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中娇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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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翊,你想做皇帝么?◎

院子里忽传来苏玉茹的声音, 那只小奶狗似乎已被找到。

裴昭沉声快语:“秋祭夜宴当日,你想法子留在宁王府。”

不待方柔追问,他忽而抽身站起,对她行礼:“娘娘, 微臣告退。”

也正是话音落下的间隙, 阿妩的裙角已出现在屏风之后。

她站在一旁, 神色如常地打量了一眼裴昭,见他已行礼退下。

二人擦肩而过, 阿妩与他颔首告别,随后快步走进内室。

她打量一圈, 确认无异, 这才道:“王妃娘娘, 您觉着如何?”

方柔垂眸:“好了许多。”

她知晓阿妩得守在一旁,并没有出言赶人,只是斜过身子,趴上窗台,稍稍探出了脑袋,望着裴昭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阿妩好奇地跟着望了眼, 正巧见着淳宜公主开心地抱起了那只小奶狗, 还以为方柔在看苏玉茹和公主, 自作聪明道:“公主说今日带着爱犬,不便进屋惊扰王妃。郎夫人抱过那小狗, 怕有闪失,也说不好入内。”

方柔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苏玉茹已嫁作人妇半年有余。

她还是头一回听旁人称呼苏玉茹为郎夫人, 不知怎么又想起花程节她与郎子丰一见如故, 可面上仍要佯作分外清白, 筹谋了许久,才得以终成眷属,一时不由百感交集。

她听了阿妩的解释,轻轻应了声,只说:“我有些累了,就在软榻休息一会儿。”

阿妩犹豫了片刻,又见她的确无精打采,好似下一刻眼皮就要抬不起来似得,这便默默地扶她躺好,盖上了薄毯,缓步退到了屏风之后。

方柔沉思着,心中已有决断。她可以再试一次,或许,萧翊要的只是她乖顺听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此,她又能反手作力,再次拿捏住他的要害。

书阁之中,萧翊与李明铮说过正事,何沉在旁谨听静候。

李明铮带来的都是好消息,云尉营总算被清算个彻底,裴昭先前的势力影响颇深,始终是个隐患。

萧翊与皇帝不同,并不能全然轻信倚重某一人,须得多方制衡,多方对抗竞争,才得以维持局势稳固。

先前裴昭一人独大,民间竟传出个西北王的称号,于萧翊看来,皇帝姿态上再忌惮再退让也没用。

萧翊奉行亲自动手,主动瓦解之策,而今的确得偿所愿。云尉营未起流血兵变,如今已改天换日,有了牢靠的心腹安插在各处,至此总算了去一桩心事。

这边大事罢休,萧翊的姿态了松了下来,叫了李明铮在一旁的茶室落座。

二人许久未见,此间对坐慢饮叙旧,倒别有一番滋味。

说来也巧,李明铮新婚之后便前往西北就任,而秦兰贞恰时有了身孕,只比方柔晚几月生产。

傅亭扬还曾在萧翊面前调侃李明铮,又说他们兄弟三人情谊坚定,如今就差他尚未婚配,恐怕得耽误不少,而他俩的孩子差不了多少,倒能从小结伴相交。

李明铮慢饮一叹:“看来王妃真受了不少罪。”

他顿了顿,又道:“兰贞倒极不相同,听母亲说她胃口好,平日也睡得长,倒是喜甜食,只是肚子不太显,一开始总觉着是郎中误判了。”

萧翊默默颔首,“她的确受苦了,今日找了颂余那边的人瞧看,只盼有用。”

李明铮犹疑了片刻,忽而低声问:“殿下,你想过没有?若王妃诞下的是小郡主……”

他后半句话终归还是隐了下去,倒是神色有些古怪。

萧翊心知肚明,却只是举杯饮了一口,缓声道:“我原先以为苏承茹在宫中作梗,戕害皇嗣,皇兄多年无所出,膝下唯有淳宜一位公主,由此才命我担起此责,为保江山正统我责无旁贷。”

他垂眸,忽而低笑:“只不过,清算苏氏一事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还要快。更何况,眼下我见她如此辛苦,早已不去想旁的事情,只盼她能平安顺利生产,别再受此煎熬。”

