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皇家权斗、东宫势变,十岁的陆卫青用险招逃出东宫,现下正在黑漆漆的棺材里。
大户人家的孩子难有体弱多病的, 为了改命, 会提前办丧事, 寻个“替死鬼”。
陆卫青就成了这样的“替死鬼”。
为了压制“替死鬼”的怨气, 往往会给“替死鬼”办冥婚。
是以棺材里躺着的是一对“替死”的鬼夫妻。
夜黑风高、残月斜挂, 送葬的队伍行在僻静的山林小道上。
山路崎岖,一面是褐色的石壁, 一面是陡峭的悬崖, 悬崖下是荒芜的乱葬岗。
山路宽不过数尺, 抬棺人并排前行已是拥挤,加上前几日刚下过雨,湿滑难行。
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摇铃, 唱过几巡引路的丧曲, 叮嘱众人小心些,莫要搞砸了这单大生意。
今夜要埋的是一对童男童女。
黑漆漆的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睁开眼。
身旁传来断断续续的细弱哭泣声,压抑着哀婉、流转着悲伤, 若不是棺材闭合得严实,他俩怕早就被发现了。
他烦躁地蹙眉。
也不知哪里骗来的女娃娃, 糊涂得很,在灵堂的时候傻乎乎地喝下有毒的鸡汤, 被人扔进棺材里, 到死也不知道自个是来陪葬的。
到底和他脱不了关系。
“别哭了。”
如果哭能解决问题, 眼下他就不该在这。爹爹生死未卜、娘亲深陷牢笼,东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陆卫青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 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身旁的抽噎声让他回过神。
她没应他,不知是中毒后尚未完全醒来,还是故意不想搭理他,只是哭声渐弱,快要喘不过气了。
棺材里太黑看不清,可并不妨碍陆卫青用手摸索。
果然,他在头顶上方摸到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当即撬开棺材盖,露出一条细微的缝。
新鲜空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洒进来,小姑娘长吁一口气、呼吸渐稳。
陆卫青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动作尽量轻些,不让外头抬棺的人发现里头有动静。借着从棺材缝隙照进来的昏暗月光,他看清她的模样。
巴掌大的小脸,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面色青紫得厉害。
她的脸上全是痛楚的泪水,不似中毒后的难受,倒像是陷入巨大的悲伤中,情难自已地哭泣,那干枯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也浑然不察。
他低声唤她:“醒醒?”
苏霓儿感觉到有人在喊她,只是她意识模糊,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她知道她快要死了。
她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却不曾想将自己困在漫天的大火中。
火舌混着滚滚浓烟弥漫,屋顶的木梁被烧断砸下来,砸在她的左腿上。
她动弹不得,皮肤被灼烧的疼痛蔓延,混着烧焦的味道,刺鼻得很。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绝望地挣扎。
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连声唤了好几次,小姑娘也没醒来。
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法子,等到下葬以后再逃可就难了。
他掏出一颗黑色的丹药,是母亲留给他救命用的,只有一颗。
片刻的犹豫后,他掰开她的嘴让她服下。
少顷,她脸上的青紫散去,渐渐有了一丝红润的血色。
他尝试着再度唤她:“醒醒?我带你出去。”
哭得快要断气的小姑娘终于醒来,怔怔地瞧着他。
纵然是小时候的陆卫青,苏霓儿也一眼认出。
周遭的环境逼I仄狭窄,只隐隐有一点昏暗的光。外头寒风呼啸,偶有招魂的摇铃声似咽似泣,诡异且沉闷。
......这是哪?地府么?
头疼得厉害,脑子乱糟糟的,她恍惚间记起养心殿的那场大火,以为自己死了。
那场大火里,最后陆卫青来救她了。
她记得清切,他在大火中尚有生还的机会。
怎么和她一起出现在地府?
听说阎王爷掌管生死簿,牛头马面勾魂,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茫然地盯着他:“你怎么也下来了?”
陆卫青听不太懂她的意思,索性沉默着没吭声。
苏霓儿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两人穿着新婚的喜服,亲昵地搂在一起,好似生前的每一个相拥而眠的长夜。她蹙着眉梢,纤细的手指抵在他心口处。
“我们成婚了?”
