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那里,便是一树明媚的春光。◎
足足喝了一壶茶, 才听“吱呀”一声,后厢浴房开门的声音,舒念便将茶杯重重一顿,“少侠好一顿梳妆打扮, 叫我好等。”
她蹲在外间琢磨此事, 阮倾臣当日情状已是必死, 便是遇上甚么绝世神医缓过来, 四日工夫, 绝不可能从形容枯槁到容光焕发——
更不要说比淮扬初见时还要明艳几分,去了那点阴郁乖戾之气, 愈发夺目。
拿定主意要逼迫此人现形, 转身道,“劝你老实些, 否则姑奶奶有的是法——”眼前少年一身浅色春装,腰间一领织锦镶玉带, 发间一顶白玉冠,束得齐整,越发衬得鬓若刀裁, 眉如墨画, 一对秋水眼眸水光盈盈——
他立在那里,便是一树明媚的春光。
舒念咽一口唾液, 强打精神重整气势,“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少年莞尔一笑,步履轻盈, 往舒念对面倾身坐下, 双手扶膝, 正襟危坐,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家就在甜井村,我在这里有甚么稀奇?”舒念后知后觉道,“我审你还是你审我?”
少年眨眨眼,“都可以。你真是甜井村人?”
“这如何作得假?”舒念朝一指,“村西头里,靠河那一片都是我家祖田,我如今住的宅子是祖爷爷时传下来的,比你我年岁都大。”复又灵醒,一拍桌案,“你还问个没完了?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阮倾臣?”
少年双颊微鼓,满脸不高兴,“刚才就说不是了。”
舒念冷笑,“算你老实,阮倾臣五日前就已不治,你要是他,除非诈尸。”
“你怎么知道阮倾臣五日前不治?秦叔说的小舒大夫,原来是你?”少年紧盯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来甜井村做什么啦。”
舒念一滞,“做什么?”
“借阮头牌这座好桥,面见淮王殿下?”
舒念拍案而起,“胡说八道,姑奶奶与淮王无冤无仇,见他做甚?再信口开河,小心我将你捆了试药!”
少年奇道,“面见淮王殿下难道不是为图身家富贵,何需冤仇?”
舒念被他堵得心口发疼,好一时才缓过一口气,慢慢坐回去,“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一笑,提壶往舒念杯中续满水,轻声道,“与你一路人。”
舒念心中一动,此人见面便叫自己“小五”,难道真是同道中人?“八山二岛哪一家?”
少年立时拉下脸来,“自己想。”
舒念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叫他瞬间变脸,“要我如何信你?”
“你名叫舒念,师门行五,人人叫你舒小五,东海璇玑岛薛医尊入室高足,今年……十八岁,对不对?”
舒念不以为然,“行走江湖,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心下却信了三分,八山二岛中人在淮扬现身,若不是为取淮王首级,却又图什么?
“那说点儿不稀奇的。”少年一手支颐,遥望窗外,“三年前你上吴山,与苏秀打过一场,苏秀被你扑了痒粉,一张脸抓得稀烂,十几天不敢见人。苏楼主出面训斥,说你‘为女子不知温雅贤淑,为医者无菩萨心肠’,罚你祠堂里跪一夜,叫薛医尊带回去好生教导。其实你也被苏秀揪掉一把头发,现如今发中还藏了一小块秃斑,只你死要面子,不肯与旁人说,倒弄得仿佛你欺负苏秀。还有——”
“别,别,别说了。”舒念一摸脑袋,匆忙制止,再说下去只怕诸山舍会溜出去烧了几只兔子都要被扒出来,“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少年眼睛一亮,“真的?”
“知道吴山那档子事的,不是西岭唐门,便是藏剑楼,你是西岭唐门中人。”
便是西岭唐门也有三四百号人——这叫知道自己是谁?少年很是无语,“为何不是藏剑楼?”
舒念哼了一声,“苏秀大公子是藏剑楼之光,吴山上下把他当凤凰捧着,跟人打架这种丢脸事,怎么会跟外人提?再者说了,如今格局,八山二岛未曾参战的只有藏剑楼,苏楼主保持中立,你既与我同道中人,怎会是藏剑楼中人?”
少年神色稍黯,低下头去。
舒念终于得空整理眼前一团乱絮,忽一时福至心灵,“阮倾臣突然不治,难道是你们动的手脚?”合掌道,“你与阮倾臣生得这般相像,弄死阮倾臣,你,你,你——”
“我什么?”
李代桃僵,偷梁换柱,阮头牌变成大刺客——
这法子若真奏效,比她扮个大夫接近阮倾臣……有用岂止千百倍?
少年忍不住摸摸脸颊,“果真相像?”
