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情长

第42章 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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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眠眼睫颤了颤, 低下头,不敢去看讲台上的程珩一。

她咬住嘴唇,没想到真的因为她的一句玩笑话, 影响了他的人生。

真是……

压力太大了啊。

岑眠的最后两节语文课, 反响很好,下了课, 学生们没有像往常一样, 铃声一响,就往食堂跑,而是留在教室, 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问题。

一直拖到了刘校长在食堂里发现学生都不在, 到教室里来催。

刘校长扫一眼讲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他以前上城里去学习,知道城里有条件的学校, 老师上课都用PPT讲课, 很少用板书。

刘校长看见程珩一在帮岑眠收拾器材, 招呼道:“哟,程医生,来接岑眠下班啊。”

刘校长是邻村人, 工作在白溪塘,不似村里其他人与程珩一那般亲近, 同唤其他医疗队的医生一样,并不叫他名字, 但刘校长也是知道岑眠借住在程珩一家的。

“……”岑眠面色一滞,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刘校长这话说的耐人寻味。

程珩一正在收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轻笑, “嗯”了一声

刘校长见他们要离开,还有些不舍,对着岑眠感慨:“哎呦,总算这个学期要过去了,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啊。”

岑眠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也没做什么。”

“哪有,做的可多了,你平时很少在食堂吃饭不知道,孩子们都很喜欢你,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聊起你。”

岑眠代课没有多久,倒是没想到原来学生背后还会提起她。

她玩笑说:“聊我好还是坏?”

刘校长:“当然是好呀,还有人说想要你一直给他们当语文老师呢。”

岑眠自觉她不是一个专业的语文老师,临时代课,教肯定是教不好的,却能得到学生的信任,受宠若惊。

她的目光和程珩一的不期而遇。

程珩一看着她,眉眼里有很淡的笑意。

岑眠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别过了脸。

“对了。”刘校长想起什么,“你下午是不是就没课了,林皓的暑假作业能帮忙带一下给他吗?”

岑眠点点头:“好。”

走到白溪塘学校门口时,岑眠回过头,望着学校破旧的大门,看了许久。

程珩一走出几米远,发现她没跟上,停下脚步,“怎么了?”

岑眠收回目光,摇摇头,跟了上去。

林皓家在白溪塘中心的位置。

林皓的爸爸是村医,在村子里开了一间小诊所,诊所就开在自己房子的一楼。

村里人有什么感冒发烧的小毛病,都习惯了来诊所看。

岑眠跟着程珩一到了林皓家,远远看见一个白底红字的牌匾,写着林氏诊所。牌匾用了多年,其中“林”字掉了半个木。

诊所的光线昏暗,中午不是忙的时候,没有人。

他们还没走进,就听见了诊所里面传来男人的怒骂声。

“鬼崽子!刚才老梁付的药费,是不是你偷走了?”

“老子没拿!”林皓大声说,在男人粗犷的音色衬托下,稍显稚嫩。

“你他妈跟谁叫老子?”林父气急,抄起旁边的苕帚,朝他抽过去,“没拿你攥着手干什么?”

林皓躲闪不及,肩膀被苕帚打到,他瞪着眼睛,从药柜上抢走一盒药,撒腿跑出了家。

岑眠和他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叫他,一阵风过,林皓已经跑没了影。

林父举着苕帚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你他妈有本事别回来!”

“……”岑眠没料到会撞上眼前的场景,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林父气得跳脚,骂完了,才注意到有外人站在诊所门口,他尴尬地放下笤帚。

“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岑眠从包里拿出暑假作业:“我是来给林皓送作业的。”

林父的手撑在额头上,摩挲两下,像是被林皓气得头疼,然后扯出笑脸,一边接过作业本,一边同岑眠道谢。

“你是新来的代课老师吧?我听刘校长提起过。”

林父翻着暑假作业本,被林皓惹出来的那一股气没地方发,他重重长叹一声:“混账东西。”

岑眠知道他是在骂林皓,抿了抿嘴唇,问道:“林皓他拿你钱是做什么去呀?”

林父将作业本阖上,冷哼:“还能做什么,肯定打游戏去了。”

白溪塘学校旁边开了一家黑网吧,七八台电脑,很多年轻人排着队往里扎。

“等他回来,老子打断他的腿!”

岑眠:“……”

告别了林父,岑眠和程珩一往老屋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她扯了扯程珩一的衣角。

“要不去网吧看看?”

程珩一垂眸,对上岑眠澄澈目光,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

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那么有责任感。

“走吧。”他说。

到了网吧,岑眠没有找到林皓。

反而有班上其他在打游戏的学生认出了岑眠,吓了一跳,以为又是老师来抓人,直接撒开键盘,丢掉鼠标,双手抱住头埋进桌子里,背弓成了乌龟,好像这样就看不见他似的。

旁边的学生罗延皱起眉,出声道:“纪朗,你他妈在干什么,团灭了要!”

