀表的,只能是现实中有交集的人。
陈西繁能猜到七号同学现实里认识他,也能猜到过往的聊天记录里,七号同学说的不全是实话,但具体哪些真哪些假,他辨别不出来。
陈西繁神色不明,“不一定是喜欢我的女生。”
他没那么自以为是。
“得了吧。”贺骁说:“不喜欢你,给你介绍心理医生,给你找宝石怀表啊?图啥呢?”
这正是陈西繁不解的地方。
从小到大,有很多女生向他示好。她们或者往他课桌里塞情书,精致的礼物,或者明目张胆地堵他。那些女孩无一例外,都想从他这里获取回报。
可是七号同学呢?她这样做图什么?
只付出不索取,怎么那么傻。
车程过半,京平大学远去了。
贺骁:“所以七号同学是谁?”
“我也想知道。”
贺骁回忆往事:“我记得,当初我发过朋友圈和q/q动态,发动大家帮你找那块怀表,不少同学都转发了,还有几个学妹说假期到长宜看看。实际上,知道你丢东西的人挺多的。”
“繁哥,我太好奇了,你对七号同学不是喜欢,那到底什么想法?”
霓虹飞快后退,车窗透进来灯光,昏暗但不那么黑。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拆开快递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xf0109号折断了翅膀,再也不能飞行。
那天之后,他以为灵魂会陷入长眠,永栖地底,殊不知醒来时,发现是另一种重生。
陈西繁后仰,漂亮的眸子眯得狭长,他揉碎了眼前的光影,说:“感激,以及好奇。”
或许,还有那么一些抱歉。
晚上十一点,车停在紫贝门口。司机去泊车,陈西繁贺骁坐电梯前往顶楼。
从电梯出来,贺骁接了个电话,支支吾吾半晌,挂断后小声说:“繁哥,宋清卓问我们在哪儿?他也想来。”
高中时候,大家在一起玩,宋清卓和魏宇鹏也认识,过生日聚一下也没什么。
陈西繁神色淡淡,“我无所谓。”
“呃……”贺骁顿了顿,说:“算了,我就说我们快结束了,下次吧。省的他来了,你尴尬。”
“我不尴尬。”
贺骁掌嘴,“对对对,您不尴尬,尴尬的是他。”贺骁低头给宋清卓发微信,“毕竟当初,他和宋清月那事做的太不厚道了。”
上大学的第一年,陈西繁和宋清卓在一个城市,关系还算亲近,后来宋清卓总在陈西繁面前提宋清月,暗示宋清月单身。
陈西繁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问他什么意思。
宋清卓说没什么意思,过了几天,他约陈西繁吃饭。陈西繁到了却没看见宋清卓,而是看到了宋清月。
据宋清月说,是她请求宋清卓帮忙约的,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如果她约陈西繁,一定约不出来。
那天,宋清月向他表白了,陈西繁冷漠地听完,拒绝。
他拒绝人永远是一副态度,直白且不留余地:不搞姐弟恋,对你没感觉。
宋清月也没说什么,面上仍旧保持着笑意,优雅又大方地表示,陈西繁现在对她没感觉没关系,以后会喜欢上她的。
陈西繁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饭也没吃就走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可是一个多月后,圈子里面都在传,说陈西繁有女朋友。
陈西繁当时状态不好,整个人是拒绝社交的状态,平时只和外公外婆,两三个亲近的好友来往。直到贺骁打来电话求证,他才知道自己被“有女朋友了”。
几经查证,竟发现谣言源头是宋清卓。
后来宋清卓坦白,他为了让宋清月死心,就在微信上告诉她,陈西繁有女朋友了,并且发了一张p过的图片作为证据。
宋清卓强调说,宋清月喜欢陈西繁很久了,他知道陈西繁对宋清月没那个意思,夹在中间很难受,这么做只是想让自己的姐姐放弃。而且,他明明嘱咐过宋清月不要外传,但不知怎么的,还是传了出去……
后面他越说声音越小,陈西繁很平静,一直没说话。
两人都明白,这朋友是没法做了。
*
第二天是周五,漆夏正常上班。
出差过后格外疲倦,早晨七点,漆夏被闹钟叫醒,她躺在**愣神,心里有一百个不想上班的理由。
她躺得太久了,蛋糕跃上床,窝在她胸口见缝插针地撒娇,爪子挠啊挠,想抱着妈妈再睡个回笼觉。
漆夏把猫捞起来,揉揉猫头,打着呵欠说:“下辈子我做猫,你赚钱养我。”
“喵呜——”蛋糕尾巴摇得欢快,同意了这个约定。
漆夏吸一口猫,反悔说:“算了,下辈子还是我继续养你吧,指望你这只娇气猫,家里得喝西北风。”
精神百倍地起床洗漱,之后漆夏进厨房煮了两个鸡蛋,两杯牛奶,外加两个半成品三明治。
沙发上那位准大学生还在睡,漆夏没叫她,吃完早餐进房间收拾东西。
手机屏幕亮了亮,是甘瑶给她发消息:【夏夏,我的充电宝是不是还在你那里?记得带来公司,我今天外出参加峰会要用哈。】
漆夏回复:【在的,等会给你。】
这几年共享充电宝普及,但她们还是习惯外出时随身带一个,因为出外勤频繁,且地方大多偏僻,没有充电宝不方便。
前天在酒店收拾行李那会,甘瑶随手把充电宝放进漆夏包里了,后来在机场,漆夏拿出来给手机充电。
她低头在包包里翻找,却没找到。漆夏又找了行李箱,还是没有。
回忆片刻,漆夏想,会不会……落在陈西繁车上了?
还真有这个可能,昨晚回来后,她就没见过那只充电宝。
漆夏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陈西繁的头像仍旧是蔚蓝天空,昵称“繁星历历看”,朋友圈的动态大多是世界各地的日落照片。
熟悉的头像,熟悉的昵称,真的很多年未见了。
她怔了一瞬,差点以为自己登录的是q/q小号。
加上好友以后,两人还没有说过话,屏幕上只有一行系统小字。
要不要发消息问问他?
犹豫片刻,漆夏觉得还是算了。一只充电宝而已,丢就丢了,她买一只还甘瑶就行,今天甘瑶出外勤,也可以暂借别人的。
想到这儿,漆夏拎包出门。
从家到杂志社有八站地铁,早高峰人人行色匆匆。上了地铁果然没有座位,漆夏一手拉着吊环,像往常一样打开一款消除游戏打发时间。
忽然,屏幕上方一闪,提醒:繁星历历看发来一张图片。
她手一抖,手机差点没拿稳。
漆夏退出游戏点开对话框,图片上正是她不翼而飞的那只充电宝。
繁星历历看:【你的?】
漆夏的微信昵称就是名字缩写“qx”,头像是朵向日葵。
她发了个点头的表情包,然后在对话框里打字: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嫌弃的话你留着用……
字没打完,屏幕上又蹦出一条新消息:
繁星历历看:【在家吗?我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