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肖父◎
裴昭站起来:“谢兄, 请坐。”
谢镜颐望着裴昭,露出一丝笑:“弈宣,别来无恙。”
二人在小舟对坐,裴昭冲他颔首:“已有两年未见, 你们过得好么?”
谢镜颐默然点头, “一切都好。”
他没打算再寒暄, 开门见山道:“本不该让你冒险前来见面,只是近来宁江有变。萧翊忽然前来宁江, 已跟小小打过照面。只是他目的不明,我思来想去, 此事须得提前与你知会。”
裴昭剑眉轻蹙, 抬眸望向谢镜颐, 一时并未言语。
……
野渡起了阵风,舟内二人只闻得一阵轻微的风声。
夜幕之下,芦苇**微微摆动,很快复归原样。
宁江城内东水桥头,夜深人静,有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石堤旁望着静谧的河面。
身后有阵轻缓的脚步声。
黑衣人慢慢走近, “公子料事如神, 那冷烟确有古怪, 只是那放烟之人并非马贼……而是裴昭。”
萧翊闻言眼眸微敛,长睫轻轻颤动。
何沉将裴昭和谢镜颐的对谈逐一告知萧翊, 最后道:“只是我觉得十分古怪,裴昭临别前竟与谢镜颐说,他担忧颂余女王有所察觉, 由此不便在宁江久留, 之后会派张成素前来接应。”
萧翊沉吟片刻, 低声:“当年京都秋祭,我已收到颂余内乱的奏报,而这场内乱不过半年便已平定,想来当中少不了裴昭的功劳。”
何沉皱眉思索片刻,也默默道:“方姑娘逃走一事应当跟颂余有关,所以,公子认为裴昭与女王达成了交易,以平颂余内乱作筹码,让女王帮他救……拐走方姑娘?”
他及时换了个说辞,免遭萧翊白眼。
萧翊无心留意这件小事,眉头深锁:“为何他这两年并不在宁江陪伴妻女,阿柔又为什么要对外人声称他已过世?”
何沉揣测:“他似乎不敢贸然泄露踪迹……那些年应当发生了些事情,或许就与裴昭与女王的交易有关,只是咱们瞧不清内情,难免被表象绕进死胡同。方姑娘说他过世,会不会是想护他周全,也能以孤儿寡母的身份在此安生过日子?”
他说得轻巧,可萧翊却忽然醍醐灌顶那般,他转眸看向何沉,“这的确像她会做的事。”
何沉不敢轻易下判断,又说:“公子,裴昭答应替谢镜颐调查你此行目的,咱们要作些手脚么?”
萧翊沉吟片刻,竟道:“不必,让他查出来。”
何沉一怔。
萧翊冷哼:“他查我我也查他,礼尚往来,很公平。”
何沉旋即意会,忙低声应下。
一息静默后,萧翊徐声道:“此事不必特地分心去办,李明铮既有了线报,咱们先来个敲山震虎。”
何沉又与萧翊汇报了他与李明铮议事的结果,两人速速说罢,于东水桥分别。
几日后,宁江城传遍了一通好消息。
彼时方柔正在食楼结账,听走镖的几位镖师交口称赞,省城那位新来的京|官总算扬眉吐气一回,将马贼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帮贼寇死伤惨重,连带抓了不少活口。
邻桌食客也不由感叹,这回应当能消停不少日子,更期盼着当月的措安金能否免去。
她初时并不放心上,只叹不知哪位义士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直到她听见那京官名叫李明铮,心底当即有了几分猜测。
此事会与萧翊有关么?只不过,方柔所想只是,那马贼的确得罪了他,以萧翊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得要讨回恩怨。
临近中秋,食楼里客人多,她忙得脚不沾地,此事搁在一旁。忙过午后,乘乘粗心漏带了功课,被夫子责罚一番,方柔嘴里唠叨着,还是临时回了趟梨园巷。
人才踏进巷子,便见那熟悉的身影朝外走。
一眼望去岂能用满面春风形容,方柔太了解不过,暗道萧翊近来遇见好事,那阵揣测又浮上心头。
萧翊见到她便挑了挑嘴角,看来心情是真不错。
“阿柔,怎么了?”他意外她这个点回来。
方柔轻叹:“乘乘忘带功课了。”
萧翊低笑:“我小时候也常这样,没少挨父皇教训。”
方柔不愿听见他们父女二人的相似之处,勉强扯出一丝笑,忙埋头往前走。
萧翊挑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怅然。他没多耽搁,快步走出巷子,去领陆鸣差人送来的中秋礼。
方柔路过萧翊家门外,又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谈笑。
她不由自主朝里瞥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正在院子里对坐着,陈三娘在做绣活,赵铁云擦拭着他那杆铁枪,二人恩爱美满,叫人看了心生艳羡。
他们搬来许久,都是直肠子热心人,方柔与他们几次来往,关系日渐熟稔。
一转眸,柳向婉又提着个竹箩走来,见了方柔便笑:“方娘子,今日回来这般早?”