冥婚虽是陋习,却广泛流传于市井,属婚约的一种,受律法的认可。一切来得曲折离奇,但终究是事实......陆卫青极冷地“嗯”了一声。
苏霓儿大骇,怔了半晌后,颤颤巍巍地抚上他白净的脸。
他的脸带着少年的青涩,尚未长开,不易亲近的距离感浑然天成,可那双刚毅的眸子却未曾变过。
陆卫青身子一僵,从没有谁敢如此放肆地描绘他的轮廓。他本能地想要推开她,却鬼使神差地任由她抚摸。
苏霓儿的眸光停在自个过分瘦弱的手腕上。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手,不是她死前的样子,她又极快地摸了摸自个的脸,哽咽着。
“我们......是小时候的模样?”
陆卫青锁眉:“我今年十岁。”
......那她就是七岁。
苏霓儿明白了,她做鬼也不得安生。
阎王爷不饶她,不仅让他俩做鬼夫妻,还要她打小就服侍他。
生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有委屈亦有不甘。
入宫后他对她的冷落、他背着她有了新欢、新欢羞辱她......她恨的,恨他变了心、恨自个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即便最后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她亦无法坦然地接受他。
“哇”地一声,她大哭起来。
“我不要嫁给你......”
“声音小点!”
陆卫青急急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线,对着她摇头。
外头抬棺的人动作一顿,相互间望了一眼,低声询问着有没有听见什么。
寂静的山林,便是一只雀儿扑着翅膀划过夜空,也能响彻山谷,更何况是如此清脆的女娃娃声。
众人负责抬棺下葬,哪里晓得棺材里的人活过来了?只当是闹鬼了。
做这行的,多少有些忌讳,譬如公鸡见血不出殡、棺断土倒不下葬。至于冥婚,忌讳就更多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抬着棺材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领路的道士瞥了眼棺材,强掩下心慌,念了几道口诀,沉着脸。
“别大惊小怪的,耽误了下葬的时辰。”
众人适才继续赶路。
棺材里的陆卫青一直捂着苏霓儿,没有松开过。
苏霓儿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声响,可她顾不上思考到底怎么回事,一口咬在陆卫青的手上,疼得他一缩。
“你怎地咬人?”
“我就是要咬你!”苏霓儿愤愤难平,“我生前活得够苦了,死了还要伺候你。我不同意!”
苏霓儿声音又尖又细,说话的时候恨不能给他几拳,闹得棺材斜了又斜。
陆卫青气得不轻,伸手想去捂苏霓儿的嘴,看见她龇开的牙,又顾及到两人现下的处境,只好耐着性子哄她。
“嘘,别说了。”
“我偏要说。你我的婚事没经过我同意,不作数。”
“你以为我愿意娶你?我也是迫不得已。”
“哟,你还憋屈呢?”
外头的众人彻底蒙住了,怔在原处一动不敢动。恰好是个上坡,八个汉子抬着棺材已然费劲,眼下脚软,更是走不动了。
一个胆大的,哆嗦着请示道士。
“道人,这里头的二位......好像在吵架.......”
冥婚的少男少女都是合过生辰八字的,可父母之命定下的姻缘,也有相互看不顺眼的。若是如此,两个小鬼会心生怨恨,缠着父母不放、闹得家宅不宁。
此乃冥婚的大忌。
道士颔首,铁青着脸示意放下棺材。
他走到木棺跟前,拿出一叠黄纸,烧化了,晃动手中的摇铃——“天灵灵地灵灵,冤魂枉鬼莫嚣张。既已喜结地同心,夫让妻随......”
“闭嘴!”“闭嘴!”
苏霓儿和陆卫青同时一声怒吼。
陆卫青吼完就后悔了。
眼下是逃命的时刻,他这般无疑等于暴露了自己,若是外头的人起了疑心......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纵是再忍得也有爆发的时候。
苏霓儿一点也不意外。
陆卫青平时够隐忍,可若是被惹急了,一样会红眼。
人在红眼时说的话,大抵是真心话吧?
她没仔细分析外头的情况,只记住旁人也说她们是一对“鬼夫妻”,更加印证了她当下的处境。她索性也不装了,决定把心中的想法全吐出来。
“呵,你就如此嫌我?其实你早就不喜欢我了,对吗?”
活着的时候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需得顾及他的感受、给他留脸面,做一个懂事的、端庄贤惠的妻子。
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死了,没必要再像生前那般委屈自己,更无需再讨好他。
陆卫青睨了一眼他手背上的齿印,不屑地冷哼。
“错,我从未喜欢你。”
“你你你?”苏霓儿一把揪住陆卫青的衣领,“有种你再说一遍!”
昏暗的棺材里,苏霓儿气得小手儿直抖。
自从两人对着石头拜过天地、结为夫妻后,再也没有这般急眼过。
他们曾和所有深爱的男女一样,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手牵手着细数未来的美好。为数不多的几回争吵,也是他先低头,伏低做小。
用他的话说——“自家娘子该疼”,又岂会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她?
