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之后便是中秋之时。
中秋节的宫宴是温夏操办的第一场家宴。
往昔宫中大小宴会她都参加不得, 宫宴不是太后安排便是三妃操办。
好在她耐心细致,身边也有掌事帮衬, 中秋家宴布置典雅,坐席中每一张案几上皆摆放几束金桂,插在削肩细颈的白釉净瓶中,殿上花香涌动,还别有一番韵味。宴会歌舞不俗,温夏按着戚延、太后、各公主王孙的喜好,都排了节目。
李淑妃与王德妃本想表演弹唱, 温夏给劝回了,毕竟一年一度的中秋宴不是后宫茶话会上的小打小闹。
温夏特意将太后的凤座安排在她与戚延中间,本怕戚延不接受, 但他瞧见也未说什么,径直落座在龙椅中。这半年太后深居长乐宫, 甚少出面,也很少见到戚延, 他们母子间倒少了许多争执。
殿上歌舞升平,殿中公主王孙、后宫妃嫔皆已满座。太后赏着歌舞,含笑望向温夏,慈爱的凤目中似嘉许,就像在说这阖家欢乐的一天她已经等很久了。
温夏微微抿笑,望向戚延, 他俊美面庞倒是少有的温霁, 也算是全了她面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太后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吧。
抬袖饮下杯中桂花米酿, 温夏心情松快, 竟觉得若是戚延一直这般对她好,对温家好, 能与太后平静共处……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余生也未尝不可,这辈子都已经是这样了啊。
殿中言谈欢畅,丝竹悦耳。
戚延还特赐了温斯立来参加这场中秋家宴。
因着处理公务,温斯立此刻才姗姗来迟,入内请安。
戚延道免礼,让他入座。
可殿中李淑妃却直直望着温斯立,瞪圆的眼神一直紧随温斯立落座都未收回。
温夏坐于高处,自然捕捉到这异乎寻常的动静,将盘中羊排递给香砂:“淑妃爱吃,这份给她。”
香砂得温夏眼神示意,自然明白,将精致青玉碟中的羊排放到李淑妃案几上,低声嘱咐:“淑妃娘娘,大殿之中,还请您勿走神。”
“我,我……”李淑妃急红了脸,抓着香砂手腕压低声音问:“那是皇后的哥哥?”
香砂轻应着。
李淑妃脸色又是白又是红,僵硬松开手任香砂离去,埋头吃着平日爱吃的羊排,但味同嚼蜡。
无人知道,她看似冷静的外表下早已是惊涛骇浪。
她大半年前梦到的那个武将竟然出现在她眼前了?!
李淑妃心慌意乱,又十分兴奋,暗悄悄地抬眼,只见温斯立丰姿健朗,与她之前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原来她那次真的不是做梦,她遇到了真人,这人竟然是皇后的哥哥。
果然是姓温的人,都一样地招人喜欢!
连碰到了茶盏李淑妃都浑然不觉,得宫女锦翠提醒才拍着裙摆借故出去整理衣衫,也是透透气。
温夏行出来时,正见李淑妃在偏殿的廊芜中拍着胸脯,脸上不知是笑还是愁。
她的动静让李淑妃回过身,见到她,李淑妃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皇后娘娘,你怎么来了?”
“方才你是为何?”温夏拧着眉,从未见李淑妃如此失仪。
“我……”李淑妃紧张地咽着口水,朝四下看了一眼,附在温夏耳边:“我见到梦里的人了!”
温夏有一股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的便是李淑妃说:“他就是你兄长,你大哥!”
温夏一时不知作何表情,意外得忘记说话,见李淑妃欣喜又担忧的神采,才严肃叮嘱。
“淑妃,也许只是我大哥的身形与你梦中人相像。此事不得宣扬,你是皇上的妃子,我大哥是臣子,你们是绝不可能有交集的,也莫让人抓到把柄。”
“娘娘,我真的见过他!我那日肯定是见过你大哥的,你叫他来与我当面说!”
