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 ” 沈延察言观色,觉得太子的神情透出些隐隐的不自然,“下官在想,刘大人一贯断案清明, 不像是会徇私枉法之人。若此案果真有隐情, 下官倒是十分期盼有一日刘大人能重获清白。”
按理, 他不该称刘大人, 而应该称逆犯刘闻远, 不过他不想那样称呼语清的父亲。反正他的立场已经亮出, 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太子听罢点点头,沈延虽说得小心,但他想为刘家平冤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小沈大人说的是当年腾骧卫指挥使钟瑞谋反的事吧?那事本宫也是印象深刻。父皇当时虽然毫发未损,却委实受了惊吓……” 太子顿了顿, 眸光一闪, “说起来那事来得极凑巧。”
他不提刘家, 说到此处还特意停下来喝茶,沈延觉得他也有消息要透露给他。
“……还请殿下明示,是如何凑巧?”
“就在那之前的四五日,父皇在寿宴上令钦天监的紫霄仙师为他观天象卜祸福。紫霄仙师那时说了许多高深的话,不过其中一条是说几颗凶祸星日渐聚凑,已经到了紫微宫附近, 好在紫微宫近旁还有一颗天喜星游走。所谓, 一喜解三煞, 只要留住这颗天喜小星,便可为父皇化解血光之灾。
父皇便问紫霄仙师这颗天喜小星如何留住, 仙师算了许久, 说这颗小星对应地上生于六月末之人, 只要将父皇身边这样的人留在京里,便相当于留住了那颗小星。”
太子又停下来饮茶。沈延知道这是在等他问了。
“下官猜想,宫中生于六月末之人应该有许多,不知与圣上最为亲近的是……”
“必是我五弟——其实该称周王,毕竟他五年前就已经有了封号,” 太子面色静如湖水。
沈延一怔,即刻明白太子是有意引导他。
“……下官记起来了,当时有不少人上折子催五殿下就藩。而且那仙师才说了那样的话,圣上便在行宫遇刺,看上去确是有些凑巧,很容易让人将五殿下与那天象关联起来。” 他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太子点点头:“正是。有些话,作为兄长,原是不该说的。不过小沈大人既然好奇当年的事,本宫也没有瞒着的理由。其实当年刘大人离世前,曾让人传信给本宫,说想与本宫见面,有些关于五弟的事要告诉本宫。本宫都已答应,可刘大人却突然撒手人寰……实在是令人叹惋。”太子拍了拍一旁的小几,看上去极是哀痛。
“原来如此。”
沈延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变幻。
太子应当是暗示他,从那道士的占卜到五年前的那桩谋逆案,就是五皇子自编自演的一出戏,而刘世伯是因为发现那场行刺与五皇子有关,才被灭了口。
不过这其中必有杜撰的成分。按父亲所说,当年行宫一案,诸位皇子都脱不了嫌疑。照刘世伯一贯的做派,在确定五皇子便是幕后主使之前,不会对太子透露任何消息。所以刘世伯要见太子的事不可信,旁的那些事倒是很容易询证,太子应当不会说谎。
沈延离开清宁宫之后,又去了吴贵妃生前居住的永宁宫,了解吴贵妃死前那些日子的身体状况、饮食起居的习惯等等。
此外,吴贵妃的尸身已经入殓,沈延有皇上的口谕才得以查看。他并非验看尸体的行家,便只有仔细记录,带回衙门。
衙门里,柳青拿到了沈延的记录之后,一边看尸身体貌,一边听他说。
“……发现吴贵妃死后,皇后立即带人去乐志斋查看。当时吴贵妃面前摆着一盏茶、一小碟点心。皇后命人用银针试毒,发现那茶里无毒,点心却有毒,因此怀疑那点心是想要害她的人拿给她吃的。
“当时正巧有个小宫女奉命去那附近的假山上布置茶点,她说除了吴贵妃之外,就只见过太子一人进出。所以这下毒的嫌疑就落到了太子头上。” 沈延背着手,停在她面前。
柳青笑了笑:“用银针试毒不一定准,银针变黑,也不一定就是有毒。”
沈延看向她:“也就是说吴贵妃未必是中毒而死?”