不浓的月色照在陆卫青的脸上,衬出他极冷的面部线条。
他比她大三岁,无论是体形还是力气都远在她之上,想要拂开她的手轻而易举,他却单手撑着下颌,仿佛看不见她似的,下巴轻扬。
那神色就差叫她莫要自作多情了。
他这番模样,愈发惹得苏霓儿生气。
“好,很好,”苏霓儿激动地扑向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既然你要做负心汉,就莫怪我翻脸!”
“......放肆!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又不是没打过!”
......
棺材里,两只“小鬼”打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让着你,莫要得意”,另一个说“少说漂亮话,有本事你不还手”......
两人动静太大,直摇得棺材乱晃。
道士和抬棺的人震在原处,吓得久久没有动过。
恰在此时,狂风骤起、乌云密布,隐有山雨欲来的架势,那引路的挑灯更是忽明忽暗。
陡然,过分倾斜的棺材盖“砰”地一声,跌落在湿滑的地上,露出里面两只急红了眼的“小鬼”。
他们互相揪着彼此的头发,疼得龇牙咧嘴,却谁也不让谁。
女鬼的脚抵在男鬼的下巴处,男鬼的膝盖抵住女鬼的心口,彼此的姿势十分诡异。
一道闪电忽地劈下,映照出他们狰狞且扭曲的面容。
众人大喊——“啊啊啊,诈尸啦!”
*
抬棺的人吓得惶恐不已,尖叫着落荒而逃。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昏暗的月光卷着红杉树残败的落叶起伏,在陡峭的石壁上投下可怖的阴影。
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摇铃,独独一人站在刺骨的寒风中。
他身姿挺拔、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材中打架的两只“小鬼”,似未曾有任何惧意。
然,那黄色的道袍下方隐隐有湿润的水渍,正顺着裤腿往下。
苏霓儿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没了棺材盖,她彻底看清周遭的一切。
这是一处僻静的山林小道,她和陆卫青在棺材里。
刚才那些被吓走的“鬼”似乎很怕他们,嚷嚷着“诈尸”了;而棺材边上,她和陆卫青扭打在一块的影子清晰可见。
......鬼也有影子的么?
她总觉得此地甚是熟悉,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儿。
不过,这些都不紧要,紧要的是她和陆卫青正在打架呢!
打架拼的是气势和不服输的干劲,甭管打不打得赢、甭管会不会受伤,卷起袖子往死里揍,对方再厉害也弱了三分。
陆卫青被她扯住头发,疼得龇牙咧嘴;苏霓儿亦不好过,脖子都快扭断了。可两人谁也不松手、谁也不退缩。
苏霓儿冷笑:“旁人可瞧见你打我了,等会儿在阎王爷面前,你可别耍赖。”
陆卫青:“恶人先告状,是你先动的手。”
苏霓儿:“是你先惹我的!”
......
“够了!”道士沉声吼道,从腰间拔出一根桃木剑,“两只厉鬼切莫嚣张,速速躺回棺材里,否则我立刻收了你们,替天行道!”
道士当即咬破手指、挤出殷红的鲜血,快速在黄纸符上写着什么。
听说冤魂被收后入不了轮回,苏霓儿倒不是怕,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栽在一个道士手里。她尝试着和陆卫青商量。
“......要不,我们先歇会儿?等搞定这个道士了,再接着打?”
陆卫青恰有此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鬼”,正好,趁着没什么人把守,赶紧逃。
“你说话算话?”
“自然!我是不讲武德的人么?”
陆卫青眸光微暗,片刻的思量后,清冷的声线软了几分。
“那行,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松手。一,二,三......你个卑劣的小人!你出尔反尔!”
“兵不厌诈呀!”
苏霓儿趁着陆卫青松手,反将他压在棺材里,掐住他的脖子,神色颇为得意,笑道,“你从前教我的,你忘了?”
陆卫青身子一僵,恍然看着欺在他身上的小丫头。
雷声轰鸣,惨白的闪电下,被他揪过的头发乱糟糟的,露出一张过分清瘦的脸蛋儿。她上挑的眉眼一点也不可爱,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异常的耀眼。
他仿若曾在哪见过,怔住,一时间忘记推开她。
狂风中,道士念着口诀、手持桃木剑朝苏霓儿刺来。
陆卫青来不及思考,毫不费劲地翻身,本能地将苏霓儿护在身下。
那把沾了狗血的桃木剑,准确地刺中陆卫青的后背。
——“你?”
