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過, 謝鶩行熄滅霧玥寢殿的燭火,悄聲關上門出來,朝著後罩房走去。
幾聲及細微的貓叫傳進耳中, 在夜風的遮掩下顯得十分不清晰,謝鶩行停住步子, 循聲望向一片漆黑的宮門外。
沿著小徑走出不久,謝鶩行便在一顆樹下看到了白天的那隻貓。
他挑挑眉踱步過去, “還不知道走遠點, 當真想死。”
“喵——”白貓叫聲虛弱。
謝鶩行在它麵前蹲下身,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隻是記得跑遠些, 別再來礙眼。”
白貓蹭過來,謝鶩行嘖了一聲將手挪開。
他思索一瞬,揭開手上被小公主一圈圈包裹可笑的白布, 從地上撿起兩跟樹枝, 捏著白貓骨頭錯位的後腿, 利落一掰, “喀嚓”一聲,白貓瘋狂掙紮, 朝謝鶩行揮著爪子抓去。
謝鶩行眼明手快,提著它的後頸舉到眼前,黑眸森森,“老實點。”
白貓背上的毛炸了炸,感覺到危險和壓迫, 又低低的喵了聲。
謝鶩行撕下一角衣服上的布料,用兩根竹片把貓的傷腿一夾, 綁住,算是做了固定。
“不是白救你。”謝鶩行從袖中取出不知是什麽的粉末,倒在手心裏,放到白貓鼻前。
白貓試探著湊過來嗅了嗅,又將粉末舔去。
謝鶩行屈指慢悠悠將掌心殘餘的粉末撣去,半垂的眼簾將月光遮去些許,晃的一雙黑眸更加沉涼難辨。
“畜生麽?”謝鶩行輕輕牽動唇角,涼薄輕短的一聲笑從喉嚨逸。
單手將白貓托起,讓它趴在自己手臂上,清淺的嗓音愉悅上揚,“那就讓他們瞧瞧,畜生是怎麽給自己報仇的。”
……
“啊——”
淒厲駭人的驚叫在沉寂的夜晚炸開,撕心裂肺的動靜讓人頭皮都在發麻。
玉漱宮裏的一幹內侍宮女被驚醒,通通跑進院中,麵色緊張,不知出了什麽事。
聲音是從四公主寢殿傳出,青芷忙帶著人衝進去,屋內燭火斑駁,窗子半開著,隻見一道白色的影子一躍而出。
蕭汐寧散亂著發,狼狽驚懼的坐在**,一手捂著臉,鮮血滴答滴答的從麵頰淌落。
青芷大驚失色,身子跟著晃了晃,幾步跑過去,“公主,發生什麽事了!”
蕭汐寧崩潰抓狂,“去把那隻畜生給我抓回來,打死!亂棍打死!”
*
蕭汐寧被貓抓傷臉的消息等傳到霧玥耳中,已經是三日之後。
“說是那貓發狂,半夜鑽進玉漱宮,將四公主的臉抓傷,最長的那道有一個手掌那麽長。”
霧玥聽著蘭嬤嬤的描述,不由抬手捂上自己的臉,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
蕭汐寧打斷了白貓的腿,還燙傷謝鶩行的手,一點也不值得可憐。
可畢竟女子的臉最為重要,若是真的落了不能恢複的疤,這懲罰未免太重。
霧玥揪緊著眉問,“能恢複嗎?”
