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颖之说, 你晕倒是饥饿所致,在山上一直没吃过东西吧?”
“......嗯,是。”
柳青明明见他不太高兴,还以为他要说旁的什么, 没料到他会先说这个。
沈延叹了口气, 转身出了里间。
柳青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去让人从膳堂拿些吃的来, 忙起身追出去。
“大人不必麻烦......”
然而听声音, 沈延已经在值房外交代给了书吏。
他听见她的声音转回身来。暖红的晚霞照人眼, 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在门外停顿了片刻, 目光似乎是定在了她身上,她隐隐觉得他是愈加不高兴了。
膳堂下午是不开火的,然而也只片刻的功夫,书吏便送来了一碗白米粥。
想来是他事先就吩咐好的。
柳青觉得受到了特别的照顾, 麻烦了衙门的人, 有些赧然, 便疾步走过去,将碗接到手里,又向那书吏道谢。
沈延从外间拉来一张小几给她放碗:“快坐下喝吧。”
“多谢大人。”柳青忙放下碗向他行礼。
沈延见她如此,揉了揉眉心,似乎很不想跟她说话。
柳青无暇再琢磨他的情绪,她是真的饿了, 从昨日中午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东西, 胃都有些痛了。
那米粥不冷不热, 温温的正对口。她握了汤匙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
她喝得急了,就喝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沈延肯定听到了。
她偷偷暼了他一眼。他的下颌好像不像方才那么紧绷了, 唇角还微微翘着。
有什么好笑的……
待她喝完, 沈延便将小几推到一边。
“多谢大人——”她压住了一个饱嗝, “不知大人有否派人搜查妙悟那间屋子。那里面有与公主身上同样的符号。她名义上是尼姑,实则信奉一个叫“净空教”的□□。下官以为,我们可以将此符号和一些相关的事情告知京师和附近地方的衙门,此教在传播邪说害人,还是宜早些劝导百姓不要被邪说所惑。”
“嗯,这个是自然……昨日你昏倒之后,妙悟说她知道了你的秘密,若我放任她出逃,事后她自会派人来送信,告诉我这个秘密。现在她人已死,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沈延说到这突然抬眼看向她,目光幽深不可测。
他对她是既生气又不解。这女人究竟有多狠心,明明知道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她,还做了那么多事来骗他,害他常常夜不成眠不说,还一度以为自己有龙阳之好。
尤其眼下,他提心吊胆地好不容易把她救回来,她居然还想骗他。
他想来想去,觉得她或许也是不得已,或许她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
那他便给她这个机会。
柳青身子一僵,她这两日只顾着担心自己的命,此时才想起那时妙悟发现了她是女人。幸好,妙悟还没来及说出去就死了。
“......下官......下官确实有个秘密,大人待下官恩情深厚,下官属实不该继续隐瞒。所以即便大人不问,下官也想找个机会向大人坦白。”
沈延终于展颜:“但说无妨。”
都这时候了还跟他下官下官的做甚,她也是滑稽。
“下官其实,”柳青低着头,似乎还在斟酌,“......下官得了个晕血的毛病,若是见了新鲜的血,下官只能靠吃药保持清醒。”
“......”沈延眼中的情绪颇有些复杂,“所以,你昨日和今日昏倒是因为药用完了?”
“是。”
“知道了,日后涉及新鲜尸体的案子,你不要参与。药还是少吃。”
“......是。”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吗?我觉得妙悟说的应当不是这个。”
“那就没什么了,下官来了也有段时日了,下官的各种不足之处大人应该也知道了。”
柳青一脸坦白的神情。
沈延盯着她看了许久,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积蓄着。
“好......好啊。”他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槅扇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地扣到木雕的菱纹上。
柳青见他宽阔的肩膀起起伏伏。虽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克制着。
怎么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
她心里生出些疑虑。他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原来如此,”沈延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声音又沉又冷,“......方才忘了说,有件事我要交代给你。我这两日为了救你,耽误了不少公务,所以需要一个人帮我整理积压的公文、安排些杂事。我想来想去,此事既然因你而起,不如就由你来完成吧。”
“......是。”
这些事情何必找她呢,随便哪个书吏就可以做。
“我待会让人在外间加一个书案,你就坐在我身侧吧。”
“......这,这不必了吧,下官可以......”
这差事多出来的莫名,旁人都在查案,她却可以到上官身边做这种不费力的事情。旁人见了,不生疑才怪。
沈延充耳不闻,已经一路走到了值房外,招呼路过的书吏帮他搬张书案过来。
她不是打定了主意要骗他么。
也罢,他也有他的办法,她一日不认,他便一样一样来,不信她扛得过三日。
书案很快就搬进来了,书吏还极热心地帮柳青将她自己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和公文全都搬了过来。
柳青本来还想着,也许一两日之内,就能帮沈延将他所谓的公文整理好,然后她就可以回自己的值房去,同僚们也不至于觉得她太特别。
可现在怎么好像要她长留此处似的。
“大人,下官还是在前院帮您整理吧,下官这样搬过来,孙大人若是哪日来了,会不会觉得下官碍事?”
