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浅浅的阴影拢过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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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一天。
风灌进空****天空, 追逐一抹落单的灰云。
赫凯捻着银叉,出神看着窗外。窗外尽是棱角分明的铁灰建筑,难见绿意。
手边电脑置顶的对话框也如窗外天空, 灰暗空**。
“Sir”, 大胡子主厨走来,弓腰询问:“冒昧打扰,是今日菜品不合口味吗, 我们可以马上更换菜品。”
赫凯一顿,才发现自己干干拿着把叉子,不知过了多久。
“不用。”
他又拿起刀,垂眸切起牛排,主厨才放心离去。
伊丽莎白领着菲佣从各个房间鱼贯而出。
管家奶奶来到主厅这, “小凯,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
少年心不在焉应了声。
老奶奶又问:“你后背的伤好点了吗, 要不再叫医生来帮你看看。”
赫凯叉了块牛排咬进口中,食不甘味,“不用。”
伊丽莎白担忧地皱了皱眉。陈肥龙那种出生入死的人下手能有那么快好?
“还是要好好上药,不然落病根。”伊丽莎白从菲佣手里拿过一个药盒,放到赫凯身边, “这里都是博士开好的化瘀药,外服内用的说明都标出来了,要是不方便上药就打电话给医生。”
“还有睡眠诱导剂, 记得看医嘱,不要乱吃。”
“好, 谢谢奶奶。”赫凯看了眼那盒药, 像是想起什么, 抬头问:“哥哥好点了吗?”
伊丽莎白从善如流, “赫峯少爷现在在英国静养。”
赫凯微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伊丽莎白在说谁。
赫峯,他的堂哥,大伯赫寰啸的儿子。但他和赫峯并没有交集,他从小就徘徊在赫家边缘,而赫峯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孙,他这种私生子是接触不到的。
但赫凯也没想问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安德森哥哥呢?”他又问。
那是伊丽莎白的孙子。
伊丽莎白意外赫凯居然还挂念自己的孙子,“抱歉,我没有反应过来。”
“没事,哥哥好点了吗?”
伊丽莎白微点头,换上感激的笑容,“他已经出院。多亏夫人的热心和主的保佑,安德森去年做了手术,现在已经痊愈。”
伊丽莎白的儿子儿媳都在一场意外火灾中去世,剩一个比赫凯年纪大几岁的孙子。幸亏伊丽莎白还有一份赫家的差事可以遮风避雨,只是命运并不眷顾这个老人,三年前老人的孙子又得了急性白血病。多亏关虹仗义出手,解决了救治的问题,又准了她大半年的假安心照顾孙子。
“如果不是夫人出手帮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伊丽莎白动容道。
“那就好。”
赫凯很淡地笑了下,收回视线的同时也散了笑容,继续安静切着牛排。
银刀偶尔碰到瓷盘,一声一声,在宽阔空**的房子里,寂寥地响着。
“小凯,你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不会。”
“膝盖还疼吗?”
“不会。”
伊丽莎白看了眼寡言的赫凯,他背心肩侧还有挡不住的淤青,老管家又道:“夫人托我问你什么时候再回港城。”
“当、当。”
只有银刀轻轻磕碰瓷盘的声响,没有回答。
伊丽莎白又补充,“夫人很担心你。”
少年咬下一块牛肉,转头静静看着窗外,半晌才道:“不回。”
伊丽莎白心里叹了口气。
赫先生、夫人和小凯都是不错的人,偏偏这三个人凑一块就像仇家,像赫先生和夫人总吵架,赫凯总和赫先生作对,夫人又只敢托她来关心自己儿子。
伊丽莎白只是一个管家,和赫凯感情再深,也只是雇主关系,出于职业原则,不能过问太多事情。
她记住赫凯的答案,从一旁菲佣手里再接过一个礼盒,“小凯,这是你让帮忙消毒的东西。”
赫凯立马转过头来,眼底终于有了些情绪。
“这么快?”他放下刀叉伸手接过。
伊丽莎白笑着递过,和蔼道:“这个木手串的工艺很是考究,珠子成色一致,大小规整,最新奇的是这木雕师居然用的金钟菩提子。”
赫凯静静听着。
伊丽莎白作为豪门管家,有些文玩古董的素养:“金钟菩提子是桉树的种子,虽比不得星月、金刚这类菩提子名贵,却胜在少有,而且我看都是二瓣菩提,是保佑孩子平安吉祥的寓意,朱红络绳加一百零八珠,断百八烦恼,想来木雕师一定是位疼爱孩子的匠人。”
赫凯垂眸看着手串,脸色越发凝重。
她那么有爱的人,想必和她父母的关系也很好。
——请问见女儿是什么天大的理由吗?