“我聽說太子特意尋來了生肌膏,隻要每日塗抹,就能恢複如初。”不過究竟真假,蘭嬤嬤也說不上來。
霧玥點點頭,能恢複就好。
蘭嬤嬤心下唏噓,“現在那貓一直也沒找到,公主若是再瞧見了,千萬要遠遠避開。”
這次得虧牽扯不到公主頭上,不然按四公主那跋扈嬌縱的性子,隻怕輕易過不去。
蘭嬤嬤凝聲提醒,“公主也要盡量避著與四公主接觸。”
“嬤嬤放心。”有了前兩次的教訓,霧玥早就打定主意,以後但凡遇到蕭汐寧,她一定有多遠避多遠。
*
掌燈時分,春桃特意挑著謝鶩行和蘭嬤嬤不在的時候,端了湯給霧玥送去。
不想才拐過回廊,就看到散漫立在庭中的謝鶩行。
春桃不由得蹙眉,心裏泛著嘀咕,怎麽又在這兒。
注意到謝鶩行一直在摩挲著自己的手,春桃眯起眼仔細一看,眼睛慢慢整圓,從不敢置信,到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並非無意的摩挲,而是在撕掉自己手上的痂,才結好的傷口就這麽**在月色下,透著血色。
春桃僵在原地,謝鶩行已經偏頭朝她看了過來,月色半攏在他身上,半張沒有表情的側臉在冷白的月色下更顯得涼薄,不含情緒的眸子讓她又是一驚。
春桃罵自己一驚一乍,她提步走過去,“我來給公主送湯。”
“給我吧。”謝鶩行伸出一隻手。
春桃不受控製的去看,手背上未完全長好的傷口印著血絲,其實瞧著也不是那麽可怕,前提是她沒有看到他是怎麽麵無表情的撕開傷口的話。
這人簡直不正常。
春桃本來還想親自送進去,這會兒隻想趕緊走。
“給。”
把東西遞給謝鶩行春桃就轉過了身。
謝鶩行在她後麵,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掀唇無聲嗤笑。
春桃一步三回頭,等謝鶩行進了屋,才停下往半闔的門縫裏張望過去,就見公主本來喝著湯的,一下就變得緊張起來,拉過謝鶩行的手反複檢查他的傷口,眸中滿是憂色。
春桃懵了一下恍然反應過來,感情他是以此在公主麵前裝可憐。
簡直也太會裝模做樣!春桃氣恨的直咬緊牙。
……
謝鶩行如常在霧玥房中待到三更才走出,合上門,他邁步走下石階,沒有直接回後罩房,而是往華景宮去。
夜風襲掃著荒寂破敗的庭院,卷起滿地枯葉。
謝鶩行朝早已經等在庭中的男人拱手,“風無見過千戶。”
“後日就是前往西山秋狩的日子,你此次關鍵就是在於獲得太子的信任,務必確保不出紕漏。”
話落,男人轉過身目光銳利逼視向謝鶩行。
謝鶩行穩聲答,“是”
“嗯。”對方滿意頷首。
確認過計劃中的幾個關鍵點,男人便率先離開華景宮,謝鶩行也準備離開。
“喵——”
憑空的一聲貓叫讓謝鶩行駐足。
牆根處的草堆悉悉索索,緊接著白貓竄了出來,它後腿基本已經看出有受傷,靈巧躍到謝鶩行腳邊.
謝鶩行淡看著它,“不老實躲著,準備被四公主抓起來,好將你的皮剝了?”
白貓繞著謝鶩行的腳邊走了兩圈,“喵——”
謝鶩行無動於衷,自顧邁步。
衣擺卻被白貓一口叼住,謝鶩行擰起眉,眸色微冷,“走遠些。”
白貓不鬆口,四肢用力,身體奮力往後將謝鶩行往一個方向拉,竟像是要他跟自己走。
謝鶩行抬眸往幽暗深長的甬道睇去,“你最好是有事。”
……
一行禁軍自宮牆下巡過,隨著腳步聲遠去,謝鶩行從暗處無聲走出。
前麵就是玉漱宮,謝鶩行瞥向腳邊的白貓,白貓衝他一甩尾巴,轉身跳進了草叢裏。
玉漱宮正殿,燭火明亮。
蕭汐寧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端看自己的臉,
青芷端著飄了花瓣泉水的玉瓷盆伺候在一旁,自公主上了臉後,脾氣就越發陰晴不定。
青芷小心措辭,“殿下的生肌膏果真管用,再抹上一段時日,應當就徹底看不出了。”
蕭汐寧滿臉沉鬱,眼睛盯著臉上的痕跡,“過段時日……後日就要去秋狩,你讓我怎麽見人!”