沈延回身看向她,幽然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孙大人原本就是在内阁的,前些日子常来只是因为我去了南京。如今我回来了,孙大人自然不必再两边跑。”
“......是这样。”柳青一下子也想不出其它借口了。
沈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
她不是非要做这个柳主事么,也好。
一想到她能日日陪在他身边,只消一抬头就看见她,他便觉得暂时......也还可以。
他积在胸口的那股气终于稍微疏解了些。
此时,搬着东西的书吏又走进来,说都察院的赵大人在前厅等他。
沈延点点头,赵旭找来得还挺快。
他之前让五爷的两个随从把他诓走,他都能想象赵旭此刻的脸色……
他去前厅后不大会功夫,柳青听到院子里传来极为熟悉的男声。
“听说你们柳主事在这里,她怎么样了?”
柳青抬头一看,院中的游廊下,五爷如在自家出入一般,大步流星地走着,沈延的书吏在他身后小步子追着,似乎想拦着他但又拦不住。
柳青忙放下手中的公文,快步走出值房,又回身将槅扇关上。
她怕五爷看到里面那张新加出来的书案问东问西。
“你没事吧?”五爷见她走过来,眼前一亮。围着她打量了好几圈。
“托五爷的福,小人平安无事。”柳青笑着向他行礼。
“唉,爷本想留在那救你,可是爷临时有些急事,不回去不行,”他拿扇子尾巴敲了敲后脑勺,似乎很不好意思,“听说你受伤了,伤哪了,给爷瞧瞧。”
“......这倒不必了,”这怎么能给他瞧呢,“一点小伤而已,多谢五爷关心。”
五爷似乎猜到了她的顾虑,挥挥手让书吏走远些,又凑近了低声问她:“那沈君常看了你的伤口没?”
“......”柳青不明白他怎会突然问起沈延,“并未。”
她觉得沈延很可能是看到过的,不过她觉得她得说没看过。
“那倒也罢了。”五爷觉得有些事情上他没有被亏待。
“爷跟你说,虽然爷那日不在,但爷留下的人可帮了你大忙。”
“哦哦。”柳青直点头。
“爷可没诓你。都察院那个姓赵的你知道吧,他可是带了人去抓那个尼姑的,他可不管你死活。要不是我的那两个人把他弄走,说不准这会你就被他的人射成筛子了!”
虽然弄走赵旭的主意不是他想的,但是弄走赵旭的那两个人是他留下的,那这功劳自当记在他头上。
其实此事也是他来之前才听说的,他急着来看柳青,赵旭那不长眼的居然跑到宫门口拦着他,问他之前有没有约他到城外十里见面。
他的俩随从一直给他使眼色,他即刻就猜到个七八分。
若他是沈延,也会把赵旭诓走,但既然这事是沈延干的,他也不打算替他兜着,便告诉赵旭他不知此事。
赵旭有什么不乐意,让他自去找沈延去。
“原来如此,小人真是要多谢五爷了!”柳青笑道。
她也不知这背后是怎么回事,不过与这位爷相处久了,她觉得他虽有些霸道,但待她还不错,倒也不像坏人,她便渐渐拿他当个朋友了。而且她死里逃生,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下来,看谁都觉得比往常可亲些。
他们这正说着话,走廊上沈延从前院回来了。
他好不容易把赵旭打发走了,过程虽是烦扰,然而想到回去之后值房里便多了一个人,一路上嘴角都翘着。
可他刚进了这层院子,就见五爷和柳青一个说、一个笑,聊得正起劲,好个其乐融融。
“……爷跟你说啊,”五爷正说得眉飞色舞,“一箭射杀那个尼姑的是爷从锦衣卫要来的人,他可是全京师……本朝最厉害的神箭手,别说百步穿杨了,那就算是……这么丁点大的虫,”他献宝似的,突然伸手从空中抓了一只小虫,送到柳青面前,“……他百步之内也能给射死。”
“是么,”柳青配合地往他手里看了一眼,“那还真是厉害了,要不是爷您的面子,哪能借来这么了不起的神箭手。”她咯咯笑道。
五爷背对着走廊,也不知沈延来了,见柳青高兴便趁势道:“你们衙门这差事太危险,沈君常又成日冷着个脸,你要不换个地方,跟爷去顺天府得了。”
“多谢五爷了,不过刑部还可以,小人暂时不想换地方。”柳青笑着摆手。
“刑部是可以,但你要是去了顺天府,没人给你脸子看。你看沈君常,多凶啊,是不是?”
他盯着柳青,要她回答。
柳青笑而不答。
她一抬头,就见沈延背着手从廊下走过。
“……大……”她半张着嘴,说不出个“人”字,因为沈延的脸实在是黑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