温夏拧眉,此事越拉扯事越大,她只能以中宫之威,严肃告诫李淑妃,直到将李淑妃说得黯然失色,被迫委屈巴巴地点头。
“你们在此聊什么趣事?”虞遥也自宴会中出来,
李淑妃忙把此事告诉给虞遥了,问虞遥信不信她。
虞遥也是与温夏一样的说法:“即便皇上重心没在后妃身上,但无论如何你也是妃子,若莽莽撞撞害了温相,你怎对得起娘娘,对得起不相干的温相?”
李淑妃虽知是这道理,可也憋屈难过,一向活泼开朗的人儿像霜打似的。
温夏未再让李淑妃回到殿中,命锦翠陪同主子回宫。
她与虞遥返回宴会,虞遥低声安慰:“太后留我在宫中住两日,我今夜便请淑妃去我那处,这两日都看好她。”
温夏点了点头。
宴会一直到夜间才结束。
温夏留了温斯立单独说话,问起淑妃之事。
温斯立道:“确有此事,但那时我并未冲撞她,也不曾与她搭话,领路的内侍自能作证。”
温夏点了点头,却有一些担忧。
戚延今夜歇在凤翊宫,沐浴出来,他只披着玄色寝衣,行走间,壁垒整齐的腹部肆欲张驰。
温夏坐在梳妆台前梳发,戚延长臂圈在美人椅扶手上,俯身在她耳边问:“今日宴会上淑妃有事?”
“她身子不舒服,臣妾让她回去了。”温夏不动声色轻轻敛眉。
“她在看你兄长?”戚延挑起她一缕发问,面庞波澜不惊。
“淑妃爱听戏,常听武将的戏,应是觉得大哥曾是武将吧。”温夏这般小心地回着。
戚延未再提此事,自后咬住了她耳垂。
滚烫湿润的气息灌进耳中,温夏受不得他每次吻她耳垂,只觉腰肢都软得没了骨头。
戚延抱起她坐在梳妆台上,健硕身躯狠狠吻下来。
温夏仍有些无措,哪怕如今的戚延并不算陌生了,她的手慌乱碰倒了珍贵的嫩肌香膏,自他灼烫的吻中呜咽:“我的香膏……”
“弄坏多少朕赔你。”鼻端香气清郁,戚延垂下深眸,亲眼看一朵娇艳玉兰自他掌中绽放。
对于温夏,他的温柔只在平日里,这种时刻,他从不会如个谦谦君子。
妆台上许多精美瓷瓶被打翻,温夏是真的在心疼,呜咽变作哭喘,求他饶恕。
“求朕该说什么?朕教过你。”戚延气息粗沉,指腹摩挲着她颤合饱满的唇瓣,眸底一片餍暗……
攻城略地的战场未见硝烟,只有强者的掠夺,弱者的求饶……宫殿的烛光亮到后半夜,戚延修长脖颈间青筋暴起,薄唇恣意,横抱温夏去清玉池,又将早已瘫软的她抱回宫殿。
随意披上寝衣,他亲自擦去妆台上打翻的香膏与水渍,深眸扫到铜镜中餍足的自己,勾起薄唇,回到帐中拥紧温夏。
她虽闭着眼,却还没有睡着,黛眉轻蹙着。
戚延吻了吻她脸颊:“好了,睡吧。这几日忙国事,寻个日子朕把淑妃放出宫。”
温夏微怔,轻轻睁开眼。
殿中已熄灯,只有屏风外一盏昏黄宫灯,稀薄的光影中,戚延侧脸轮廓挺立。她想解释什么,但这本就是为时尚早的事,只能道:“那臣妾去询问淑妃之意。”
戚延未再开口,揽着她腰睡去。
被折腾到寅时,温夏翌日起床时也不过只睡了三个时辰。
戚延在外等她起来用膳。
香砂说他都已去练剑回来了。
这人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凭什么?
温夏梳妆好,身穿一袭月白薄纱曳地长裙,唇点丹脂,玉面桃腮,如水眉目温柔含情。
她细步行出寝宫,发间金玉步摇清脆作响。
戚延上次见她穿白衣还是在青州水畔,眸中惊艳一瞬,在她落座对面时,敲了敲旁边座位。
“坐过来。”
温夏香腮微鼓,忆起昨晚,语气竟有一点娇嗔:“我不。”
戚延一笑,主动挪到她身边的座位,俯身狠狠亲在她脸颊。
这一吻未避讳宫人,殿中宫女都埋下头,有的脸红,有的憋着笑。
温夏双颊滚烫,掩袖吃着蛊中金丝燕盏。
“你昨日跟母后请画师作画了?”
