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才蒙蒙亮, 戚延便已起身,未让胡顺入内伺候, 自己取了龙袍。
温夏侧睡在床榻上,见他一时摆弄不好,起身下床,拿过金甲与中衣为他穿戴。
戚延紧望着她,伸展双臂任她为他整理,喉结轻滚:“夏夏,我会给你写信来, 希望你能给我回信。”
“我多年愧对母后,若你不爱处理郯城的政务了要回京去,那就帮我去看看母后。”
温夏很是意外地抬起头, 可从来没见戚延关心过太后一回。
戚延道:“她也是个受苦之人,那些年终是我太过任性。”
他们母子之间的恩怨解开了?
温夏张了张唇, 战事之前,没有去提太后与她父亲那段往事:“她待我好, 我知道。”
戚延总算放下心,随同温斯来出了府衙。
温夏送别他们二人,不舍地嘱咐温斯来要保重,目送一身铠甲的温斯来坐上马背,目送一身玄金龙袍的戚延低头坐进銮驾。
他推开车窗,深眸紧落在她身上, 寒冬清冷, 他的眼却胜似骄阳炽烈。
直到军队驶远, 温夏才回到府衙。
院子里依旧伫立着从前把守的士兵, 屋中只少了戚延与温斯来,她却觉心里空了一大块似的。
走进书房, 温夏开始着手处理灾后重整的繁重政务,只想尽快能让百姓走上从前的正轨,过好日子。
三日后,戚延与温斯来的书信都传回了府衙。
温夏很是高兴,拆开信细看。
温斯来在信中说起已安全到达,让她勿要担忧,有事第一时间给他去信。
戚延也在信中说到了驻扎在阿丽的军营,他的字迹依旧如从前那般风骨遒劲。
[夏夏亲启:
吾已随军抵营,此地星垂遍野,天阔云低,风吹草野可闻花香,山河好景,忽不忍战火屠戮。吾体康泰,勿念勿忧。故国风雪犹烈,望尔珍之重之。
书不尽意,盼即赐复。
夏夏妆安。
二月十一,于阿丽营花深处,戚延。]
凝望着信上的字迹,温夏轻轻抿起唇角,仿佛能看见戚延描绘的辽阔蓝空下的朵朵白云与草地野花,她笑着写下回信。
郯城与宣城一应政务都步上正轨。
前来上任的郡守耿方贤来到府衙参拜温夏,与温夏议论着如今亟需安置的几项大事。他年已四十,见过温夏给出的政策,恭敬地询问。
“这是皇后娘娘想到的办法?”
温夏颔首。
耿方贤很是钦佩:“此法不仅能解当务之急,还让流民有生计可依。臣已接到皇上圣旨,势必会听皇后娘娘差遣,一切遵娘娘之命。”
“耿大人言重,你才是郡守,耿大人如常当政,本宫有疑议之处再诏大人。”
有了郡守上任,温夏比从前少了许多压力。只是耿方贤遵着戚延的旨意很是敬重她,每日皆会来禀政务,就像她是郯城关的土皇帝,每日都上朝一般。
几日后,押送赈银的队伍也到了宣城。
太后与温斯立已在信中告诉她具体事宜,押送赈银的也是可信的温家军,自然会少许多意外。
只是面对数百万的银两,温夏还是十分郑重,等在府衙大院,耿方贤也候在一侧。
著文从外回来,脸上笑意兴奋之余似失几分稳重,嗓音轻快得很:“娘娘,押送赈银的队伍来了!还有您的熟人也来了!”