他说的那些话她听了会很难过吧。
她会不会生气了。
赫凯发自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是自尊心作祟,他想见她,想哄回她,却害怕见面发现她不愿意见他,更担心他哄不好她。
伊丽莎白在一旁等候。就手串长度而言,这应该是一位女孩的物件,但是伊丽莎白不好多问什么。
再等了一会,赫凯依旧沉默无话。伊丽莎白顿了顿,准备离开。
“奶奶——”赫凯喊了声。
伊丽莎白应道,转回身来,看见少年低垂着目光,“您知道女孩喜欢什么东西吗?”他的语调像迷路的小孩。
六月阴云密布的天空,骄傲的飞鸟藏着难以启齿的敏感,迷失方向。
伊丽莎白好像又看见从前的那个小可怜。
橘黄色的阳光透过绮罗窗帘,微尘在光影中漂浮。
楼上大人的争吵地动山摇,狠话与指责如箭雨,不时传来破裂碎响。
小男孩一个人窝在客厅的角落,静静地拼着乐高,抬头看过来的目光有着不合年纪的淡淡哀伤。
“伊丽莎白,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儿子,是吗。”
伊丽莎白知道赫凯很聪明,却也有他不能领悟的事情。
她不应该插手这些事情的,最后还是抵不过舐犊心软,低声问:“小凯,你怎么突然想要送礼物了?”
赫凯拿着礼盒,顿了顿,“我......说了很伤人的话。”
伊丽莎白有些惊诧赫凯居然会认错。赫凯完全继承了他父母的脾气,内里也是个强势冷漠的人。
他的目光看过来,“是要送项链还是包?”
伊丽莎白哑然失笑。
赫凯好像不知道爱人呢。不过也难怪,赫先生和夫人也很爱彼此,同样每天吵架。
伊丽莎白心里生出几分对晚辈的怜爱,明明这么简单的道理,赫凯居然不知道。
老奶奶和善道:“小凯,如果你伤了一个人的心,关键不是送礼物,而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地道歉,告诉她你很后悔自己说出的话。”
赫凯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垂下目光,眼神落寞,“万一她还是很生我气怎么办?”
“小凯,那是你很喜欢的女孩吗?”老奶奶轻声问,像在和曾经躲起来的小男孩说话。
少年不语。
老人笑着告诉他,“小凯,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应该打开自己的心扉,无所保留地直面她,去承担她的难过与指责。”
“别怕,值得你爱的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
“男——人——”
“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1】
握手楼里,一家放歌,家家都能听得见。
云桉撑头,充耳不闻那欢快慵懒的歌声,出神看着窗外。粗粝又破旧的水泥颗粒戳破月光,一颗颗堵在她心里。
啊——那个墙壁上的阴影好像百元大钞的头像......
“姐姐,这道题是这样算吗?”苏酥在一旁问。
“......姐姐?姐姐?”没人理她。
“云桉姐姐!”苏酥提高了些音量。
云桉终于回神苏酥在喊她,手一摆,不小心打翻手边的西瓜汁。
“姐姐小心!”苏酥提醒!
云桉惊呼一声,但是已经晚了,鲜红果汁不偏不倚洒在她的白衬衣上,她赶紧拿开苏酥的课业和试卷。
苏酥连忙递过纸巾盒,云桉连抽好几张飞快擦干桌上果汁。
所幸杯子里的西瓜汁并不多,并没有浸湿苏酥的材料,也没有流到地上。
就是非常倒霉地,都洒她身上了。
云桉慌乱地又擦起自己的白衬衣,谁知越抹越脏,而且西瓜汁已经干在衬衣上,根本擦不掉。
云桉欲哭无泪,也太倒霉了吧!
“苏酥,我去趟洗手间,你再做会题目。”云桉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苏酥目光追随魂不守舍的云桉,“好的姐姐,你快去......”
话音未落,又听到嘭的一声闷响。
云桉竟一开门直接磕门板上,“哎呀!”