陈三娘和赵铁云闻声抬头,也笑着招手:“方娘子,进院子里坐会儿!”
柳向婉已挽着方柔的胳膊朝里走,“来尝尝我晒的柿饼,不腻人,清甜口的!”
方柔不好推辞,这便与柳向婉一同坐下,手里捏着个小柿饼,咬了一口,连声夸好吃。
她心底记挂着正事,与他们说清缘由,匆匆离开小院,出门正瞧见萧翊提着个方盒往回走。
她没特地打招呼,别过身回了家。
萧翊站在门边朝那棵杏树望了几眼,轻叹一声,这才提步进院子。
他见了柳向婉,稍稍颔首,忙将方盒交给赵铁云:“赵兄,这是镖局发派的中秋礼。”
赵铁云夫妇连声感慨,又说起多亏萧翊当初伸出援手。
四人对坐着说了会儿话,陈三娘忽然道:“明日就是中秋,要不我去问问方娘子,咱们三家人一起过节热闹热闹?”
柳向婉却忽而轻笑:“方娘子怕是佳人有约,抽不开身。”
萧翊微微蹙眉,陈三娘也惊讶地望着柳向婉。
她笑着:“那日我来探望二婶,正巧遇见穆公子前来拜访,无意中听了几句,说是中秋灯节他要带方娘子游河赏灯去呢!”
陈三娘讶然失笑,忙说:“穆公子痴心一片,真是世间罕有。也不知方娘子何时松口?想来他们的婚仪必然热闹非凡……”
赵铁云大笑道:“你们女子偏是爱扯远,八字没一撇竟说到婚仪去了!”
陈三娘怪他不解风情,柳向婉望着二人笑,忽而悄悄瞥了眼默默饮茶的萧翊,抿了抿唇。
“萧大哥,明日你作何打算?”
萧翊手指一顿,低声道:“镖局兄弟都与家眷同庆中秋,我留下轮值,就不凑热闹了。”
柳向婉一句邀约没说出口,被萧翊冷冰冰地堵了回去。
陈三娘和赵铁云对视一眼,彼此打眼色,陈三娘旋即清了清嗓子:“轮值也能回家吃顿团圆饭不是!要不就……”
萧翊难得打断了她:“再说吧,嫂子。”
他面色平静地望着赵铁云,他们哪见过萧翊这幅模样,好似转瞬换了个人那般,周身都是不容置疑的魄力。
他们只得识趣地转了话题。
转日,宁江城热闹非凡,城内商铺张灯结彩,许多厚道的掌柜特地放了伙计的假,好让他们一家团圆。
今日全城懒散,杨楼街的生意却异常火爆。
宁江百姓好玩好热闹,有些积蓄家底的逢年过节都愿意在外吃宴,沈映萝自然乐开了花,因方柔今日不在店中,她跟谢镜颐忙得脚不沾地。
陆鸣一家大早上便出发去了丘城省亲,镖局冷冷清清,萧翊如入无人之境。
他悄悄去了趟库房,亲自验证了心中的猜想。
临到傍晚时分,另外几名散工杂役也逐一与他拜别,提前回家过节。
萧翊独自坐在大堂,手里握着那个玛瑙吊坠出神。难以避免地猜想,不知方柔今夜身在何处,心中怅然,更起无数遐思。
裴昭没死,可为何方柔对他只字不提,甚至对乘乘撒谎称生父已过世……他们后来分开了,裴昭舍得放手么,他们没能在一起,原因何在?