“嗯。”
“为何不叫朕?”
“是你自己不爱入画的。”温夏没有再顺着戚延。爱入画是她的习惯,尤其是每逢佳节。
戚延道:“那宣个画师,朕要跟你一起入画。”
……
凤翊宫正殿“毓秀坤元”的匾额下,戚延与温夏端坐椅上,任画师作画。
陈进贤画了无数回当今皇后娘娘,还是第一次画皇帝。戚延五官英隽,噙笑的眼不怒自威,陈进贤只画得外貌的八九分,神态只能画到五分。毕竟是帝后两人,和从前相比难度翻倍。
过去了两个时辰那画才画好,帝后二人倒都很耐烦。
起身看画时,温夏如常地赞赏。戚延喜看了许久,微弯的薄唇说“赏”。
他今日已花费了许多时间,命胡顺好生裱上画,便要去处理政务。
御辇才刚在清晏殿外落停,等在檐下的阮思栋便行上前来,口中打趣:“皇上从昨夜睡到下午啊。”
戚延冷扫他一眼,见到候在阮思栋身后的一中年布衣。
阮思栋说起正事:“这是民间郎中云知行,擅疑难杂症,游走多地,看的病症许许多多,还写过一本《四季伤寒》。”举荐医者,阮思栋自然是将人调查清了,把那著作也呈给了戚延。
民间的粗布缝制而成的医书上面记着许多药方药理。
戚延阖上书,下了御辇,亲自带这郎中去凤翊宫。
宫人禀报着圣驾到,最先从殿中出来的是白蔻,神色有几分慌张。
“皇后呢?”
“皇后娘娘正与静婉公主在喝茶。”静婉是虞遥的封号。
戚延颔首,带着郎中步入正殿。
殿中弥漫着一股药香,而温夏许是听到他来,喝得急了,正掩帕咳嗽。
虞遥起身朝戚延请安。
戚延上前递给温夏一杯茶,香砂正捧着药碗从那郎中身边退下。
温夏喝过茶,终于平复下咳嗽:“皇上不是要去处理政务?”
“阮思栋给朕举荐了一名民间大夫,朕带来为你瞧瞧。”
温夏明显地愣住,握着绣帕看戚延身后躬身的布衣郎中。
“臣妾一直是徐太医调养,方才已喝过药,不必劳烦了。”
“先瞧一瞧。”戚延命云知行上前。
温夏不愿伸出手腕,戚延只以为她是介意郎中性别,很是坦然:“看病而已,别拘那些繁文缛节。”
温夏僵硬地握着手帕,伸出手。
云知行跪行上前,在她腕间覆上一层薄纱,道一声得罪了,手竟微微有些发抖,片刻就把完了脉。
“草民,听,听那位世子爷说皇后娘娘是体寒之症?”一介民间布衣,不敢抬头,只垂首静候温夏的答复,嗓音有些不稳。
白蔻在旁道“是”。
“那草民与太医把的脉象一样,娘娘按太医的诊断调养即可。”
温夏捏着绣帕的手终于松动了,不着痕迹端起案上敬亭绿雪饮下。
戚延没有再打扰温夏与虞遥叙旧,只是离开凤翊宫时眸底是显然可见的失落。
他已步上御辇,未再管身后那郎中,胡顺自会将人打赏送出去。
御辇起轿,走出没有几步,只听噗通一声,戚延侧眸扫去,那郎中跪在地上,擦着满额的汗。
戚延眯起眼眸,抬手喊停。
胡顺不明缘由,好心搀扶郎中,问他怎么回事。
那郎中跪行上前,朝戚延张唇几下,又惧怕般看了眼左右几十个宫人。
戚延眸光越来越暗,已知方才殿中脉象不对。
胡顺屏退了所有人。
甬道中,云知行嗓音带着一丝惧怕:“草民治不好皇后娘娘的病,可不敢,不敢欺君。”
他说,皇后娘娘没有体寒,殿中之药,乃民间女子事后避孕所用。
戚延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紧盯云知行。
云知行更惧皇权威压,他毕竟只是一介布衣,要说对待病人一视同仁有时候是做不到的。能给皇宫里的贵人把脉,生死富贵一念之间。方才进殿中他便已闻到那药香不对了,是瞒是报,都进退两难。
戚延黑眸一片森寒冷戾:“你把脉不过片刻,只诊了一只手,那药你都未曾看过。”
“可草民跟着老爹行医三十多年了,不会闻错,也不敢诊错。若皇上不信,可以将开那药的太医,或药渣找来问别的太医,看是不是如草民方才所说的那些药材一样。”云知行不停擦着汗。
入秋的天气本该秋高气爽,戚延却只觉心脏处一片森寒的凉意。
他不解。
他不明白。
温夏到底知道那是避子汤还是不知道?