“世子又如何,郡主又如何?只此一次则已。只要这是我与她的孩子,儿女并无分别。”

李明铮闻言一怔,只觉萧翊变了许多,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合情合理。他知他狠厉多谋,知他野心勃勃,可想认真回想过去,他这位好兄弟倒真从未有表露过篡权夺位的心思。

否则,以他多年筹谋,当初乾宫兵变帝位已唾手可得,可他最后只拿了玉玺,对诸臣所言位同天子,到了也并未宣旨称帝。

他当初所行一半是为了私欲,另一半,到底是为了震慑群臣。

他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太傅党,顺便堵住悠悠众口,不露些野心,只怕朝权颠覆。

万人之上并非他不能,所以,李明铮便知晓他只是不想。

李明铮默了片刻,忽而道:“兰贞倒时常去看望王妃,她二人性情相投很谈得来。”

萧翊一怔,微微蹙眉,这才反应过来李明铮说的是沈清清,是那位住在宁王府的王妃。

他这便想起,自那回相见后,沈清清并没有派人传话于他。他倒是让何沉去问过几次,无果,皆被沈清清找由头拒见,由此,和离一事僵持不下。

萧翊忽而起了一阵古怪的念头,刚打算开口,不料李明铮道:“兰贞上回戏言,与王妃什么都能说,唯独提起孩子就没了话题。她眼下有身孕,倒想有个年纪相仿的夫人作伴谈心。”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惹得萧翊瞥了他一眼。

萧翊心里跟明镜似得,深知李明铮刚一回京就被夫人吹了枕边风,被指派来他跟前作沈清清的说客。

无非就是仍不同意和离,更生出要求子的念头,盼着二人能以夫妻的名义相处。

萧翊心觉无趣,只道:“想找说得上话的,不若请个旨意入宫,秦氏也好陪阿柔解闷。”

李明铮即刻心领神会,忙停了话头,见好就收不愿惹事。

谁知萧翊转话道:“你既然爱作说客,不如送佛送到西,让秦氏去劝一劝,和离不是死路。”

李明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负夫人所托,更被萧翊倒打一耙,惹了个苦差事上身。他二人的恩怨岂是和离这样简单,沈清清心底想不清明,谁劝也没用。

他只道回府须得与秦兰贞好好说道,少搀合宁王的家事。

末了,又一想,若秦兰贞能与方柔聊得来,倒也不是件坏事,毕竟他与萧翊多年结交感情深厚,夫人之间若能处成闺中密友,今后来往也方便,一时间神思飘远。

二人闲谈过,正值午膳,萧翊倒留了人,只是李明铮初回京都,久别胜新婚,迫不及待要回府陪秦兰贞,萧翊没再勉强。

他独自走回正殿,正巧见着方柔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在布菜,忙蹙眉上前扶稳她:“这些事让春桃做便好,你月份大了,千万不能累着。”

谁知方柔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笑了笑:“我说阿翊得好好感谢圣上才是,那颂余使臣实在高明。也才施过一次针、喝了一回药,我歇了会儿,居然觉得周身轻松许多。”

萧翊意外地望着她,拉开些距离,上下打量,“当真?”

方柔点点头,似乎心情格外好。

“我若不是觉得大有好转,哪有精神做这些?”她搁下金筷,竟主动拉萧翊落座,“你瞧,胃口也好了不少,有许多想吃的东西。”

萧翊扫了一眼,发现桌上都是方柔以前惯常爱吃的,而且她脸上表情和缓温柔,连那笑也透着真心实意。

他又惊又喜,隐隐还有不安,他虽知晓这害喜之症多有折磨,可没料想那颂余秘方真有奇效,竟能另一个人起死回生那般。

他有陷入梦境的错觉,怎么就去了趟书阁,方柔竟像变了个人,对他的姿态算不上翻天覆地之变,但再不像先前那般爱答不理话里带刺。

难不成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反常和暴躁,全因身子不适所致?其实她早已回心转意,往日种种针锋相对已是过眼云烟。

他仔细回想,方柔的确已很久没再提过要离开,言行里对他也没了那份抗拒。

萧翊迟疑地端着碗,起筷,悄悄地瞥着方柔。

她埋头吃得尽兴,胃口的确大好,一口接一口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心中只觉得奇异,但也默默开始吃饭,二人用过午膳,春桃招呼人撤了东西,方柔又自觉与他进了内室,独自在软榻看话本。