“……只能说她不一定是因那点心而死,” 柳青若有所思,“尸身完好,没有明显外伤和勒痕,七窍也未出血……她最近服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比如,草药、丹药之类的?”
“宫婢说她近日服过一种丹药,是她姐姐来看她的时候带过来的,说能让面色红润。她服用后,确实有效,便又多服了几日……那丹药和点心都暂时收到刑部来了。”
柳青托着粉润的腮:“嗯……听着更像了,我觉得她可能是中了旁的毒,不过这只是猜测,我还得查查医典,印证一下。”
沈延觉得她认真得可爱,俯下身来笑吟吟地瞧她。
“我家小姑娘倒是跟齐先生学了不少东西。”
“……谁是你家小姑娘。”
柳青把脸扭过去不理他。
她记得这人从前不这样,现在脸皮怎这么厚了。
“好好,不说了。”
沈延笑着赔罪,上次被她在面前筑起一道墙,他吃一堑长一智了。
“说正经的,这次见太子,他虽未有明确的表示,但我觉得为刘世伯平冤的事有希望……”
他便将他与太子的谈话转述给她听。
柳青听罢默然许久:“太子此人,似是比五皇子更有些城府。”
“的确,” 沈延道,“我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却也掺了假,当年的真相暂时还判断不出来。不过他的意思应当是,他与我立场一致,甚至希望我与他同仇敌忾,对付五皇子。太子虽有城府,但此时身处危局,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们二人都是皇上的嫡子,天生就是对头,”柳青神色凝重,“但我不想对付谁,我只想帮父亲洗脱冤屈,想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延握了握她的手,“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但我们只做我们的事,相机而动。”
二人话还没说完,沈延的书吏便来敲门,说孙大人请他去内阁。
“孙大人大概是要问问吴贵妃的案子,” 沈延松开柳青的手,“我很快回来,然后咱们去德丰楼吃烧鹅、芙蓉肉、鳝丝面……” 他眸中星光跳跃,颇有些欢快。
“……为何?” 柳青好奇地看向他,“今日莫不是什么节日?”
“好好想想。” 沈延苦笑。
“唉,不想了,想不出……” 柳青伸了个懒腰,她满脑子都是太子说的那些话,没心思猜谜。
沈延听她这么说,脚下一滞,将门轻轻带上。
“……等我回来。”
柳青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她看了看墙上挂的皇历。
六月二十九……
想起来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往年她可都是记着的,还会差人送她做的小食给他。只是后来她以为他负了她,便刻意淡忘了这个日子。
她往椅背上一靠,撇了撇嘴。
五年了,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一个人无牵无挂,现在居然又有一个待她格外好,但也需要她牵挂的人了。
夕阳的余晖暖红。
衙门里大部分人早就回了家。
尚书值房里,柳青一边等沈延,一边看自己手头的卷宗。
“夫人这边请。” 院子里是钱伯的声音。
他作为司务,一般会晚走一会,检查各处值房是否上了锁、关了窗什么的。
“有劳钱先生了。” 一个妇人客气地笑道,听声音此人稍有些年纪了。
柳青觉得这声音熟悉,又想到她们是朝这里来的,一下子意识到,此人应当是沈延的母亲徐氏。
她现在对徐氏稍有些怵头。
徐氏从前待她很好,她年幼的时候徐氏把她当自家的闺女一样,只是时隔多年,上次见面的时候,她总觉得徐氏看她的眼神有些锐利。
不过于徐氏而言,她如今和过去完全是两个人。从前她是刘语清,沈家未来的儿媳妇,如今她却是沈延的下属,若和沈延太过亲近,的确会引人疑虑。
她主动起身去将槅扇打开。
门外走过来好几个人,除了徐氏和钱司务外还有沈延的小厮山茗和一个妙龄的姑娘。
徐氏一看见开门的是她,那神色真很好像是求签得了个下下签。
“……这位是柳主事吧。”
她的眼神透着些绝望,就像盼着柳青说她不是似的。
“见过夫人,正是晚辈,” 柳青行礼,“大人有事去了内阁,过一会就回来。”
“……是这样啊,” 徐氏的面皮显出些僵硬,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那柳主事是……在此办公?”
