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来问着这一切的真相, 不敢相信温夏所言。
他是与霍止舟最亲近的人,温斯立曾笑言老三老四就跟绑一块儿似的, 说不定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他听到温夏说出这些真相,崩溃、痛苦,又愤怒,不顾浑身的伤要冲去燕国找霍止舟算账,刚冲下台阶便见眼前值夜把守的士兵,被拉回理智。
如今是在打仗,他怎能为私事远行。
他痛苦地狠狠拍身边的梁柱。
温夏泪眼朦胧望着温斯来, 见他停下才收起劝阻的话。她视线落在戚延身上,他那样怜悯,也很是震怒。那眸底的杀意好似在说他也想为她报仇。
温夏担忧他伤势, 逼回眼泪,如今的关头她不愿再让私事影响戚延。
她走上前, 想让戚延回房躺着。
胡顺忽然慌张大呼:“皇上!快传太医——”
戚延狠狠栽倒下去,鼻中也流出血来。
温夏焦急地扶他, 望着他猩红的眼眸与流血的模样,急得手足无措。他紧紧握着她手,喘息急促,受达胥的那掌内伤让他此刻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夏力气太小,急呼温斯来。温斯来背起戚延回到房中。
太医道戚延是急火攻心,切不可再让他情绪波动, 若血液在体内淤堵便难医了。
温夏坐在床前很是自责, 接过婢女递来的长巾, 仔细擦拭戚延脸上的血迹。
“对不起, 我于心有愧……”
“夏夏……”戚延刚开口便一阵猛咳,吐出些残留的血来。
温夏让他不要再说话, 守在他身边。
屋中众人都已退下,温夏的手被戚延紧握,他一直紧望她,似有千言万语,都在此刻艰难的喘息中变作凝视。
温夏:“你睡一会儿,我不会走。”
戚延平复了许久才能勉强开口:“我必为你报杀父之仇。”
温夏心中很是愧疚,如果霍止舟仍是她的四哥哥,不是她的仇人,她顶多就是可以跨越的情伤。可她看错了人,那一场七彩斑斓的雪地中动过心,她会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温家,也觉得不配再去拥有他人的怜悯。
“从前我没有相信你的话,我对不起我爹爹,对不起温家。”温夏望着戚延,想起战场里他拼尽全力保护她,她的嗓音无比低柔:“你好好养伤,我不想再来回折腾了,暂时不回北地,我会陪你到你伤愈。多谢你两次救我,我……”
戚延紧握着她的手。
温夏不知如何再言,没有再开口,等到时辰,按太医交代的为戚延换药。
褪他寝衣解开纱布时,她还是被触目惊心的伤口震撼,手都在发抖。
太医入内来帮忙,一面换药一面指点温夏应该做什么。
清洗伤口的药水从戚延肩头流下,青色的药汁掺着血水滑过壁垒分明的胸腹。温夏一遍遍擦拭,手按在他腹肌处接着那些滚落的药水,仰起脸担忧地凝望戚延。
明明很痛,他却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吭,眼里还在安慰她别担心。
太医换完药,温夏为戚延穿好寝衣,才见他鬓间全是汗,她都亲自替他擦拭,动作轻柔小心。
太医临走时嘱咐:“今夜皇上要好生入睡,万不可感染风寒,不可发热。”
温夏凝望戚延:“你睡吧,今夜我守在你屋中。”
“待这一仗打完,我会替你讨回杀父之仇。”戚延已有些虚弱气短,但话中的戾气未减。
“戚延,我本不欠你,可如今你两次救我,就当你我两清了。今日你在战场舍命救我……”温夏竟不知如何说出心底那复杂的情愫。
她是该恨戚延的,可他今日救她时,忽然便好像五岁那年她被关在青楼那间屋子里时,彷徨无助,只看到他来了。她义无反顾扑进十二岁的少年怀中,被他牢牢接住。
她从前只能在梦里去记得这些回忆,可今日一切都无比清晰。让她看清她眼前的人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太子哥哥。
而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与他有任何纠缠。
温夏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低头为他拉过衾被:“你先睡一觉吧,你今日整日都在战场未歇。”
“那你呢?”
“我守在床边。”
戚延扣住她五指:“你回去吧,冬夜里太冷了。”
温夏摇头。
戚延到唇边的话止住了。
他想让温夏陪他睡,他有多少个日夜都没有抱过她了。可他知道她在难过,他不想趁人之危。
明明霍止舟这样对她,他是该庆幸少了这强大的情敌,可他竟会愤恨,会担心温夏在难过。她得知霍止舟是她的杀父仇人时该有多难熬,刚入北地便被劫持到战场,她却不声不吭陪他站起来,把一切都咽在肚子里。
温夏抬来了扶手椅。
戚延终于不欲再忍耐下去:“夏夏,过来。”
温夏起身走来,担忧地凝眉。
“我有些困,想干干脆脆睡一觉,但我不要你守在床下,你上榻来吧。”
温夏微微迟疑。
“若你不同意,那就让胡顺进来守夜。”
温夏沉默片刻,脱了绣鞋,凝望戚延因为疼痛紧皱的双眸,小心坐到榻上:“你能挪动吗?我睡外边好照顾你。”
戚延往床中挪了些。
温夏不再扭捏作态,只希望他能尽快养伤,睡到了他枕侧。
戚延躺过的地方带着他滚烫的体温,温夏担心他睡那头凉,伸手去触碰,却被他衾被下的手握住。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腹部,就这样阖眼睡去。
温夏一动不动,侧身望着戚延的侧颜,他五官挺立,鼻梁尤其挺拔英俊。戚延是真的累了,很快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比往昔都沉几分,听着便是深深的疲累。
温夏不敢合眼,时不时伸手去探他体温,又起来为他换药。
大夫道他的箭伤很深,需每隔一个时辰消炎止痛。
戚延却在这时醒来,他的眼里没有戾气,安安静静的,似对着最信任之人的放松。
温夏已解开他肩头上的纱布:“是不是太痛,把你弄醒了?”