温夏有些意外,押送的队伍入内,温夏只见一箱箱贴着封令的赈银与脸熟的温家将领,倒未见着什么熟人,她以为著文说的便是大哥身边这位亲信。
同耿方贤一一清点完,温夏命温家军将赈银抬入府库,转身之际,被一道道尖叫声吓得也失声尖叫起来。
只见李淑妃,王德妃,沈贤妃三张脸放大在她眼前,都哈哈大笑。
温夏的失声尖叫变作惊喜:“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她很是高兴,酒窝在这明晰的笑里绽放。
“不仅我们来了!”三人移开身子,露出后头特意挡着的虞遥。
温夏简直高兴坏了,抱住虞遥,又抱住她们三人,在这哈哈的笑声里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后院正厅中,圆桌前摆满热气腾腾的饭菜。
如今的屋中不再是浮翠流丹,而是素雅清丽,相见甚欢。
温夏紧望多日不见的姐妹们,能在边关见到她们完全是意外之喜。这两年深处宫中多亏她们与她相伴,否则那些难熬的日子都不知要如何挺过来。
温夏一面笑着,一面红了眼眶。
“虞姐姐,你不是快要成亲了么?我还想着这边何时能安顿好,能不能及时赶回京参加你的婚礼。”
虞遥笑道:“我的婚期推迟了。”
温夏怔住:“为何,可是因为闽房佑反悔?”
已不再是李淑妃的李娇月笑道:“哪里是反悔,人家都快急哭了。是虞姐姐自己担心你一人,和那状元郎商议推迟婚期过来陪你!我们怎么能允许她背着我们偷偷摸摸来见你,我们当然也要来!”
从前的德妃做回了那个活泼没有心计的女子,王盈快言快语:“我们都好想你,丽嫔妹妹她们也想你,只是她们家中着急替她们相看夫婿,便未能前来,但众人都给你写了信。”
那个从前爱财如命,连裙子破了都要跟人扯皮的贤妃沈佳喜拿出一沓信,不顾绣满精致绣花的袖摆被信封勾破丝线,高高兴兴地递给温夏。
温夏很是动容,她当初离开时虽请过太后照拂后宫众人,可瞒着大家,谁也不曾告诉,一时竟有些自愧。
“我对你们都没有这么好……”
“谁说的,从前不是你护着,我们能有那些好日子过?”
虞遥说她们已在京中得知她被挟去乌卢的事,都替她担心,也钦佩她。戚延罢黜后宫妃嫔,赐还大家归家后,她们便商议着一起来边关看她,反正如今大盛鼓励女子走出闺阁,她们早想看看大好河山了,就当是出远门游历,也想能陪伴她,帮到她。
李娇月眨着大眼:“娘娘,你可知皇上为了赐还我们归家都费了多少银子?”李娇月示意算术好的沈佳喜接话。
沈佳喜道:“十一名妃嫔,每人都捞到个县主,他得养我们一辈子,而且皇上给我们的比别的县主多,约摸够打下草原一座部落吧。”
温夏笑:“是他欠你们的。”
李娇月:“不止啊!他为了还我们清白,在圣旨上昭告天下是他早年间染病不举,未宠幸过妃嫔。”
王盈直摇脑袋,发钗摇坠:“我是真没想到皇上这以前狗都不如的玩意儿如今能当人了。”
她说完下意识捂住嘴唇,像往昔在后宫里吐槽戚延坏话般谨慎,被李娇月打开手:“如今不是后宫,没人乱嚼舌根啦。”
温夏有些怔住,这倒在她意料之外,她并不曾细问戚延罢黜后宫的圣旨,他也没有同她主动提过这细节。
若他真能做到这般,这改过的态度倒是诚心。
姐妹们团聚一堂,温夏也高兴,让她们别叫她皇后娘娘了,都称呼各自的闺名。众人在火炉上温了一壶桂花米酿,饮酒谈天,都很是开心。
李娇月还是像从前那般爱唱歌,王盈给她伴奏。一时间,屋中又是从前那种吵闹的乐声,大家都忍笑不止。
这算是温夏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日了。
安顿好醉后的众人,她也有些微醺,但脑中还算清醒,回到书房批阅耿方贤呈来的文书。
只是瞧着手中冰冷的书简,温夏竟有些走神,这一刻好像极想分享。
她铺开写信的绢布,月白的绢帛上好似浮现起戚延信中那星垂平野的阿丽草原。刚要落笔,她却顿了顿,终于还是收起了笔。
她重新看起文书,处理起一些需要她通过的政令。
只是温夏还是走了神,待这些文书全部批阅完,她展开绢布,白皙纤细的手指握住貂毫笔,鼓了鼓粉腮给自己打气般,不就是写一封信嘛。
弯起唇角,她认真落下一行行黑字。
[皇上亲启:
城中草色遥看近青,春日将临,风中闻香动,一切安好。
不知吾军归期,盼勋祉康泰。或想君归之日,月满花繁,灿若河汉。
今日吾见故友,心念殊喜,遣此一函,未及他意,不必赐复。
顺颂戎安。
二月十九,于灯下,温夏。]
写下落款,温夏怔怔望着信中的“十九”。
这么多年的信任与依赖,这个名字早已成为心上的疤。可如今她能浅笑置之,证明这疤也早已愈合了吧。
她收起信,唤来著文交给信差。
“这是写给谁的信呐?”
