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珩一凝着那雪白纸上的一行字, 他看了许久,久到黑色字体出现了重影,变得模糊不清。
晚风夹着被太阳炙烤一天的滚烫温度, 将他包裹住, 却没有一丝暖意,比凛冬的寒风还要彻骨。
最后, 病历本被他捏皱, 紧攥在掌心。
岑眠心里想着事情,没有直接回老屋,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 走到夕阳西斜, 她拐过乡间的小道。
拐角阴影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默不作声, 挡住了去路。
岑眠吓了一跳, 抬起头, 借着淡弱的光线,看清了男人的脸。
此时天色将近全黑,程珩一隐匿在暗处, 只能看清一道修长轮廓,黑发垂落额前, 一双眸子隐匿在黑暗里,脸上的表情更是晦暗。
“不声不响杵这里干嘛。”岑眠轻嗔, 瞪他一眼。
程珩一缓缓转向她, 幽沉目光凝住她, 带着一股沉重的光压。
因为他的视线太过灼烈,岑眠被他盯得怔了怔, 不明所以。
正巧沈平山下完棋回来,从另一边的土坡走来,看见了他们。
“哟,你们也回来了。”
沈平山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对岑眠笑道:“早上你说好吃的青李,我上你梁叔家又要了不少,够你吃的了。”
“你怎么喜欢吃这一口,我吃了一个,差点没把牙酸掉。”
被沈平山打断,岑眠移开了和程珩一对视的目光,也没有在意他目光里复杂而让人不明的情绪。
她跟在沈平山身边,哄着老人家高兴。
沈平山跟岑眠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程珩一仿佛慢了半拍,迟迟才从后面跟上来,路上绊到石头,打了个踉跄,难得一见得狼狈状。
沈平山回头瞧他,“小心点咯。”
程珩一低着头,没吭声。
沈平山把塑料袋递给他,“拿着。”
程珩一盯着那袋李子,红色透明的塑料袋里,青李一个挨着一个。
最上一颗青李从高处滚下,落到谷底。
好像一步不慎,从悬崖跌落的人。
程珩一提着塑料袋,整个手掌发麻得厉害,一直麻到了心脏。
岑眠和沈平山并排走在前面,程珩一走在后。
一个没穿上衣的小孩从土坡跑下来,瓮声瓮气地喊:“沈阿公,二奶奶烧了鸭,叫你去吃晚饭——”
沈平山笑呵呵地回道:“不吃不吃,幺儿在家呢,不去她那啦。”
小孩“啊”了一声,“那你跟我回去讲一下,省得二奶奶她不信咯,以为我偷懒没喊你。”
沈平山负手走上土坡,跟着小孩朝沈二奶奶家去。
路上只剩下岑眠和程珩一两个人。
天色越来越暗,岑眠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气氛有些凝滞,程珩一周身的气压极低,让她喘不过来气。
回去的路好像走不到尽头。
在一片静滞里,忽然,程珩一冷不丁问:“那个人是谁?”
“……”岑眠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程珩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病历本,递到她面前。
岑眠摸了摸衣服口袋,才发现周巧的病历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弄丢了。
她抢过病历本,怒道:“谁让你看的?”
“……”程珩一见她这样反应,心里越发沉了沉。
他握紧拳,深吸一口气,追问道:“你怀孕了?”
“……”岑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周巧的事情,将病历本塞回口袋,瞪他,“怀不怀孕关你什么事!”
说完,她越过程珩一,继续往前走。
岑眠的反应戒备,像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人窥探,而恼羞成怒。
程珩一垂下眼,指尖微颤,脊背阵阵发凉。
怕程珩一跟上来,对她问个没完,岑眠加快了脚步。
天黑了,她没看清路边石子,脚崴一下。
身后传来程珩一低哑的声音:“我不追你,你慢慢走,别摔跤了。”
岑眠回过头,发现程珩一站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没动。
估计他是真的误会了。
岑眠无奈,但为了保护周巧,等她父母回来解决之前,她现在没办法解释。
即使她相信程珩一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想让再多的人知道。
他们一路无言地往回走,程珩一始终跟在她身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回到老屋,岑眠想到一个应付的理由,她去到水井边,找在洗青李的程珩一。
“病历本是赵澜的,她放在我这里,忘记拿回去了。”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半晌,淡淡道:“赵澜怀孕才一个月不到,你的病例上写的三个月。”
见没糊弄过去,岑眠扯了扯嘴角,“你爱信不信。”
程珩一将洗干净的青李放进青瓷碗里,递过去给她。
“那个人是谁?”
“……”果然是没信。
岑眠拿一颗青李,扔进嘴里,青李脆生生,酸甜可口。
她敷衍道,“没谁。”
“你……”程珩一嗫嚅两下,声音忽然轻了,“是自愿的吗?”
他尽力克制自己去不要根据病历本里简单的两句话,就去延伸出太多的想象
岑眠被他没完没了问烦了,提高了音调,“程珩一,我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都和你没有关系吧。”
“你是我谁啊?轮得到你问东问西吗?”
她这话说的很重,含着这段时间以来长久的怨气。
“……”
程珩一对她的恶言相向像是并不在意,继续问:“这孩子你要不要?”
冷静得不像话。
岑眠翻了个白眼,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她不想说话了,沉默不予回应。
吃完一颗青李,她又拿一颗。
程珩一静静地看她,目光如古井幽沉,深不见底。
见她不回答,他轻抿唇,缓缓开腔:“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负责。”
岑眠怔了怔。
新拿的青李没熟,味道生涩,苦味在口腔里蔓延。
院子里陷入死寂无声,只有井口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声音清晰可闻。
这时,沈平山从外头回来,看见院子里乌漆嘛黑,伸手打开了外面的灯。
灯光突然亮起,岑眠看见暖黄色的光映在程珩一的脸上,他的表情认真而慎重,漆黑眸子凝着她。
岑眠突然慌了神,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她回过头,语气故作轻松,“阿公,吃李子吗?”
沈平山忙摆摆手,“不要不要,太酸啦。”
沈平山注意到程珩一浑身都湿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都湿了?”
程珩一静默了两息,才开口道:“山里下了一场雨。”声音低哑发涩。
沈平山颔首,催促说:“快上楼把衣服换了,晚上湿气重。”
岑眠没去看他,即使不去看,也能感受到背上灼热的光压。
半晌。
那一道光压才消失,耳畔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
程珩一回到房间。
房间里黑暗如深渊。
十字窗户透进院子的昏黄灯光,十字阴影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院子里,岑眠坐在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吃青李,轻晃腿。
程珩一长长地凝视她的背影。
那么纤细,瘦弱的背影。
许久,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术刀,指尖微蜷了蜷,抵在刀尖处。
漆黑夜色里,手术刀泛着泠泠银光。
一个成年男性动脉和心脏的位置,在他冷静的脑海里清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