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中娇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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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

离杨楼街不远的吉庆坊有家医馆, 方柔之前曾带乘乘看过几回,医术不错价格也公道。

两人定了去向,从西横渡过去要不了多久,萧翊怕柳大娘有其他暗伤不察, 还是找了辆驴车让她躺下。

萧翊先上车, 方柔与桥头卖莲藕的小贩招呼几句, 随即跟上前。

萧翊倚在一旁,朝方柔伸出手,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握住萧翊的掌登上驴车。

车板弧度陡, 她一个不稳, 萧翊忙抬手托了把她的腰, 握着她的胳膊让她小心坐好。

方柔没刻意躲开,坐稳后挪开些距离,小声道谢。

萧翊淡笑:“小事。”

驴车慢慢悠悠出发,柳大娘一直闭着眼在哀叹,想来不止挫伤这样简单。

三人到了医馆,车夫好心帮忙一块把人抬进去, 萧翊见了大夫, 这又一怔, 医馆的主事竟是位女子。

萧翊避嫌在外候着。

方柔随张大夫进里屋,待她瞧看了一番, 说许是撞到了腰,腿上的擦伤倒是其次,用些外敷的药, 小心化脓即可。

腰伤便可大可小, 须得静养, 这段时日继续做豆腐是不要想了,说不定还得找人在旁看护着,翻身下床,日常起居吃饮都得悠着点。

方柔一时没有法子,刚掀开布幔打算出去外边,便听见萧翊的声音:“柳姑娘无需着急,应当没那么严重,大夫已在看诊了。”

声音低沉,带着少有的耐心。

方柔眼眸微动,缓步朝外走,萧翊挺拔的身影挡住了面前的人,方柔听见有人在啜泣。

他察觉动静,转过身来,眼神带着些问询的疑惑。

方柔这才瞧清了来人,原来是柳大娘的侄女,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没说过话。

她将张大夫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宽慰了柳向婉几句,柳向婉止了泪,连声朝二人谢过,又随方柔进了内间。

萧翊站在远处望过来,方柔正好抬手放下布幔,二人目光交接,方柔挪开眼。

柳大娘因惊吓过度,又受了些苦,此刻体力不支已昏睡过去,柳向婉仔细听了张大夫的吩咐,忙说这几日她会照顾长辈,手里的活先放一放。

方柔见事情了结,这便悄悄退了出去。

一转眸,却见萧翊仍候在问诊台旁,正气定神闲地拿起块生地仔细端详。

他听见脚步声,也没转头,只说:“没事吧?”

方柔抬眸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低声道:“没大碍,好好养着便是。”

说着朝他一福身,打算离去。

萧翊低声:“阿柔。”

方柔心念浮沉,竟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她步子一顿,慌张地转过脸,恰好见萧翊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她一怔,紧张地咬了咬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正是此际,柳向婉缓步走到外间,见二人沉默对视着,忽而道:“萧郎君,多谢你。我听方娘子说多亏你出手救了二婶,你没受伤吧?”

方柔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避到一旁打量着药柜。

萧翊的视线跟着方柔走,过会儿才挪回来,淡然道:“柳姑娘客气了,你好好照顾长辈。”

她又道:“我这段日子要照顾二婶,那批绣品大概要迟些才能送去丘城,得麻烦你了。”

萧翊又抬眸看了眼方柔,似乎怕她忽然离开,这才道:“无妨,托书随时可以改,我等你消息。”

柳向婉竟道:“萧郎君,你人真好。我从书上读过,君子如玉世无其二,初时还未有领悟,今日与你相处,倒有些明白了。”

萧翊并非第一次被姑娘夸奖,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丘城一带民风有多外放,而像柳向婉这般才见第二面,就直白说出心中欣赏之情的姑娘,他的确第一次遇到。

他一时语塞,不知为何又下意识望向方柔,谁料方柔也恰好回头看过来,二人皆怔。

方柔忙别过脸,搁下手里拿出的那缕金银花,转过身来朝柳向婉一笑,已打算提前离开。

柳向婉又问:“萧郎君,你去西横渡坐船回镖局么?我的绣包还存在桥头……”

想来是打算麻烦萧翊替她办些事。

岂料萧翊却道:“我还需去趟杨楼街办事,不走水路。”

柳向婉了然地点点头,倒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反倒是方柔好奇地瞥了眼萧翊。

张大夫在喊柳向婉,她朝二人拜别。

方柔松了口气,默默地朝外走,不待她揣测,萧翊已跟上她的步子。

方柔先是一怔,后又了然醒悟。是了,他方才说要去杨楼街办事,看来他俩须得同行这一小段路。

她拎着几袋香料,走得不紧不慢,萧翊瞧了眼她手里的物件,沉声问:“你去买香料?”