是她自己要喝的,还是后宫里有人害她?
猩红双目之中,浮现起她方才慌张咳嗽之态。
戚延死死转着手中扳指,沉喝:“把宋太医带到乾章宫。”
他已疾步朝凤翊宫行去。
……
庭院中守着规规矩矩的宫人,打着十二分精神,只因方才戚延突然的出现吓到了温夏。
戚延走后,虞遥才道:“你方才为何很紧张的模样?那郎中也有几分奇怪,他看着不太稳重,皇上是不是被谁骗了?”
温夏仍久久说不出话来,心中惴惴不安。
“夏夏,你也要瞒着我吗?”
“我不愿瞒着虞姐姐,只是此事你不知道最好。”温夏还是难安,紧紧搅着绣帕。
白蔻道:“娘娘,奴婢看那民间郎中没有神医的态度,还说就按太医的方子来。可见此人不过是混进皇宫的江湖混混,料想着来拿赏赐的,皇上身边不挺多这样的人。”
温夏仍是担忧,若那郎中是混混,大可开出方子来博戚延的打赏。可他没有。
白蔻也知她所想:“娘娘应该无需担心,那郎中一身粗衣,可见家境底子,第一次得见天威,畏惧是自然的。”
“你们主仆把我绕迷糊了。”虞遥上前握住温夏的手:“夏夏,难道你不是体寒?皇上独宠你这么久,你一直不曾有孕,难道你方才喝的是避子汤?”
温夏凝望虞遥担忧的眼神,点了点头。
虞遥紧握着她的手,目中不忍,自然是站在她这边。
“那现下如何?你得做好打算。”
“我知,若那郎中瞧出我欺君了,我……”温夏一时语噎,竟不知戚延对她的情分能有几分用处。
她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要责怪自己呢,一切源头在戚延呀。她苦笑:“我不想给他怀皇嗣。”
“我不想生下他的孩儿,至少我现在不愿意。”
虞遥叹了口气:“不愿就再等等,但你得哄着他,别让他知晓。”
温夏唇边的笑意更苦涩了:“是啊,你们都说我得哄着他,我一直在哄他啊。”
“哄得我都觉得,自己可以跟他相安无事地过余生。”
……
偏殿窗下一隅,光影黯淡处,挺拔修长的身影一动不动。
戚延的轻功向来好,潜入自如,不会被人发现。
可这空寂的偏殿里,屏风外的交谈声实在太过清晰。
清晰到所有语言都似一把长剑,比武士的锋利,比剑客的无情,刺在他心口,狠狠的。
流不了血的伤口,竟比流血的伤口还要磨人。
他僵硬地立在这团暗影中,阳光自窗柩洒下,一束束光落不到他宽肩上。
他愤怒,他难受,甚至明明应该暴戾到冲出去质问温夏才对。
可双腿却似灌铅,挪动不了分毫。
殿外,她的嗓音一贯低柔清甜,连吩咐宫人的声音也是甜软的,可这一刻戚延没觉得它们带着温度。
她说,去煮一壶乳茶,再做一些糕点,送去乾章宫探探。
戚延喉结滑动,暗影当中,他的眼眸也似一望无际的沉夜。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死死捏着手上的玉扳指。
所以他爱喝的乳茶,原来都不是她亲手做的么。
她说,她不愿生下他的孩儿。
他不明白啊。
他明明已经对她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