蕭汐寧重重拍在桌麵上,青芷手一抖,險些把手裏端的水灑出來。
“公主別急,隻需覆些脂粉,奴婢保準看不出。”
其實蕭汐寧臉上那三道抓痕已經長好退了痂,新生出來的皮膚除了略白於正常膚色,已經看不大出異樣。
蕭汐寧掐緊手心,“那畜生還沒找到?”
等抓著那隻畜生,她必將斬斷它的手腳,還有蕭霧玥,處處讓她不痛快,處處與她對著幹,如今指不定再怎麽得意,偏偏她還要同去秋狩,蕭汐寧氣慪至心口都在發堵。
“白蔻回來了沒有?”蕭汐寧問。
青芷往屋外看了看,所幸白蔻正從庭中跑來,她忙道:“來了來了。”
蕭汐寧扭過身,待白蔻一進來就問,“東西拿來了?”
白蔻氣喘籲籲,“回公主,拿來了。”
青芷不明兩人說得什麽,就見白蔻中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蕭汐寧。
蕭汐寧捏著瓷瓶悠悠在指尖打轉,嘴角抿著笑,晃動的燭火將臉龐照的明暗不一,條條傷口似乎也變得清晰可怖。
“蕭霧玥還想以為自己能在秋狩上出風頭翻身?”
青芷立刻察覺這瓷瓶裏的東西必定不普通,她不由發慌,“……公主。”
四公主之前就不喜五公主,被傷了臉之後更是把什麽都遷怒怪罪到了五公主頭上,青芷擔心她別是要做什麽。
蕭汐寧滿不在乎的嬌笑著,俏聲說:“公主若是失節,給皇室抹黑……我看她還怎麽給我添堵。”
“公主萬萬使不得。”
青芷大驚想要阻止,被蕭汐寧重重剜了一眼。
“住口。”
屋內安靜了下來。
屋外,掩身在暗處之人,正冷冷看著裏麵的情形。
涼月穿過樹影間隙,在謝鶩行眼上一閃而過,漆黑的眸子蒙著陰霾,整個人浸溶在夜色中,寒意森然。
*
再有一日就到西山之行,蘭嬤嬤一邊給霧玥收拾著行裝,口中一刻不見停,事無巨細的叮囑。
此次秋狩算上路上時間,一共要去三天,除去謝鶩行,便是春桃與夏荷兩個宮女一同前去。
不能陪在霧玥身邊,蘭嬤嬤就更是一百個不放心,唯恐要出岔子。
蘭嬤嬤肅著臉又一次對謝鶩行道:“我不在公主身邊,你務必要事事留心。”
謝鶩行目光投在某處,像在思索著什麽,片刻才收回目光回:“嬤嬤放心,我一定會護好公主。”
乖乖坐在桌邊的霧玥,轉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來回看著兩人,其實她心裏也緊張的很,又怕表現出來,嬤嬤就更不放心。
裝作輕鬆的寬慰說,“嬤嬤就放心吧,我保證不出岔子。”
而且明明每回都是她保護謝鶩行才對。
蘭嬤嬤哪能因為這一兩句放心就真的放下心,愁歎著繼續收拾。
霧玥不知如何是好的去看謝鶩行。
注意到小公主悄悄給自己眨眼色,謝鶩行低下目光不去看,“我去給雲娘娘送飯。”
從西間出來,謝鶩行沿著回廊往正殿走,越靠近正殿,他步子越是邁的慢。
聽到有說話聲,抬眼從半開的窗子望進去。
“這些都是奴婢特意準備的,好讓公主備著路上吃。”屋裏春桃正捧著糕點笑嘻嘻說話。
霧玥稍稍垂著睫,清淡的嗯了聲。
春桃不死心,加上急著想要表現,又忙說,“公主看看還想要吃什麽,奴婢去準備。”
霧玥抬睫隻往食盒裏瞅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不冷不熱的說:“就這些吧。”
其實霧玥是好哄的人,奈何春桃過去的做派已經在她心裏烙了深印,存了戒備,所以怎麽討好也不管用。
“你出去吧,幫我謝鶩行叫進來。”
霧玥的冷淡讓春桃隻能尷尬笑笑,卻又又不甘心就這樣。
而且她討不到好,謝鶩行那個人前人後兩副麵孔的,憑什麽能讓公主信任。
“是。”春桃應著聲,忽然像想起什麽,似是關心的說:“對了,奴婢見謝鶩行的傷一直不好,也不知是不是經常將傷口撕開的原因。”
霧玥本就因為謝鶩行的傷口反反複複不愈合而發愁,聽到春桃的話,眉頭緊緊皺起,“撕開?”