萧翊心猿意马,坐在案后翻奏疏,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心思全在方柔身上。

她斜倚着软榻,一手执书,懒洋洋的模样,阳光正好透过轩窗落在她肩头,美人如画。

下人们都在殿外侯着,没打扰二人独处。

萧翊看了许久,猝不及防被方柔抬眸望了一眼,一怔,难得有了局促的神色。

可方柔只是对他浅浅一笑,萧翊瞧着如梦似幻,心思飘远。

方柔又将目光投落在书上,心中一片澄明,她将萧翊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又多了几分把握。

原来人真的会因强烈的执念得到满足,而得意忘形地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只要时间够久,戏做得够好,时机够准。

她理解了裴昭那句话的深意,以萧翊现在地姿态,他的确会答应她的请求。更何况,她要回去的是他亲手构筑的牢笼,他那样自负的人怎会不答应。

方柔缓声开口:“阿翊,难得今日你得空,我们好好说会儿话。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坦白与我说么?”

语意温柔似水,是他多久以来的魂牵梦萦。

他难得语塞,抬眸怔然望向方柔,慢慢道:“你说。”

方柔搁下话本,眉目含情,直视着萧翊:“阿翊,你想做皇帝么?”

萧翊一怔,因她这句大胆的言辞一时失神,良久才道:“阿柔为何这样问?”

方柔轻笑:“你若不想做皇帝,我们便回王府去,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好么?”

她的笑,她的话,轻轻撞在了萧翊心头,他心间震然,张了张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然没想过要做皇帝,他先前所有的偏执和手段不过为了将她困住,让她插翅难飞,最终回心转意。

如方柔所言,他一心所求,只要方柔像从前那般一心待他,二人从未变过。

方柔略带娇嗔地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萧翊下意识点了点头,从书案后站起身,朝方柔缓步走来。

方柔又说:“我们回王府,我想住在西辞院,毕竟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萧翊的步子迈不动了,他停在方柔身前不远。他脸上的表情有喜悦有意外,强烈而深刻,令他整个人瞧起来有一丝极其生动的气质。

不再是冷着脸,带了丝令人非常惧怕的傲慢。

那种失而复得、心满意足,期盼得以落地的真实感,方柔瞧在眼里,她发觉自己竟有一丝愧疚,一闪而过,可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萧翊走到她身边,搂住方柔,轻轻地摩挲她的发端。

他认真而恳切地说:“阿柔,我没想过当皇帝,我想要的只是你我跟从前一样好。”

方柔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事情比方柔想象中还要容易,萧翊的行动力一向很高,当日就吩咐何沉将此事安排下去。

方柔午后去了游园,春桃陪着,阿妩说要留在景宁宫打点回府的事宜,便没跟随。

方柔知晓她这不过托辞,但也假装不解内情,爽快地带了人出门。

阿妩如期站在了书阁里,恭谨地与萧翊行礼。

她细细回禀了这几日的成果,说是太后宫中已确认,并没有那号人,珍嫔的宫殿因主子不在,没安排多少人,所以也查得很快,同样无果。

如今只剩下皇后的寝殿,因先前一直被封着,所以没有合适的时机,这几日会再寻机会。

萧翊静听着,垂眸边看暗卫回传的各国使臣消息,末了,这才问:“王妃今日无甚特别?”

阿妩的话头被打断,先是一怔,随即很快答:“据奴所察,并无不妥。颂余使臣很规矩,施针后自请告退,春桃把药煎好,何侍卫先送了一些让秦居士查验,确认没问题才端给王妃饮下。”

她到底瞒了一句,只觉无需自认疏忽那般找罚。

即算方柔曾与那人有过一瞬的独处,可阿妩过后自察并无不妥,方柔神色如常,情绪和身子也大好,不像发生了特别的事情。

萧翊默默颔首:“你不必跟随回府,先在宫中将事情办妥。”

阿妩应声领命。

萧翊微微抬手挥退阿妩,垂眸,只见那册文书上写着:“颂余内乱,六王密结楼苍十部意图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