她带着乘乘来到宁江,又与穆珩进展到哪一步了?中秋也是有缘人定情的好日子,方柔那夜虽然拒绝了穆珩的示好,可后来这位穆大公子依然穷追不舍……
方柔看着性子软,其实心中主意定得很,她既然已与裴昭分开,会改变心意接受穆珩么?
无论是裴昭还是穆珩,只要不是他,方柔都愿意尝试开始一段感情,是这样么?
萧翊对穆珩不好奇,甚至带了鄙夷。而对于裴昭,他耿耿于怀,也十分在意这段被方柔刻意隐瞒编纂的过往。
萧翊再清楚不过,裴昭是唯一曾让方柔心动的人,他走进过她心里,他们开始过一段美好而朦胧的感情,虽无疾而终,被他半途折断,可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随他逃走。
只是,逃走之后发生了何事他看不清楚。
他手里握着坠子,麻木地离开镖局,漫无目的那般,内心却有明晰的某种冲动,驱使着他踏向某一个既定的方向。
杨楼街灯火通明,商铺食楼推迟了打烊时间。
萧翊站在沈记门外,如他所料,方柔并不在店内,看来她今日依约赴会,他没立场阻挠。
沈映萝出门送客,眼尖,瞧见站在檐下的萧翊。
她收了嘴边的笑,倒也没板起脸来,轻轻叹了一声,竟提步朝他走来。
“吃了么?”语气有些淡,但意图存着好。
萧翊一怔,显然没料到沈映萝会这般平和地对他说话。
沈映萝欲言又止,顿了顿,再问:“一个人?我听静颐说你今日自愿轮值。没吃就进来随便吃些?”
她犹豫了片刻,轻叹:“当嫂子请你。”
萧翊讶然地望向她,对她忽然扭转的姿态倍感意外。他蹙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屋里的伙计在喊沈映萝结账,她忙应了一声,又转头看着萧翊,神色复杂。
“想吃就进来,我忙,不招呼你了。”她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进了大堂。
萧翊始终没踏出那一步,他并非差这顿好脸相待的中秋饭,他会前来杨楼街,只是想见一见心底惦记的人。
既然人没见着,心思更沉重,他提步欲走。
也正是此际,乘乘忽而喊住了他:“翊叔!”
他刚回过身,乘乘已快步跃到了他跟前,笑嘻嘻地递给他一袋炒栗子,低声催促道:“咱们快走,被舅母发现我偷偷带零食回家,又该向娘亲告状了!”
说罢,她扯着萧翊的袖子就往前跑,萧翊被她带了几步,稀里糊涂并入了人堆里。
萧翊护着她,不让人群冲散他们的步子,无奈低笑:“乘乘,我每次都被你拉下水成帮凶,你娘亲不怪你,只会怨我。”
乘乘窃笑:“怎会呢?你们无冤无仇,我娘亲只是看着凶,她是纸老虎,其实脾气可好了!”
萧翊摇了摇头,只叹:“你这般调皮,难怪她要早一年将你送去书院。”
二人此时已走出杨楼街,行至一簇花灯旁,四下无甚行人。
乘乘低头剥栗子,一手夹着纸袋,动作笨拙,嘴里嘟囔着:“翊叔,我悄悄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说漏嘴。”
萧翊见她表情神秘兮兮地,不免觉得好笑,并未将此话放心上。
乘乘倒煞有介事地抬眸望向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萧翊靠近。
他俯身,附耳上前,只听乘乘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娘亲本不打算送我去书院,为了让我晚一些念书不被旁人唠叨,她还教我对外说自己才四岁,所以我的户籍一直办不下来……其实我早已经五岁啦!”
萧翊一怔。
他身子僵了僵,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固了那般。
乘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料到萧翊会是这个反应。
他察觉自己的神思不断被重物拉扯下坠,良久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乘乘,随后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犹豫了一番,这才轻轻握住她的胳膊。
“乘乘,你五岁了?”他再次确认,“不会记错么?”
乘乘怔然地点点头,狐疑道:“我记得很清楚呀!娘说家里人在我两岁时来的宁江,食楼开了三年,你说我是不是五岁?”