方柔点点头,没话找话:“你……”

萧翊也恰好开口:“阿柔。”

她一怔,忙道:“你说。”

萧翊挑嘴轻笑,转即正色道:“你来宁江有些年头,先前遇过马贼么?”

方柔愣了愣,意外萧翊竟会与她说起这桩祸事,这便徐声道:“没有。马贼没进过宁江城,以前不清楚,但我来这里之后都没遇过此事。”

萧翊默默颔首,没再继续问下去。

方柔不由起了阵好奇,她原本并不感兴趣,可此时也开始揣测萧翊来宁江的真实目的。以种种线索看来,他的确不是冲她而来,虽他们阴差阳错间总会产生交集,可萧翊的姿态如约在避嫌,这点她十分清楚。

她正独自思忖着,萧翊忽然道:“上回我与你提过,乘乘需换支笔,你找到了合适的么?”

方柔神思不定,猝不及防被问话,下意识答:“近来有些忙,还没来得及去。”

萧翊笑着望了她一眼,“写字运力讲究好习惯,耽误不得。”

方柔抬眸看向他,不解。

萧翊低笑:“还是我去挑吧,今日就办好。”

方柔语滞,眼看着沈记食楼就在跟前,她停下了步子,总算借机转了个话题:“你不是要来杨楼街办事么?这都快走完整条街了。”

萧翊轻笑,抬指蹭了蹭鼻尖,眉眼隐含得意之色,望着方柔低声说:“事情办完了。”

方柔一怔:“办完了?”

萧翊看了眼沈记的招牌:“你到了,快进去吧。”

方柔悄悄捏紧了袖口,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大堂,掀开门帘,步子一顿,不由自主地小心回头,却正巧撞见萧翊的目光。

心底猛地一惊,忙甩了帘子躲进屋里。

萧翊低笑,今日兴致大好。

一路轻快地往城东走,只觉小城风景越看越喜欢。他另有打算,回到镖局后并未提起此事。

陆鸣没觉察出异样,照常给他派托书,下午还特地空了些时间,喊萧翊随他一起进了仓库点货,看来是真心想要栽培。

谢镜颐过午回来镖局,与萧翊匆匆见了一面,又押了新的货物赶着送到十里河。

他事务多,还要抽出不少精力盯着萧翊的一举一动,虽然萧翊很想劝他放心,但他更知晓谢镜颐是个认死理的,由此作罢。

今日清查货物耗费了不少时间,萧翊随陆鸣在镖局吃过晚饭,这才披夜而归。

何沉早已回了松子巷,闻得敲门声,利落地请了萧翊进门,嘴上还说差不多得了,没必要较真干活,惹了萧翊几个冷眼,旋即闭嘴。

又说:“隔壁那嫂子热心,做了熏鱼和油面送来说感谢咱们送粮,手艺还不错,公子尝尝么?”

萧翊看了眼放在桌上的饭菜,“我吃过了。”

过后,萧翊又把今日在西横渡遭遇马贼的事转告何沉,他听后也觉蹊跷。

“光砸不抢,挨了教训不还手灰溜溜跑了?这还是那伙十恶不赦的马贼么?”

萧翊冷笑:“西横渡都是小摊贩,砸了不心疼。”

何沉一惊,愕然地望向萧翊,张了张嘴没说话。

萧翊:“继续查。”

何沉低声应下,又道:“公子,隔壁住的那位赵铁云,好像也在穆氏商号的驼队干活。”

萧翊望着他,“你多留意。”

二人对过今日所见,各自洗漱休息。

三更天左右,萧翊忽而猛然睁眼,他旋即捂住口鼻,从**跃起,刚打算叫醒何沉,只见他已拿了块湿布闯进屋来。

他捂着口鼻,将湿布掷给萧翊,“公子,走水了!”

萧翊眉心深皱,与何沉对了个眼色,忙奔到厅堂,却见火源正在大门外,此时已燃起烈焰明火,黑烟滚滚,他们不可能闯门而出。

萧翊下巴一扬,朝窗户瞥去,窗缝架了一支熏香,何沉先给自己点穴凝神,稍稍凑上去,即刻大退步,皱眉道:“是迷香。”

萧翊抄起矮凳,横空一踢,那窗户旋即被凳子贯穿洞开。

他掩着口鼻,声音很低:“出去再说。”

身后的火越烧越旺,外头动静四起,左右邻里似乎都已在睡梦中惊醒,有人在外喊叫:“走水——走水!快跑!”