“可不是嘛,都好幾回了,他這樣不是存心要傷口好不了嗎,可惜奴婢與他說不上什麽話,提了一次,他態度也冷……讓奴婢不要多管。”春桃一邊看著霧玥的神色,一邊說:“奴婢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這不是有意讓公主擔心麽。”
謝鶩行聽到一半就笑了出來,眸子微彎笑得粲然,仔細看,笑意裏卻全是鄙夷。
蠢貨。
自己敢讓她看到,就不怕她說。
黑眸似笑非笑地劃過霧玥沉凝起的眉眼,就算她此刻讓小公主對自己有所懷疑,他也自有辦法讓她打消懷疑。
小公主最是好騙了。
春桃見霧玥麵色不好,不由得暗喜,不等她添油加醋,就聽霧玥先開了口。
“哪有人會故意讓自己傷好不了,他如此做肯定是有原因,沒準就是因為傷口不舒服。”霧玥微板著臉,皺緊的眉心裏不是生氣,反而是擔心。
謝鶩行噙在眼裏的嗤笑忽然就不見了蹤影,深不見底的黑眸裏,裂出一絲難解的複雜。
霧玥想起自己從前也跌破過皮,傷口結疤的時候就是又刺又癢,而且燙傷本就比普通破口來的嚴重。
扭頭看到春桃還在這,霧玥眸中含著困惑,“你還站著幹什麽,快去把他給我找來。”
春桃以為起碼能讓公主對謝鶩行存些疑心,再慢慢讓公主徹底對他不信任。
可是她如何也沒想到,自己反而讓公主對他更上心。
春桃一口氣堵在心口,勉強才讓自己笑的如常,“是,奴婢這就去。”
霧玥在屋內等著,一見謝鶩行進來就把他拉到桌邊坐下,也不說話,將他的傷口仔細檢查一遍才凶著張小臉問:“春桃說你常常將結了痂的傷口撕開?”
謝鶩行有數不清的理由可以搪塞,開口卻隻有一個“是”。
“你可知道你這樣,傷口是會炎著的?”霧玥神色嚴厲。
動了動唇像是要繼續凶他,開口卻變成了軟綿綿的哄慰。
“我知道你一定不舒服,是不是傷口又癢又刺?可你若是不忍一忍,豈不是一直好不了?”
謝鶩行一雙眼睛牢牢鎖著霧玥,似乎要將她看出個洞來,小公主竟連緣由都替他找好了。
見他不說話,霧玥故意嚇唬他,“而且還會留疤,你的手那麽好看,若是留了疤多可惜呀。”
“你說是不是?”
霧玥嗓音輕輕柔柔的哄,“就忍一忍,好不好?”