她掰着手指,十分认真地跟萧翊数着年头。
萧翊心间震然,忽而神思大乱,悲喜交集一时百感缠绕于心,叫他说不出半个字。
他又抬眸认真地打量着乘乘,她不太像方柔,更不像裴昭。
反倒越看越像……他想起了柳向婉的那句话,女儿肖父。
乘乘皱眉:“翊叔,你怎么了?”
他嘴角轻颤:“……是我算错了。”
乘乘登时眉开眼笑,嘴巴一咧,两颊忽而陷进去一个浅浅的梨涡,极不显眼。
萧翊讶然,抬手,颤抖着轻轻按住她那道梨涡,触碰到小姑娘柔|嫩的脸颊,他忽而大笑起来。
乘乘先是疑惑,随即惊喜地“哎”了一声:“翊叔,原来你跟我一样!”
她学着萧翊的模样,也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左脸那道浅窝,笑得更灿烂,嘴边那道凹痕便愈加明显。
乘乘欣喜万分:“阿娘说我长得像爹爹,我们脸上都有梨涡……想不到你也有呀!”
萧翊心间一震,猛然抱住她,下巴搁在乘乘肩头。他的玛瑙挂坠忽而蹦了出来,裹在他与乘乘之间,他抬手,颤抖着轻抚着乘乘的脑袋。
某一些想不通的事物在这刹茅塞顿开。
原来那所谓的亡夫,并不是裴昭死了,而是她心中的萧翊死了。
“死去”的萧翊才是乘乘的生父,她一直惦记着的只是那所谓的无名小将,是她亲手救起,费尽心力带回宿丘山疗养的萧翊。
所以,在她心底,她宁肯萧翊当年死在了关外,而不是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不顾她意愿,折磨她、凌|辱她、让她失望透顶伤心难过,最后心灰意冷离开京都。
所以,她那夜在巷子里才会对穆珩说,那人也没有这样好……
萧翊心中五味杂陈,他抱着乘乘叹气,忽而又心生寒意。
既然乘乘是他和方柔的孩子,那当年死在王府的女婴,难不成是裴昭计划里的一环?
他不敢确信,可乘乘不会骗人,她更没必要骗人,年纪和时间说不了谎,乘乘必然是他的女儿不错。
而那夭折的小郡主,带着无限荣光安葬在东陵的女婴又是什么身份?他此际心乱如麻,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
他谨慎地抱着乘乘,感受她有力的心跳,不敢也不想再放手。
失去女儿的痛刻骨铭心,那孩子就在他怀中没了气息,这本是他一辈子的阴霾……而今,老天对他尚有余地,原来,他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在世间。
乘乘安静地回抱着萧翊,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翊叔,你想家人了是么?”
萧翊一怔,怅然低叹,缓声应答着女儿的关心。
乘乘把脑袋埋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地安慰:“没关系,今夜我陪着你,我做你的家人。”
萧翊心念一动,终于松开了怀抱。
他慈爱地望着乘乘,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那般,大掌轻抚着她的发端,又瞧见那道浅浅的梨涡。
他早该察觉的……
方柔那样害怕乘乘与他接触,不是因为怕他伤害裴昭和她的孩子,而是因为,她不敢让他发现乘乘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既气恼又不解,难道在方柔心中,他竟是这般冷血无情的疯子么?
他心中遐思不断,乘乘拉着他的手,二人慢慢走回梨园巷。
家就在前方,乘乘不断回眸,眼神闪烁。
她忽而停了步子,满怀期盼地看向萧翊,试探着问:“翊叔,你今夜心情不好,不如我带你去看花灯吧?”
萧翊牵着她的手,沉声笑:“乘乘,究竟是你带我,还是我带你?”
乘乘狡黠一笑,被萧翊看破了心思,“现在天色晚了,河边人少,娘亲还没回家,咱们趁现在去玩会儿,不夜归,好不好?”
萧翊怎会不允,当即点了点头,乘乘乐开了花,忙奔进屋里藏零食,再跑出院门,却见萧翊回眸望着巷口的方向。
她循目望去,只见方柔提着一盏宫灯,缓步走进梨园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