苏酥惊得上前,“姐......”
“没事、没事。”云桉捂着头出了门。
苏酥担忧地看着脚步踉跄的云桉,怎么感觉今晚云桉姐姐特别......不在状态?
苏酥眨眨眼,困惑地拿起笔。
不知是不是被云桉传染,她突然也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苏酥没再往里想,继续拿过数学卷,算了两道应用题,第三道,她重新读着题:
一个蓄水池,每分钟流入4立方米水。如果打开5个水龙头——
苏酥突然想起什么!
厕所水龙头坏了!
“滴答、滴答。”水龙头滴着水。
云桉用打湿的纸巾一点一点擦掉衣服上的果汁印。还好沾水后,印子淡了不少。云桉稍稍被安慰了些,她扔掉纸巾,抬头正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皱着眉头,撇着嘴角。
看上去就会倒霉的样子。
云桉深呼吸,所剩无几的元气发挥作用,她朝镜子里的自己牵了牵嘴角,然后冲自己满意点点头。
做人,最重要是开心。
不就是被骗一千块吗。
人生多的是一千块。
云桉机械扬着唇角,拧开水龙头。
但是拧了几道,水龙头都不出水,只是啪嗒啪嗒滴着。
云桉疑惑,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她低头凑前,一时忘了继续扬着唇角,又毫不犹豫地拧了好几道。
突然水管里发出轻响,隐约的轰隆声。
云桉下意识就往水龙头下靠,怎么回——
“扑哧哧哧哧哧哧!!!”
一道水柱直接喷她脸上。
接着急促的跑步声传来。
“姐姐!我们家水龙——”
苏酥才杀到,一看到那一道澎湃水柱,立马屏住呼吸,后撤步靠在身后冰箱。
云桉从水柱里抬头,往旁喷了喷鼻子里的水,转过身来笑问:“苏酥,你怎么在这?”
她声音清脆得似乎都带着水汽。
苏酥看着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姐姐,咽了咽口水,忐忑问:“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我正好想洗个脸。”
水柱喷出一道彩虹,云桉在一旁眯着笑眼道。
今天,也太倒霉了吧。
不对,是自从碰到那个骗子以后,云桉就非常倒霉。
苏酥看着垂头丧气的姐姐,生怕再打击到她似地,小心翼翼道:“姐姐,你还好吗。”
“好啊,我很好。”云桉边吹着头发,边扯着嘴角笑道。
精神状态非常无敌以及极其地好。
苏酥看着面前姐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也学着她干笑,额头却有三条竖线垂下。
为什么感觉云桉姐姐要炸了。
苏酥想要安慰云桉,觉得得聊些云桉感兴趣的话题。
“姐姐,你们高考成绩是不是快出了。”
谁知她开口就是暴击。
云桉脸上阴云更甚,“呵呵对啊,还有高考,呵呵,马上就要出了。”
轰隆!
仿佛小房间倏忽就凝了一大朵乌云!
苏酥始料不及地后仰身子倒吸一口气。
不是她故意作对,而是在她看来,云桉姐姐什么题目都会做,又是大名鼎鼎省附高中的学生,高考应该是志在必得。
已经有省份开始放榜,手机里更是铺天盖地的喜讯。
云桉觉得被骗钱是水逆倒霉的开始,对即将揭露的高考成绩更加没底。
南省的放榜时间也计日接近,一想到结果不太明朗的高考,云桉就胃不舒服,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最后,云桉实在装不出笑脸,元气与多巴胺皆告罄,她有气无力收起吹风机。
苏酥关切地看着云桉:“姐姐在担心高考吗?”苏酥以为只要考过小升初就好。
而云桉怅然看着窗外。
大概因为最近太倒霉,她竟也文艺矫情起来,四十五度角仰望灰白水泥墙,悠悠叹气道:
“担心啊,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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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黄铜门响起轻快风铃。
高大的少年走进,立在原处往里看。
一个人趴桌子上画奥特曼打怪兽的林浩然留意到身前阴影,哼着“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抬头一看,他小身板一震!
这不是!这不是!
“呜哇赫凯哥哥!”