他一边说,一边视线看向旁边,余光瞥见了岑眠,下意识说了一句:“卧槽。”

下一秒的反应跟那个叫纪朗的男生一模一样。

岑眠觉得好笑,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宽慰道:“你们继续玩,打游戏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两个学生一动不动,明显不相信。

岑眠看一眼他们的电脑显示屏,正在玩的游戏很眼熟,是怀宇公司最新推出的一款MOBA类型的游戏《光明》,因为玩法在传统MOBA上做了很大的创新,洗牌了原本处于垄断地位的MOBA游戏。

《光明》在国内外都非常火,给沈镌白赚了盆满钵满。

岑眠虽然不管怀宇的业务,但自从她大学毕业,沈镌白还是会有意无意想要培养她,交代助理把公司每个月财报都发给她一份。

没记错的话,根据公司内部的数据,《光明》首月全球流水有2亿美金,而这也只是怀宇游戏商业版图之中很小的一部分。

她好心提醒:“再不继续,你们要输了,三塔已经被推了。”

闻言,纪朗和罗延坐不住了,趴在桌上彼此眼神交流,最后咬牙,猛地坐起来,抓起键盘和鼠标,就是一顿操作。

岑眠站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

纪朗和罗延的配合很好,明明是已经处于下风的局势,被他们逆风翻盘,偷掉了对面的家。

罗延得意忘形,忘记了后面站着的老师,嘿嘿笑道:“一群菜鸡。”

岑眠也忍不住夸道:“挺厉害啊你们。”

她一出声,罗延立刻收敛脸上笑意,摸摸平头脑袋,怀疑地问岑眠:“岑老师,你真不是来抓我们的?”

“抓你们干嘛,都放暑假了,不就该好好玩一玩。”

“对了,你们有看见林皓来网吧吗?”岑眠问。

罗延眼神躲闪,似乎是在纠结该不该告诉岑眠,但又觉得她跟其他老师不一样,从来不骂他们,于是他漏了口风:“我猜他可能去夏夜家了。”

纪朗一巴掌拍在罗延的脑门上,板着脸瞪他。

“谁让你说的。”

罗延捂住脑袋,缩了缩脖子,意识到自己卖了朋友,赶紧找补说:“岑老师,林皓和夏夜没有早恋。”

岑眠:“……”

她也没往谈恋爱去想。

纪朗看向岑眠,解释道:“夏夜身体不好,爸妈在外面做工,林皓偶尔会去她家帮忙砍下柴,没别的。”

是真没别的。

就是学校里老师们烦得很,看到男生和女生走的近了,就要一惊一乍,他们不想给林皓惹麻烦。

岑眠好笑,觉得他们俩这么说反而越描越黑,倒不如不解释。

“嗯,我知道,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根据罗延的描述,岑眠和程珩一转道去了夏夜家。

夏夜家在白溪塘很外围的位置。

岑眠发现,即使小小的白溪塘,也有很细微的等级差异。

越靠近白溪塘中心的人家,房子盖得越气派,穿衣打扮看起来越富足,反之,越是边缘的位置,房子就越破败,住的人家也越贫穷。

尤其是沈家这样的大姓,基本都聚集在村子中心住。

就算是沈平山现在住的老屋,虽然现在看着不行,但放到三四十年前比,也是很值得炫耀的。

岑眠走到夏夜家,不确定地看向程珩一,小声地问:“是这里吗?”

眼前的屋子,外墙是用黄土堆起来的,半面墙已经倒塌,一棵梧桐树从房子里长出来,枯枝败叶仿佛将房子掩埋,破败程度,完全不像是能住人的。

程珩一也并不确定,他少小离家,偶尔回来,跟除了沈家亲戚之外的其他人来往并不算密切。

就在这时,从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不要你的钱,你是不是又偷拿你爸的,被他知道,你又要被打。”女孩的声音透着不高兴。

男孩笑了笑:“没事,我爸他要脸,打的都是看不见的地方。”

岑眠听出了是林皓的声音,她迟疑一瞬,迈过断了的门槛,走进去。

阴冷的厅堂里,光线很暗,自然光被丛生的杂草挡住,透不进来

厅堂空空****,水泥浇成的地板和墙面,装修的像是一件半成品,只有一张木桌摆在中心。

夏夜坐在桌边,身板瘦弱,薄得像是一张纸。

她急得有些气喘,脸颊升起不正常的红色,抓着桌上的钱丢到地上。

“我就是不要,你再这样,就别来看我了。”

地上的钱五颜六色,五块、十块、二十块,加起来不到一百。

林皓弯腰捡起钱,挠挠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药。

“那这个药给你,我看我爸给人看发烧,就开这个药。”

夏夜接过药,余光扫到门口,才发现岑眠和程珩一进来,她愣了愣,脸上露出怯意。

“你们是谁?”她怯生生地问。

林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是岑眠,眼神里露出一股戒备。

面对林皓和夏夜,明明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岑眠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她是一个贸然的闯入者。

“抱歉。”她下意识道歉,“我们看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夏夜望着走进来的女人,皮肤雪白,眼睛清澈明亮,比她在白溪塘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

但却美得没有一点攻击性,温柔恬静,让人没来由就心生好感。

跟在岑眠后面的男人,夏夜是认识的,沈太爷爷的孙子。

每年过春节,白溪塘的男人们会组织舞龙灯。沈平山德高望重,永远坐在看台最前最正的位置,程珩一总是陪在他旁边,对于其他人的招呼,不热情也不疏离,好像和谁都保持得体礼貌的界限。

但只要他一出现,整个白溪塘,所有人的焦点都有意无意落在他的身上。

林皓挡在夏夜面前:“岑老师,你有什么事?”