虞遥走进书房,语中带笑,解下肩头的披风坐到温夏身前。
“虞姐姐不是喝醉了?”
“我的酒量哪里会醉,沐浴过后眯了一觉,新床还睡不习惯。”
“那我让白蔻将床再铺软些。”
“今日我同你挤一处吧?”
温夏笑着答应。
夜深人静,帐外留了一盏烛灯。
温夏同虞遥躺在帐中,二人许多话说,哪有睡意。
温夏问着闽房佑的事,虞遥说他人品没得说,对她依旧如初,而且两家定亲时堂堂七尺男儿竟还落泪了。
“他知晓我入宫的原因,哪会介意,他只心疼我。”
虞遥低声笑道:“从前他还会私下说皇上不长眼,但自从皇上改了科举制度,废了青楼与暗娼,准许女子科考,还御驾亲征,单枪匹马救下你。他竟还对我说之前错看皇上了,于心有愧,势必会好好报效朝廷。”
温夏一笑。
“夏夏,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虽我没有亲眼见过皇上如今如何待你,但我见你能处理政务,受官员尊崇,这必是皇上的授意。他能潜进乌卢去救你,算是不顾生命危险了,我听说还受了伤?”
“嗯,那一次他伤得很重……”温夏想起戚延坐不能行,甚至尿湿衣袍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一时有些沉默。
“京中如今都传遍,不光大臣们觉得皇上担起了邦国之基,连如今的街头巷尾都传着皇上的话本,直夸他成了真正的大丈夫。”
温夏微顿,只问:“太后还好吗?”
“我入宫去见过太后多回,母后她凤体欠安,虽然养好了大半,但也大不如前了。我猜测她是……”
“她是因为我从前逃宫,后悔自责从前给我定下与戚延的婚事,才一直没有痊愈……”
虞遥轻拍她的手。
温夏一直都知道。
太后自从接到她的信便一直都有书信寄来,每次信中都是关慰,让她在郯城不要太累,想回北地、想回京都太后随时都会为她做主,不会再勉强她与戚延这份婚事。
太后与她爹爹有过的那个女儿生下来便是死婴,所以太后才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她一直都知道,太后很爱她的爹爹,温立璋也只爱过太后。
作为子女,她站在许映如的立场会觉得不平。可许映如感激温立璋,许映如从来不觉得这一切不公平,只要她能过得好。
虞遥道:“你方才是在给皇上回信?”
温夏轻轻应一声。
虞遥侧过身凝望她:“你喜欢上他了?”
温夏微怔,摇了摇头:“没有的,我只是今日见到你们开心,才想跟他分享一下,信很短。”
虞遥张了张唇,却笑了笑咽下想说的话,只道:“他从前那般对你,咱们不说他。你如今作何打算的?”
“我想等战事结束就离开郯城关,同我三哥哥二哥哥一起游历,若是他们娶嫂嫂了我就带一支温家军去游历。”
“你不带我啊?”
“那若是闽房佑肯的话,我就带你。”
两人笑着。夜色静谧,窗外晚风轻过,二人依偎在帐中说着许多闺房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