“只是暂时,大人这里要个人帮忙,过两日,晚辈便回前头去。” 柳青也很着急解释清楚。
“哦……” 徐氏似是暗暗吁出一口气,“今日是犬子的生辰,我们以为他又要拖晚,便先给他送碗长寿面来,” 她回手指了指那妙龄的姑娘,“这丫头做的面好吃,犬子最喜欢。” 她边说边瞟着柳青的脸色。
“原来如此,晚辈不知今日是大人生辰,还未及恭贺大人。”
柳青憨憨地笑笑,随意看了眼徐氏身后的姑娘。
那姑娘穿了身樱粉色纻丝小衫配八幅的马面裙,头上梳了左右两个平髻,插着珠花。她跟着徐氏进出,应当是个丫鬟,但瞧着又比一般丫鬟体面不少。
柳青的目光在她脸上稍留了片刻。
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水漾的杏眼、挺翘的鼻子……瞧着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夫人请里面坐,晚辈还有些事,少陪了。”
柳青也没空多想,她觉出徐氏如今不大喜欢她,若是坐在一起还要勉强聊天,那她还不如去前院自在。
徐氏还礼,也并不多说。
柳青刚回到前院就见齐家的下人正站在进门的地方和门房说话,看上去一脸焦虑,她赶紧跑过去问是什么事。
那下人见了她忙道:“少爷让小的来告诉您,方才小七带着珠珠在街上逛,结果那孩子突然甩开小七跑了,街上人多,小七没追上,现在孩子也不知跑哪去了。少爷正带着人分头在那附近找,还没找着。”
柳青一听这,再也顾不上旁的,赶紧随那下人一起出了衙门回去找人。她原还想带上几个差役一起找,可惜时候已晚,除了几个看守衙门和大牢的差役还在,其余人早就回家了。
她走之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沈延便回来了。
他进了值房,见柳青不在,徐氏却坐在一旁,身边还站着一个生脸的丫鬟和他的小厮山茗。
“母亲,您怎么来了?语……柳青呢?”
徐氏沉着脸哼了声:“一回来就找那个后生……你说说你,怎么能让一个下属和你一处办公?”
沈延苦笑:“情况特殊而已。” 当时是为了逼语清承认,后来却是舍不得放她走了。
徐氏心里没好气。有什么特殊的,不就那点事么,她一个过来人,有什么不懂的。
她一指身后的丫鬟:“本来这丫头给你做了长寿面,我们专程送来给你吃。结果你不在,他倒坐在这了。”
沈延略一打量那丫鬟,突然觉得不对劲。
“母亲,她怎么……” 他一指那丫鬟。
上次母亲就找了个和语清有些相像的姑娘送到他面前,被他给轰出去了,怎么今日又来一个?
徐氏看儿子瞪大了眼睛,还以为他喜欢,便得意地笑笑:“这丫头不错,做菜也好吃,要不是这面已经泡软了,你现在就可以吃了。”
沈延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并不说什么面的事:“……您来的时候柳青还在?”
“在啊,不过没说两句就走了。”
那么,那个丫头她一定也看到了,也不知她会怎么想。沈延额上的青筋已经凸了出来。
“母亲,” 他眉头蹙得紧,“儿子屋里不用丫头,这丫头您明日就退回去吧。”
“……那我若是不退呢?” 徐氏也有些烦躁了,她可是照着他喜欢的样子挑的,他怎么还看不上,非得喜欢男人么。
不过她说这话,心里是有些发虚的。儿子虽然孝顺,但他不情愿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勉强不来的。
“……那儿子日后便只有宿在衙门里了。”
沈延说罢向徐氏一礼,大步跨出门,往前院去了。
徐氏毕竟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心里有气又不能喊叫,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把这口气压下来。
沈延步子急促,在前院找了一圈,各处都没有柳青的影子。
他突然生出一种久不曾有的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