二人奔出屋外,恰好瞧见赵铁云的娘子正努力垫脚朝里伸手,萧翊跟何沉对视一眼,颇觉古怪,旋即走上前去,这才发现赵铁云仍被困在屋内,他们屋子里的火烧得更烈。

何沉旋即抄起一板碎石,猛地砸向那破口的窗边,嘴里喊:“兄弟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萧翊拉了那妇人一把,窗户被何沉砸开了更大的口子,他伸出手,迅速将赵铁云拉了出来。

他扑倒在地,粗重地喘着气,不时剧烈咳嗽。

他穿着件短褂,模样狼狈,那妇人也只披了单薄的里衣,还好夜色昏暗,萧翊挪开视线,朝赵铁云走去。

赵铁云看清来人的模样,旋即松了口气:“萧兄弟,多谢!”

他又咳了几声,想必方才在屋内被浓烟熏得厉害,稍稍缓过神,忙快步跌跌撞撞走到妇人面前,挽着她的胳膊瞧看着。

“三娘,没事吧?”

陈三娘摇摇头,也关切地望了赵铁云几眼,这才宽下心来。

萧翊定神四顾,窗后这条狭窄的小径开辟用以排水,可此际只有他们两户破窗逃生,其他人应当都走了大门离开松子巷。

方才他瞧见赵铁云家的火源也发自大门,心中更觉古怪。

他朝何沉使了个眼色,迈步朝宽阔的大路走去。何沉催促着赵铁云夫妻,四人纷纷快步离开了火场。

果真,宁江府衙已有响应,大批受到牵连的百姓被疏散至河边,巷子里火光通天,众人议论纷纷。

何沉附身上前,低声道:“公子,我去城里找客栈开间空房,暂且应付一晚。”

萧翊抬手制止,“不必打草惊蛇。”

他望着巷子上空飘飞的浓烟,忽而冷笑:“这把火既已烧起来,不若将计就计。”

何沉不明所以,只得默默跟上。

他转头瞧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也在低声筹谋些什么,面色愁云惨淡,想来在计较那屋子里的得失。

他心中轻叹,随萧翊一路朝南,走得一半,他似乎知晓了萧翊的打算。可也就在岔路口,萧翊忽而顿了步子,继续朝前。

何沉一怔,霎时间又不解地跟上前,等到萧翊停下,他瞧看几眼,虽不清楚萧翊为何转来城南梨园巷,可他暗自猜到几分。

不由凑上前:“公子,方姑娘这儿没出事。”

萧翊沉默片刻,稍稍颔首,过后才道:“梨园巷是陆永镖局的产业。”

何沉警觉地望向萧翊,推测道:“公子想探探陆家的底?”

萧翊沉声:“或许能为我所用。”

言罢,他总算放心地朝城东走去。

何沉忍不住推测:“公子白天才收拾了那帮马贼,入夜松子巷便意外走水。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想来是被蓄意报复。”

萧翊只道:“入秋走水虽是常事,同时失火定是人为。”

何沉点点头:“那马贼着实厉害,不过半日便查清了你与赵铁云的住处,更明目张胆给你们下马威……这宁江的浑水看来真不好蹚。”

萧翊低声:“何沉,你说他们只是单纯报复,还是察觉了我的身份?”

何沉心底一惊,脸色惊惧地望向萧翊。良久,他才道:“公子,我会尽快查明。”

萧翊没再说话。

二人在镖局门外凑合了一晚。

鸡鸣日升,镖局的管家前来开门,这便瞧见两人靠在墙边闭目小憩,先还吓得不轻,待他瞧清楚萧翊的模样,这才拍着心口叹:“原是阿翊兄弟,吓我一跳!”

萧翊缓缓睁开眼,松了松肩膀,心中已有论断。

他深望何沉一眼,对方心领神会,颔首退去,萧翊这才站起身跟随管家入内。

陆鸣也才起身,撵着陆绵在后院洗漱练功,小孩儿自然百般不愿。管家急匆匆进后宅通传,说萧翊一早睡在门外,瞧着古怪。

陆鸣当即猜到几分,他昨夜与朋友吃酒,正听说了西横渡忽闯了一伙马贼,又得知有位义士出手救了位老妇人,仔细比照下发现竟是萧翊。

他不由对萧翊更有好感,直叹他做好事不为留名声,还打算今日见面夸他几句。

如今得知萧翊这般狼狈,心道他应是遭了马贼报复。他一个外乡人初到宁江不懂内情,贸然出手得罪了这伙贼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心中思索万分,旋即将陆绵交托给夫人,只披了件外袍便匆匆出了大院。

萧翊正挽起袖子洗漱,陆鸣关切地叹了句:“阿翊这是怎么了?”

