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常, 你来了。好几年没见你了。”
齐铮上去拍了拍沈延的肩膀,把柳青挡在身后。
方才沈延看她的那种欲断不断的眼神,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沈延一笑:“的确,我只顾着忙自己的事, 好久没来看齐大人了。”
“那快进来吧, 父亲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齐铮笑呵呵地推他进了门, 柳青带着珠珠也一起进去, 车马便留给里面出来的小厮照管。
齐凤山头戴四方巾, 穿了身洗旧的道袍, 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画画。他见齐铮把沈延带进来,便将笔一放,乐呵呵地招呼沈延过去。
齐铮、柳青他们见这二人说上话,便退了出去。
沈延将手里提的见面礼放到一旁, 恭恭敬敬地向齐凤山行礼, 唤他大人。
齐凤山面色红润, 双目明亮,笑起来很可亲:“我致仕多年,可担不起大人这两个字了,还是叫先生吧。”
他上下打量了沈延一会:“君常啊,你的气色稍差了些,最近衙门的事多吧?”
沈延苦笑:“的确是事多了些。”
还不止是衙门的事。
二人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齐凤山笑了笑:“君常, 你今日特意来找我, 是有事吧?”
今日下了雨,天色又晚了, 他这个时候来, 肯定是挺要紧的事。
沈延有些赧然, 但反正他来都来了。
“学生前一阵奉命去了南京,在路上偶然见了一位很像刘家妹妹的妇人。学生虽与刘家妹妹缘浅,却也早已自视为她的兄长。不知您知不知道刘家妹妹嫁到了何处,如今过得如何?”
他原先写给齐凤山的信里也是这么说的,但不知那信有没有送到他的手里。
“哦哦……” 齐凤山一听是为这,眨了眨眼。
十几日前他收到过沈延的信,信里就是问这,但是他不知该怎么回,便干脆当作没收到。谁知这死心眼的小子居然专程跑过来问他。
“……刘家那闺女是……是嫁到了四川,我过年的时候还收到过她的信,她说她家里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也还算宽裕,两个娃娃已经会背唐诗了。”
齐凤山边说边提醒自己记住这个说法。
“是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
沈延垂眸,一边点头一边笑了笑。
她过得好就好。他大老远地跑过来,等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就像是在冬日的暖阁里骤然开了窗,寒风冲进来,虽是刺骨的疼,却能让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现在便是彻底清醒了。
齐凤山见他落寞,有些于心不忍。
“其实我老头子看得出来,那丫头心里是有你的,你们两家的事没成,她也是无奈……”
“语清是个好姑娘,” 沈延喉结一动,“是学生没福分……先生您若是还和她通信,请莫要提学生问起她的事……也不知她家里情况如何,万一让旁人看到了信,怕是于她不好。”
“那是自然,” 齐凤山看着他笑了笑,摇头叹了句,“你这个孩子啊……”
也是个实心眼。
他们正说着话,齐家的下人来敲槅扇,说饭菜备好了,少爷让摆在花园里了。
齐凤山要沈延留下来一起用饭,沈延推辞不过,便欣然从命。
雨后天晴。
柳青拉着珠珠的手,小心翼翼地踏着浮着水汽的石板路往花园走。
西侧的六角亭外,红灯笼已经点亮,一串串的散着融融暖暖的光。
柳青见沈延跟着师父一起坐在里面,便有些紧张。
五爷那时提了浴堂的点子,她就觉得还得再加一环,才能让沈延彻底死心。可后来沈延看上去已经相信了,她便没有再做旁的准备。如今她都没和师父师兄通过气,沈延就突然来家里吃饭,让她心里有些没底。
她见齐铮从岔路走到了她们前面,便低声叫住了他。
“师兄,” 她指了指那六角亭,“万一待会说起什么,还求师兄帮衬一二。”
齐铮嘿嘿一笑:“那还用说,包在我身上。”
他一直都不知这个妹妹到底是什么身份。父亲不肯告诉他,他也不追问。他以为她只是担心沈延看穿她冒名顶替的事。
几人在凉亭里落座,沈延见了柳青,果然问起她的事。
“说起来,柳主事怎会住在先生家里?”