“不是。”戚延嗓音有些低哑:“还是让婢女来换吧,你这样睡不好。”
温夏手上未停,俯下身,发烧扫落在他**的胸腹,她屏住呼吸,把药汁浸在他伤口上,动作小心翼翼。重新包扎好,她拿走他肩下弄脏的软巾,为他穿戴上寝衣。
系着衣带的手却被戚延大掌覆住。
温夏抬起头时一怔。
有泪从戚延眼角滑落。
“今日我竟然在想,我只顾着让你走,未告诉你遗言。如今你完好无损,我也还有命,是不是老天再给了我机会?”
“夏夏,天地造物真奇特,我为你建造了一座翡翠宫殿,那玉石开出来竟似一团纤长的人影。有蓝紫绿乌红多种颜色,全凝聚在一处,化作女子穿着长裙的身影。我将她制成一面画,本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应该留在陵寝里去,可又怕你归来觉得晦气,我就让工匠将它嵌在墙壁中。”
“我还真没想过失去你,在燕国说放你走时,我都不知道等我回宫了该怎么去抹除那些全都是你的记忆。”
他的宫里挂着他们的画像,他修建的翡翠宫殿全顾着温夏的喜好。他不敢回皇宫去,根本没想好怎么做一个孤家寡人,战场的杀戮是他最好的归宿。
“别再提从前了。”长睫投在烛光的阴影下,看不见温夏清澈的眼眸,只听她低柔的嗓音:“至少在你未愈时,我不会离去。”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等我把乌卢赶退,等我把他们打投降,在此之前你都别走?”
温夏应道:“我答应你。”
她盖住戚延的衾被,平躺在一侧,中间与他隔开半段手臂的距离。手却被他握住。
戚延不再说话,又再闭眼睡去。
这一次他好像安下心,薄唇噙笑,呼吸也完全信任放松,微微发沉。
温夏不时伸手去探他额头,怕他发热。
伤得这么重的戚延竟还做梦了,不知是什么好梦,嘴角微微抿着,生着一丝笑意。温夏失笑,却微微一怔,她安静望着帐顶,芽色的帐幔镀上烛光昏黄的颜色,暖意氤氲。
她恍惚想起初初及笄,嫁给戚延时。
她自小养在深宫,学着最端庄的一切。嬷嬷们告诉她如何做一名皇后,一名正妻。她们把一本册子拿给她看,告诉她身为皇后,她只需知道最简单的姿势便足够了。身为皇后就应该只是打开腿,而那册子后面千奇百怪的东西是后妃所学,她不需要去记。
她是正妻,这是她的体面,是皇帝对她正妻的敬。
可戚延没有给她那样的体面,他每回所用千奇百怪,让她羞耻,令她痛苦,让她以为那不是对正妻该有之态。她那时没有动过心,不知道夫妻之间那不是不敬。在霍止舟给她那场七彩大雪亲吻她时,她没有顾及场合啊。她好像后知后觉明白动情分不了场合,好像明白一些戚延。
可惜她折腾得遍体鳞伤,可惜如今不敢再去触碰了。她只期望乌卢被大盛打退,期望戚延恢复如初,龙体康泰。
温夏撑到了天蒙蒙亮,戚延一夜都不曾发热,睡得也好。
胡顺悄声进来,打着口型询问可有什么要伺候。
温夏正欲命他守着戚延,刚开口便感知到戚延醒了。
他紧握住她被子下的手,将她拉回衾被中。
温夏急忙撑住才没撞到他伤口。
“你一夜未睡?”
“你不睡了?”
戚延坐起身,睨了眼外头的胡顺,示意他过来穿戴,对温夏道:“你别回那房间了,我下去。这被子暖和,你睡一觉。”
温夏刚想启唇,戚延又道:“我昨日在战场杀疯了,若今日就传出你我分居的消息,有心思的还以为我听信达胥的狗话。”
温夏微哂:“我也没说反对啊。你怎么睡一觉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粗黑乌发自宽肩垂下,苍白病态中俊美近妖,唯有眼神漆黑锐利,对她道:“我身体好多了,伤只能养,急也急不得,我想去军营一趟,随时知道战况。”
温夏颔首:“先让太医来请过脉再去。”
戚延都听她的,当着她的面让太医诊脉查伤,处理好伤口才穿上龙袍与铠甲。
温夏望着那冰冷坚硬的铠甲:“你还上战场吗?”
“穿这身可以防刀剑。”戚延微抿薄唇,穿戴好冷铁护腕,抬眸紧望温夏,示意她休息。
他只是想随时准备好,最好能有一剑砍死达胥的机会。达胥伤他都比伤温夏强,既然伤了温夏他就不会善罢甘休。
戚延走后,温夏也实在困得不行,倒是记挂着温斯来,询问起太医。
太医道温斯来的伤不深,今日换了药也去战场了。
温夏问:“云匿如何?”
“在房中养着,臣等轮番照顾,皇后娘娘放心吧。”
送走太医,温夏嘱咐婢女仔细照顾云匿,这才宽衣重回榻中。
刚睡过的床榻还有余温,在这寒天里很是暖和。温夏一夜未睡,沾了软枕,闻着被中的兰花香与戚延身上草药的气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