苏霓儿没想到陆卫青会替她挡下这一剑,亦没想到他动作这般利索,方才记起他先前说的那句“让着你”并非漂亮话,而是事实。
他双臂撑在她两侧,挡住她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透过他白净额间的碎发,她看见道士手里断了的半截桃木剑,以及对方诧异的目光。
所谓桃木剑,是道教用来辟邪镇宅的法器,取自天然桃木,能杀恶鬼、诛妖孽,对于凡胎□□......委实没什么震慑力,无异于一截破木棍。
那破木棍打在陆卫青身上,仅让他微微蹙眉,闷哼一声而已。
苏霓儿没细想为何桃木剑对陆卫青没用,她被道士的行径伤到了。
既然那道士敢“收拾”陆卫青,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了。
还等什么?还手呀!
许是人在气头上,力气特别大。
苏霓儿一把推开陆卫青,扑向道士,一爪子下去,挠得对方花了脸,丢了桃木剑凄凄惨叫。
苏霓儿手脚并用缠在道士身上,像个小野猫似的,打不过就挠,挠累了就咬,硬生生将一个大汉扑在地上,立不起来。
“你吃饱了撑的?非得和我们作对?活该被揍!”
陆卫青被苏霓儿推得踉跄,险些没扶稳摔着,也不知这丫头哪来的蛮横劲。
得了自由,他没急着逃离现场,而是勘察地形。
这条山林小道甚是崎岖,一面是褐色的石壁,一面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是荒芜的乱葬岗。若是不甚掉下去,估计半条命就没了。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山路的尽头,几十人举着火把来势汹汹,是逃散的抬棺人引来的救兵。
他们声势浩**,嚷嚷着得想办法把两只“小鬼”安葬了,实在不行,就一把火烧了,总归不能留着祸害人。
陆卫青凝神思考,下山的路是去不得了。
月色越来越黑,愁云压得越来越低,暴风雨即将来临。
陆卫青看向黑漆漆的密林深处,心中主意已定。
地上,道士被苏霓儿压着,满脸的指甲血印。
陆卫青按住苏霓儿扑腾的手,“别打了,我们走。”
苏霓儿侧头,暂且停下,甩了甩手,喘了一大口粗气。
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没打几下就酸软了,不得劲。
“不急,臭道士还没求饶,应是不服,且等我把他打服了。”
嫁衣的袖摆宽大,费事,苏霓儿动手的时候不方便,索性卷起袖摆,朝着道士的心口就是一拳。
“错了吗?以后还多管闲事不?”
苏霓儿自认使了大力气,可对于一个成年男子而言,那点力气不算啥。道士唾了一口。
“恶鬼!老夫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收了你们!”
“嘿,你个臭道士,嘴还硬呢!”
苏霓儿扬起拳头,却见陆卫青一块石头砸在道士的脑门上,用了狠劲,先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昏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霓儿抬眸,正对上陆卫青刚毅狠辣的眸子,似凌空扑食的秃鹫,涌起猩光。
苏霓儿后背泛起一阵恶寒。
她再清楚不过,死人堆里长大的帝王从来不是良善之人,生杀予夺、玩弄权贵,不过尔尔。
无论他外表如何清冷,哪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那股子狠劲也瘆人得很。
陆卫青探了道士的鼻息,确定对方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一把拉起苏霓儿。
“走。”
苏霓儿怔住:“......去哪?”
不远处,举着火把寻来的人越来越近,就在上山的拐角处。狂风将陆卫青的红色衣摆吹变了形,鼓鼓的。他沉下脸。
“难道你想被活埋?”
苏霓儿自然也瞧见追来的“鬼”了,晓得这些“鬼”不会饶他们。
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
活着的时候她就没带怕的,死了还被追着赶,地府也不是个安生的地儿。横竖是个死人,不如畅快肆意些。她随手一指,指向陡峭的悬崖。
“不如从这儿跳下去,我堵他们不敢跟着跳。”
陆卫青斜了一眼悬崖的高度。
有疾风从悬崖底下呼啸而上,刮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疼。一颗小石子从他脚畔滑落,半晌听不见落地的声响。
下面是乱葬岗,没有墓碑的小土丘乱了一地。
他没有回答苏霓儿的话,而是径直往深山密林跑,被苏霓儿拦下。
“你怕?”