“下官年幼失了双亲,流落到京城,” 柳青怕旁人开口说岔了,便立刻回答他,“师父见下官可怜,便收了下官在家里做做杂事。后来下官又跟着师父学查案的本事,师父心疼下官孤苦无依,又认了下官作义子。之后下官便一直住在师父家里了。”
“原来如此……柳主事原是哪里人?听口音倒是听不出了。”
“下官……”
“君常啊,” 齐铮压过柳青的声音,给沈延倒了杯酒,“咱们至少三年没见了吧?父亲总念叨你,又见不到人,这杯是不是该罚你?”
沈延极少喝酒,但是他确实连着三年多没来看望师父了,年节的时候也只是派人给齐家送 些节礼,现在想来觉得很过意不去。
“是沈延疏忽了,确实该罚。”
齐凤山笑着摆摆手,沈延却已经一饮而尽。
“原来您就是沈大人啊?”
说话的是坐在加高椅子上的珠珠。
“是啊。” 沈延对她笑道,“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您以后……能不能少训柳大人?他会怕的。” 珠珠仰着小脸,似乎是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才说出来的。
亭子里安静得很,她说的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柳青太阳穴突突地直跳,都不敢看沈延的表情。
珠珠调皮不听话的时候,她就说要带她到衙门去,让又凶又严厉的沈大人好好训训她。谁知这孩子居然这时候将这些翻出来。
“诶,小孩子不懂事,” 齐铮呵呵笑道,“沈大人训柳大人那也是为她好,是不是君常?”
他说着又和沈延碰了杯子,让他喝。
沈延喝了酒,瞟了一眼两颊绯红的柳青
也不知道他在这厮眼里是个什么样。他对他有那么凶么?
“童言无忌,你莫要见怪,” 齐凤山笑道,又指了指柳青,“不过,这孩子吃过许多苦,过得挺不容易,你若能待她好一些,便待她好一些吧。”
他口气有些郑重,眼神也似乎颇有深意,看得沈延一怔。
“……是,学生明白……”
齐铮见沈延在琢磨父亲的话,怕他琢磨出什么来,忙又劝他喝酒。
沈延又问了些柳青早年的事,比如几岁来的京师、怎么认识的齐凤山、怎么会想学查案子之类的。齐铮知道他精明,怕任他这么问下去早晚问出破绽来,便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劝酒,又让人端上他自己泡的药酒,给沈延尝。
沈延原本和齐铮就有些交情,又看着齐凤山的面子,便也没有推拒。后来酒入愁肠,他心里竟也有片刻的舒畅,就干脆这样一杯一杯地浇下去。
柳青在一旁瞧着他,既怕他探究她的事,又怕他喝得太多了伤身。
后来她说起花园里有个池塘,景色不错,暗示齐铮带着沈延去那边坐坐。
齐铮会意,便拉着沈延离了座,到池塘边闲聊去。
齐凤山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你告诉他又何妨?我看这孩子很不错,你若告诉他,他会待你好的。”
柳青苦笑着摇头,她自然知道他会待她好。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我这条路他走不了,也不该硬把他拉上。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缠,反倒耽误了他……”
柳青见珠珠差不多吃饱了,便带她回去安置。
然而她才刚哄了珠珠睡下,便有下人来敲门,说沈延非要爬花园里的假山,怎么拦也拦不住。
“……” 柳青听得眼皮直跳,“我师兄呢?”
“宫里有贵人生了急病,齐院判被叫走了。”
柳青赶忙从衣架上扯了件袍子匆匆系上,将槅扇一合便随着下人往花园跑。
等她呼哧呼哧地跑到池塘边,却见廊下两个小厮正跪在沈延面前。
沈延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里已经微微有些晃,然而他仍是如往常一般,目光冷厉,官威丝毫不减。
“……你们还不速速让开,那假山有何去不得,为何拦着本官的路!”
他话虽还说得利落,但柳青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醉得不轻了。
“……大人啊,不是小的们拦着您,是那假山湿滑,小的们怕您有个闪失。”
“岂有此理……”
沈延一甩袖子,身子就朝旁侧歪了歪。
柳青赶紧跑过去搀住他,又摆摆手让那几个下人自去忙。
“大人,这假山这么高,上去会不会太累?咱们明日天亮了再去,好不好?”