舒念手肘一撑,半个身子越过桌案,细细打量,忽一时摇头,“其实也没有特别像。”
少年被她赤/裸裸得目光看得双颊生晕,闻言红晕渐退,“不像么?”
“五官面貌,应有八/九分相似,除非把阮倾臣放在你身边细细比较 ,否则不会漏出破绽——阮倾臣既然死了。”舒念想了想,一锤定音,“你比他好看多了。”
少年猝不及防,立时满面通红,抖抖索索喝了口茶,勉强镇定,“淮王与阮倾臣亲密非常,他会不会看出破绽?”
“不会。”舒念断然道,“阮倾臣南院头牌,自来以美貌自负,每日里无事也要盛妆打扮,见淮王更是妆容精细,只怕淮王自己都未曾见过素面朝天的阮头牌……稍作修饰,神鬼不知。”
少年抿唇不语。
舒念想了想,“能不能打个商量?”
少年抬头。
“那个……”舒念迟疑一时,腆着脸开口,“这平淮首功我是拿不着了,能不能分我个协力之功?”
少年眨眨眼,“做什么?”
舒念纠结一时,老着面皮道,“我……想入九鹤府,传闻府中藏天下药典,我想看看。”见少年凝目不语,力劝,“你冒充阮倾臣,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眉峰稍动,“哦?”
“我接近阮倾臣已经快一年,他的言行举止很是熟悉。而且……”舒念停了一停,“我已探知阮倾臣身世,你面见淮王时,模仿他的口吻诉说一回,淮王更加深信不疑。”
“果真?且听听你跟阮倾臣怎么回事?”
舒念拿出说书的劲头,轻拍桌案,“阮倾臣身子娇嫩,平日里稍有不适都是召我过去。二个月前不知何事与淮王闹得不可开交,淮王便一直冷着他。直到半个月前淮王出征,临走时又去南院,不知怎的触了霉头,叫淮王一脚踹得滚下台阶,当场吐血。我去诊脉,是个肝气郁结,血行沉滞的气象,与他留了方子回来。本以为阮倾臣病得不轻,南院必定日日来召,却不想十余日无人过来,五日前我主动寻上门去,居然已经日暮西山,无药医了……阮倾臣被一众下人凌/辱,欺负很了,临死非但交待我遗愿,连自家身世也一并告诉,叫我转告淮王。”
“什么身世?”
“你先答应分我协力之功。”舒念斜眼看他,“回头你一脚把我蹬开,自领功劳,岂非亏大?”
少年挑眉,语气轻飘,“那你留着吧,我不用也行。”
舒念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他衣袖,“少侠,多一分筹码总比少一分强,如何不用?”
少年低头看了看她揪着自家袖子的两根手指,“既是小五定要告知——”
舒念忍气吞声,“对,小五定要告知少侠。”
少年莞尔,“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过东海一门美意,薛医尊驾前,代我问好。”
舒念一滞,“还不知唐门哪位少侠,如何代问?”
少年脸色立变,“便等你想起哪位少侠,再来说协力之功吧。”
舒念恨得银牙咬碎,却不敢得罪他——淮王远征,短时间回不来,好好使些水磨功夫,与未来的平淮首功搞好关系,便不能分个协力之功,起码沾他的光,入九鹤府好好看一回天下药典。
眼见少年拂袖要走,忙道,“少侠用过晚饭不曾?”
“不用你管——”
一语未毕,便听响亮一声腹鸣,咕噜噜千回百转,好不清楚。舒念强忍笑意,“今日炸油角子,与我去吃些?”
少年面上红晕稍退,终于点头。
两人离了院子,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舒念着实忍不住,“少侠,咱们见过?”
少年跟在她身后,闷声不吭。
舒念想了想,认怂道,“西岭我只去过一二回,记性又的确不大好,求少侠原谅则个。如今在这村里,总要互称呼,村里人都叫我念念,少侠不如入乡随俗?”
少年从善如流,“念念。”
舒念大喜,乘胜追击,“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低头走路,好一时闷声道,“自己想,想不起来随你怎么叫。”
舒念熄了跟他打听的心,暗想以后问唐玉笑便是,眼前先糊弄过去,“少侠既冒阮倾臣之名,为免露破绽,不如我唤你阿阮?”
少年哼了一声,“随你。”
舒念来时暮色初起,此时已是夜色笼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四下蛙声阵阵,步履间偶尔惊起一二只蚱蜢。
舒念绕回涧边取笸箩,刚端起来,臂间一轻,笸箩被阿阮接过,忙上前去抢,“不重,我自己来。”
“是不算重,”阿阮冷冰冰道,“只你着实慢得紧,走快些,我饿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头牌》,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