陆卫青冷哼,双臂环在身前,下巴轻扬,不疾不徐吐出几个字。
“我不傻。”
从这么高的悬崖往下跳,不说一定会死,至少摔个半死不活。
苏霓儿却不在乎,拽着陆卫青往悬崖底下看,说半身腰有棵大树,只要跳的时候找好方向,被大树拦一下,应该没事。
陆卫青凝神思考了片刻,问她:“你会武功?”
苏霓儿摇头:“......不会。”
陆卫青顿住,唇线抿得死死的,起身要走。恰好来捉他们的人追来了,指着他俩大喊——“看,那两只小鬼在那儿!”
陆卫青愈发急切,拔腿要跑。苏霓儿却是一笑,趁机紧搂住他,跳下悬崖。
“还说你不傻?我们是鬼,摔不死的。”
戏折子里常说,鬼便是摔得四分五裂,也能完完整整地接回来;法力高深些的,断了的头颅都能安回脖子上。
暴雨倾泻而下,狂风伴着雨点打过苏霓儿的耳畔。
拥着陆卫青往下坠落的过程中,她听见他剧烈颤动的心跳声,“砰砰砰”,比暮钟还要震耳。
......鬼也有心跳声么?
苏霓儿猛然一惊,意识到事情或许和她想的不一样。她正欲问个究竟,“吱呀”一声,悬崖石缝里伸出来的树枝划破他们的衣裳。
惊惧乍起,肌肤被划破的疼痛让苏霓儿清醒。她惶惶然去寻陆卫青,却只捉住他的半片衣角。
分别之前,她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唾骂。
“......疯子,我们是人!”
*
邪风肆虐、暴雨如注,初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荒芜的夜幕下,浓云渐散、残月隐上斜枝,偶有哀鸣的黑鸦略过,惊起一阵寒风。
躺在地上的苏霓儿缓缓睁开眼。
光秃秃的土坟隐在枯黄的杂草间。斜对面的老树下,几只野狗谨慎地从土坟里扒拉着腐尸。恶臭混着雨后山林的潮湿味弥漫。
......乱葬岗?
这是她儿时来过无数次的地方,深埋在骨子里,闭着眼也能描绘出此处的地形。
手背上传来尖锐的痛感,“笃笃笃”,似有什么东西在啄她。她反手一捞,黑鸦惊着翅膀从她掌心逃窜,极快地匿在黑暗中。
她陡然坐起,伤口被牵扯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呼出声,斜对面觅食的野狗早已逃得不知踪迹。
在距离她最近的坟包处,陆卫青一席大红色的喜服昏死在泥泞里。
大雨冲去他脸上的斑驳血渍,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英俊面容。
跳下山崖后,她和陆卫青被半山腰的大树拌了一下。
正是这颗大树,让他俩捡回两条小命,却也摔得伤痕累累。
记起他昏死之前说的话,结合眼前的情形,她所有的疑惑全有了答案。
原来,她不是鬼,陆卫青也不是鬼。
她回到了小时候,回到和陆卫青相遇的地方!
不同的是,上一世他们冥婚后,不知为何被扔到了乱葬岗。她是在乱葬岗醒来的,没有棺材里的那段记忆。
而这一世,她提前醒了,误以为在地府,非得拉着陆卫青跳下山崖......
苏霓儿懊恼极了。
寒风乍起,湿透了的红色棉袄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随手一挤就能挤出一大碗水,冻得她直哆嗦。
哆嗦好,哆嗦让她冷静,哆嗦让她有时间思考。
她为什么会回来?
她不知道,可命运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不会再糊里糊涂地深陷火海、不会让旁人那般羞辱她、不会给陆卫青负心的机会。
眼下,正是报复陆卫青的好时候!
思量间,一双满是伤痕的小手从泥土里伸出来。
陆卫青醒了。
他身上的喜服被划破了好几条大口子,隐隐露出带着血的白嫩肌肤;右腿木讷地搭在地上。
他的脸也被小石子擦破了,如山的眉可怜兮兮地皱着,墨黑的瞳底隐有湿润的微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助,似一头迷路后受伤的幼鹿,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凌厉。
苏霓儿晓得,他的右腿断了,走不得,正痛着。
上一世,他俩搀扶着逃出乱葬岗以后,陆卫青足足修养了半个月才勉强下地走几步。
在此期间,全是苏霓儿照料他,将本就不多的吃食硬生生分一半给他,还给他寻草药为他疗伤。
相比起来,苏霓儿比他好多了,只是些皮外伤,没几日便全好了。
“想我救你呀?”
苏霓儿笑着问他,见他点头,乐了。
她一把操起旁边的铁锹,狠狠砸在陆卫青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