萧翊说了个大概,自然也点到了昨日遭遇马贼一事,期间留意着陆鸣的一举一动,只觉他脸上的愤怒和忧虑不似伪装。

“太他娘的可气!”陆鸣恨骂一声,又仔细瞧了瞧萧翊,见他并没有受伤,这才宽了神色,“这帮马贼越来越无法无天,本就无谓措安金,只是穆老爷牵头做主保宁江平安,都是无奈之举。没料到他们胃口竟变得这样大!”

萧翊低声:“陆兄对马贼如此深恶痛绝,就没想过剿匪除害?”

陆鸣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决心般:“阿翊,不瞒你说,若有良机剿匪,我一定站出来。只是……”

他拍了拍萧翊的肩,没将后半句话说下去。

萧翊识时务地没追问,正如他不能全然信任陆鸣,陆鸣对他也仍有所保留。

他轻声一笑,将木盆放好,捋下袖口。陆鸣又瞧了他几眼,恍然大悟:“阿翊,你的家当都留在松子巷,今后如何打算?”

萧翊只道:“我与兄弟在钱庄余了些积蓄,先拿出来应急。”

陆鸣一叹:“你先换件衣裳,我这儿恰好有几件裁缝做大的,送给你了!”

他爽快地拉着萧翊往后院去,路上又道:“我先前就与你说,松子巷人多杂乱,离镖局还远。你这回阴差阳错,干脆搬去新地方,我正好有处闲置的小院,你先住下,房补直接抵扣作租金吧。”

他三言两语将萧翊安排妥当,从柜子里拿出一身新裁的衣裳,材质上佳,应是专门做来应对大场合所用。

萧翊在屏风内更衣,陆鸣仍在外念叨:“今日你也别忙了,去松子巷把东西收拾好,我们在东水桥碰面,我带你去新住处打点打点。”

萧翊免得推辞,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又低声道谢。

他换好装扮,陆鸣望着他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心中颇觉古怪。萧翊气质斐然,平日里穿得普通倒不觉违和,今日一瞧只叹果然人靠衣装。

他按下那阵感慨,先出门将陆绵送去书院。

萧翊找陆鸣借了匹马,拉缰疾行,惹来一众目光。

他先去驼商队找到何沉,彼时他正躲在桥头偷懒,见了萧翊这身打扮,还以为他打算亮出底牌与那城中暗谍斗个鱼死网破。

后听萧翊说了原委,两人决定分头密查,何沉趁火情求得住进驼商队统一安排的土房,离松子巷不远,由穆氏商号自行修建。

二人约好每日在东水桥下碰头交互消息。

商议好琐事,萧翊又再翻身上马,何沉忍了再忍,还是道:“公子,低调……”

萧翊瞥了他一眼,马鞭抽得更凶。

他在松子巷不远处的拱桥勒马拴绳,徐步走回事发现场。火源左右连着近七八户人都被官.府疏散,白日大伙儿都去了做工,巷子里十分冷清。

萧翊走到原来的住处,经过邻家,发现赵铁云和陈三娘正在屋内唉声叹气。

他只瞧了一眼,并未多管闲事,径直进了那扇已被烧得焦黑的门洞。

萧翊没打算来此收拾行李,本也是乔装身份,他们没在此放多少物件。他重回此处只为印证心中猜想,果然,他已确定起火点在门外而非屋内,应是有人在外点火引燃木门,企图将他们困死在内。

他步出屋外,又在赵铁云家门口停留了片刻,确认引火手法一致。

这便打算离开,只听陈三娘叹:“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咱们赊些钱,找辆驴车回我娘家去吧。”

赵铁云不愿:“你娘家半个活人也没了,回去只能种田,咱们哪来田地?”

陈三娘:“你那旗长深怕遭马贼报复,落井下石将你辞了,整个宁江谁还敢用你?”

萧翊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半步,复又停住。

赵铁云仍在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怕啥?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

“赵兄此言甚好。”

屋内的两人转头望去,皆是一怔,萧翊正负手站在门外,嘴边挂着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