他一个飞扑。
赫凯猝不及防,被小胖子冲得后退半步。
“你是专门来找人家玩的吗?”小胖子紧抱着赫凯的腿,抬头眨着大眼睛嘟嘴道。
赫凯汗颜,掰开林浩然的手,要把他拽下来。
“不是。”他冷漠道。
“呜呜人家不信!人家不信了啦!”林浩然一身牛劲,像个考拉死死扒着赫凯,嗲人功力不输少女。
赫凯咬牙,想问林浩然他都在看什么学的中文。
“坏了坏了,桉桉的伞在我......”
Kiki从前台闪出,手里还拿着把粉红色的伞,着急忙慌道。余光瞥见林浩然半挂在一个人身上,kiki定住脚步,再往上一看——
这朴实无华的小咖啡店突然星光四射**漾开来。
周遭景象都暗淡虚化,少年那副好皮囊仿佛打破了次元壁,耀眼光芒从次元壁缝射出,尤其那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看过来时,更是闪耀着造福广大颜控的夺目圣光。
My eyes, my eyes!
Kiki感觉没有办法直视,太他妈帅了。
居然是桉桉那个帅气同桌!!!
“她不在吗?”帅气弟弟的声音也很好听。
Kiki赶紧给眼睛戴上粉红心心,以遮挡帅弟弟的美貌光芒。
一个男生,没事来找一个女生,这信号不言而喻。
不错不错,帅弟弟这皮囊很是配得上我们家云桉。
“对的对的,她估计快回来了”,kiki姨母笑得不禁攥着手里的雨伞,仿佛那不是雨伞,而是金童玉女的捧花。
只是正说着,她突然意识到对啊自己还拿着雨伞!
她一拍脑袋,想起刚刚没说完的话题,“糟了,桉桉出门没带伞,现在看着快下雨了......”
“我去车站等她。”
少年没有迟疑,单手拎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儿。
林浩然本贴着的温热身体变成冷冰冰的桌面,在kiki欣慰圆满的笑容里,又是一串轻快风铃声响起——
“叮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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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摇摇晃晃,云桉也跟没主心骨似的,身子一路跟着公交摇晃,一路发呆。
公交的玻璃窗映出少女郁闷无趣的表情,渐渐地,又再挂上几点雨滴。
云桉看着窗外行人一个接一个撑起了伞。
恰好身边乘客起身,撞到了她。
她惊回神,听到报站,“各位乘客,南街街心即将到达。”
好险,差点坐过站了!
这已经是末班车,如果坐错,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回青浪。
云桉深呼吸拍拍脸,振作点啊。
她抓起颈后头发,决定扎个头发清醒下,正要束起,左手抚过右手时,发现小臂空空如也。
她的发圈!
在苏酥家吹头发解下来时忘记带走了!
云桉后知后觉,心累地瘫下双手。今晚能不能就倒霉到这?
公交慢悠悠停下。
“各位乘客,南街街心已经到达。”
云桉慢吞吞踱下公交站,感受雨点拂脸而过。街心的公交站不过一个小牌子,根本没有遮雨棚,行人纷纷撑起雨伞。
云桉叹了口气,伸手进包里,左摸摸右拍拍,只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她的伞呢!?
云桉赶紧低头再翻,果然没有,这时她才想起自己雨伞借给了kiki,临出门忘记放回包里。
不会吧!
那把伞她背了几天都没下雨,就今天一晚没带,就让她碰上下雨了!
也!太!倒!霉!了!吧!
云桉哭丧着低头,怀疑是不是有一朵乌云,这几天定点跟踪她了。
齐肩的波浪长发蜷曲着垂下,挡住她前方的视线。
这是什么十八岁成年魔咒吗,还是本命年已经提前开始,一个人怎么可以连续倒霉两天。
雨滴像粉末又像恶作剧的顽童,纷纷扬扬,扑到她身上。
云桉正要破罐破摔,可恶!就这样回家好了,就让这大雨落下——
一道浅浅的阴影拢过她的头顶。
轻飘飘的风吹来,裹挟带着雪松的干净气味,驱散熟夏闷雨里的潮湿低落气息。
落在她身上的雨滴停下,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好看清新的白绿板鞋。
云桉抱着袋子,讷讷抬头。
雨夜里的风轻轻吹起她的微乱散发,她那双眼睛难掩惊讶,“班长?你怎么在这?”
高大的少年默默注视着她。
黑伞外,雨声淅淅沥沥,脚下踩过渐渐湿润的沥青砖石。
“来送快递”,他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