岑眠对上他戒备眼神,开口道:“我听同学说夏夜生病了,带了医生来看看。”

她扯了扯程珩一的衣服。

“……”程珩一无奈看她,他是眼科医生,不是全科医生。

林皓知道白溪塘里来了北京的医生,也认得程珩一,他眼里的戒备散去一些,让出位置。

医学是一整个大系统,虽然程珩一主攻眼科,但简单诊断也不至于难倒他。

他在夏夜对面坐下,在观察到夏夜苍白脸色时,薄唇轻抿。

“平时有哪里不舒服?”

“她总是发烧。”没等夏夜自己说,林皓就在旁边插嘴道。

“高烧还是低烧,持续多久了?”

林皓答:“低烧比较多,有时候发高烧,一年多了,断断续续的。”

闻言,程珩一的眉心微皱:“除了发烧以外,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林皓看向夏夜。

夏夜想了想,手缓慢地伸到后背:“最近后背会很疼。”

“现在还疼吗?”

夏夜点点头。

“什么样的疼,刺痛、胀痛还是酸痛?”

“胀痛,胳膊和腿有时候也会疼。”

程珩一掀起眼皮,在夏夜的脸上停留。

岑眠站在一旁,近距离的看程珩一问诊,虽然他此时没有穿那一身白大褂,但眉眼里的认真严谨,让人不自觉的信任和依靠。

程珩一继续问:“有流鼻血或者牙龈出血的症状吗?”

林皓抢答:“有。”

他指了指角落,角落里有一团沾血的卫生纸。

“刚刚就流鼻血了。”

程珩一沉默,根据这些症状,虽然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但仅仅是问诊并不能够进行最终的诊断。

他眼眸抬起,看向岑眠。

岑眠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看他,一副懵懂模样。

“……”

林皓见他不再问问题,拿过那一盒从家里诊所带出来的药,“这个药是不是可以吃?”

程珩一没看那药,转头问夏夜:“你父母呢?”

夏夜小声地说:“他们都在外面打工。”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夏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微微点了点头。

程珩一问:“能叫他们回来吗?”

闻言,岑眠一愣,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突然明白了刚才程珩一看她那一眼的意思。

那是属于医者非常隐晦的表达,暗示了夏夜的病可能不是什么简单的感冒发烧。

岑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跟着问道:“你父母的联系电话有吗,我来打。”

夏夜犹豫片刻,报了一串数字。

岑眠拨出电话,跨过门槛,走到屋外去打。

电话接通,传来一道中年妇女的声音,夹杂着人声喧嚷。

“喂?”

“请问是夏夜妈妈吗?”

中年女人像是反应了两秒,才回道:“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夏夜她生病了,想请你回家一趟看看。”

夏母的语气紧张起来:“她什么病啊?严重不?”

“还不清楚,现在是有些发烧,可能要请你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

闻言,夏母迟疑:“哎呀,但我们回不来啊,一趟路费来回要一千多了。夏夜这孩子,一直身体就比较弱,肯定又是着凉感冒了。”

岑眠听出她的絮絮叨叨里,表达的意思无外乎是不想回来,她反驳道:“可是夏夜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照顾她啊。”

夏母没有在意:“她都那么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像是怕被岑眠指责不关心女儿,她做出让步:“实在不行,我打电话给她三舅,叫她舅舅带去老林的诊所看看。”

电话那头,有人在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喊道:“菜怎么还没上啊!”

夏母手忙脚乱,锅铲在锅里翻炒,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现在太忙了,等我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啊。”说完,她径直挂了电话。

“……”

岑眠回到屋子里时,夏夜像是小兔子似的抬起头,眼神里有不确定的期盼。

“你妈妈有事很忙,回不来……”她虽然不忍心,却也只能如实相告。

夏夜眼里的光微弱了,垂下脑袋。

程珩一的脸色凝重。

岑眠看向他,两人的眼神交汇,进行了一场无言的对白。

程珩一换上了亲切的表情,语气温和地对夏夜说:“没事,我们带你先去镇医院检查一下。”

从白溪塘到镇上,没有公共交通,不过正好刘校长开车,要回镇上的家里。

刘校长的车里,坐了他的老婆,丈人丈母娘,最多只能再坐一个人。

程珩一让夏夜坐车,他自己找沈二借了摩托车。

林皓闹着要一起到镇医院。

程珩一动作利落地跨上摩托车,“坐不下了。”

林皓坚持:“那岑老师不去,我想陪夏夜。”

“不行。”程珩一把挂在车把手上的黑色头盔递给岑眠。

他淡淡扫一眼林皓,“岑老师要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