她这口气跟哄珠珠的时候也差不多。
沈延晃悠悠地侧过身来,眨了眨眼看她。
“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上去看看。” 他一见是她,口气便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他说着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拉她往前走。
他一门心思要爬山,力气大得很,柳青暗暗和他较了一会劲,完全是被他拖着走。
“柳主事,你这是做什么?陪我上去看看又如何?”
沈延一脸疑惑地看向她。他的眼波有些迟滞,天上的星辰映在他的眼睛里,显得他颇有些天真。
柳青气得吐了口气,他居然还问她要做什么。
“大人,刚下过雨,台阶湿滑。您到那山上去做什么?”
沈延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我心里……真是憋闷得难受,那里风大,我想上去畅快畅快。”
他很是憧憬地望了望那假山上的凉亭,又转回头来看着柳青,眼神里很有几分恳求的意思。他是真的很难受。
柳青心里蓦地一软。
他必定是酒醉无疑了,不然他这个性子,什么时候会说自己心里难受。
“那大人,我陪您上去,但……您得听话。”
沈延见她同意,竟然笑了,他笑起来极好看,冷峻的面容一下子温柔起来,好像苍冷的山上缠绕了绵绵的云雾。
然而二人才到了半山腰,柳青便开始后悔了。
这假山的石阶又窄又陡,沈延的酒劲上来,力气根本用不对。柳青扶着他爬山,他就半倚着她,她一个人要承着一个半人的重量。
这也便罢了,最让她受不了的,沈延灼热的目光像是黏在了她的脸上,避都避不开。
她被他看得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停下来喘口气。
“大人,您干嘛老是盯着下官看?”
“柳主事,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柳青心里一紧,不敢看他的眼睛:“是么,居然还有和下官长得像的人。”
“不是……” 沈延认真地摇摇头,“长得不像,是这里像。” 他缓缓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说,” 他痴痴地望着她,十分的专注,“你要是她该多好啊。”
柳青见他这个样子,忽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涩。
她自然明白,世上最折磨人的事莫过于先给人希望,再将它打破。她对他做的事便是如此了……
黄华坊的灯火星星点点,让人看得心里宁静。
柳青收回目光,扶着他的胳膊道:“……大人,既然是故人,就都已经过去了。不如大人……就把她忘了吧。”
她的眼波流转到他的身上,晶莹泛着水光。
沈延利落的剑眉一下子蹙起来,似乎很生她的气。
“你说得容易……再说,我本来都快忘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 柳青也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沈延似乎并不打算纠结这件事。
他低头看到了池塘里的星斗。
“……明日你再陪我来。” 他伸手一指池塘。
“……来做什么?”
“钓鱼!”
“……大人,您真的不能这样。”
“柳主事!” 沈延以为她是不愿意陪他,“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这么难受吗?这是你欠我的。”
“……” 柳青被他气得笑出来,“好,大人,下官陪您来。”
沈延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她笑着说的话,他不太相信。
“真的,” 柳青目光真挚,“日后您要去哪,要做什么,下官都陪着您。”
他说的也对,她是欠了他的。
两个人好不容易爬上山顶,沈延却好像是累了,站了没一会,就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他平日里目光显得冷厉,闭上眼的时候却是一派温和清雅,好看得很。
柳青蹲下身子瞧了瞧他,他垂着脑袋,呼吸平稳,比方才在山下的时候乖多了。她捂着嘴笑了笑,蹑脚走到他身旁坐下。
乌云散尽。
水里和天上,明月成双。
沈延说月亮得和特定的人一起看才好看。
柳青静静地看了一会,好像有些明白他说的那种感觉了。
这厮上次不是非要拉着她看月亮么,现在她来了,他倒呼呼地睡着了。
此处虽只是假山的山顶,却也有些风凉。
她怕他在这坐久了受凉,陪他待了一会便又连拍带摇地把他弄醒,搀着他下山。
她让人通知他的车夫备车,又找了个高壮的下人半扶半扛地把他送出院子。
然而,沈延才刚坐上车,居然回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任她怎么甩也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