謝鶩行抿緊唇,自昨夜起就煩惹著他的思緒,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但又被強壓著歸於平靜。
終於開口,清和淺淡的聲音聽不出一絲異樣,“公主別擔心,會好的。”
此次秋狩勢在必行,隻是他還需要想個法子,確保小公主不會受影響,至少目前,她不能出岔子。
*
翌日,天才將亮,來喜便奉蕭衍之令來到長寒宮。
霧玥已經洗漱裝扮好,瑩白的暗花煙水紋細錦百疊裙,已經是尚衣監送來的衣裳裏最素雅的一身,發上也隻簡單的攢了及笄時的簪子。
來喜仍是難掩驚歎。
如此都掩飾不住五公主的好顏色,反而襯的冰肌玉骨,出塵脫俗,若再加以打扮,豈不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來喜笑說:“五公主,馬車已經等候在宮外,可以出發了。”
霧玥攥了攥自己汗津津的手心,看似鎮定的上了馬車,其實心髒早就跳得如擂鼓一樣。
她反複讓自己不要緊張,可隻要想到自己一會兒就要出宮,想到會見到哪些人,她就坐立不安。
車輪轆轆滾動的聲音敲擊著霧玥本就忐忑的心,行進的馬車,也在帶著她朝憧憬的未知而去。
霧玥絞著手指,眼睛除了盯著自己的足尖哪裏都不敢看。
終於停下,霧玥輕輕扇了一下眼睫,透過車軒的縫隙忐忑望出去。
烏泱泱的禁軍隊伍,幾乎望不到頭,在她的馬車之前,還有數量華蓋馬車。
禁軍統領下令啟程,霧玥忙把視線收回,在馬車邊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小聲喚,“謝鶩行。”
“公主,我在。”
一窗之隔,和風清朗的聲音傳入耳中,知道他會一直在,霧玥紛亂的心緒才稍稍平複。
*
馬車行了半日才抵達西山圍場。
這還是霧玥第一次離開皇宮,也是第一次乘坐馬車,不習慣加上不真實感,使得她從馬車下來時,整個人都是暈暈乎乎的。
她搭著謝鶩行的手臂,才站定就注意到無數的視線正有意無意落在自己身上。
有審視也有打量,還有好奇,和著悉悉索索的說話聲。
霧玥緊張的頭暈目眩,呼吸都變得沉重,扣在謝鶩行手臂上的細指繃得緊緊的。
透過單薄得衣衫,謝鶩行甚至能感覺小公主的顫抖,指頭幾乎嵌入他的手臂。
他略低下頭,在霧玥耳邊說,“公主不必理會,龐嬤嬤都教過的,要怎麽做。”
霧玥僵硬地點了點頭,深深吸氣,把挺起背脊,反複在心裏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失了儀態。
蕭衍從遠處走來,看到換了裝扮的霧玥,眼裏閃現驚豔。
“五妹。”
霧玥聞聲抬睫看去,看到是蕭衍心裏又踏實了不少,眼裏更是掩飾不住的雀躍。
“皇兄。”
蕭衍還是更喜歡小姑娘喚自己太子哥哥時的那份嗲嗲糯糯,奈何守規矩的小姑娘說什麽也不肯把稱呼改回去。
謝鶩行和春桃、夏荷一齊像蕭衍行禮,“見過殿下。”
蕭衍略頷首,對霧玥道:“走吧,隨我去見父皇。”
霧玥做了一路的心裏建設,在這一刻還是有些支撐不住她得忐忑。
她已經不記得上一回見父皇是什麽時候,隻記得母妃還在世的時候,父皇偶爾會來長寒宮,每次這個時候,母妃都會讓嬤嬤把她帶下去,她隻能偶爾遠遠看上一眼。
如今也早記不得父皇的模樣。
看到霧玥明顯變得緊張惴惴的小臉,蕭衍笑了笑,“別緊張,有我在。”
霧玥收起紛亂的思緒,輕輕點頭跟著蕭衍往主營走去。
不等靠近營帳,霧玥就聽先一步聽見了裏麵傳出的說笑聲,男女皆有。
守在外頭的禁軍看到兩人過來,拱手行禮,“見過殿下,五公主。”
蕭衍沒有急著進去,而是朝霧玥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走吧。”
霧玥此刻什麽也不能想,不然她一定會生怯,咬咬唇一鼓作氣地跟著蕭衍進去。
裏麵的談笑歡語聲也戛然在這一刻。
數道目光同時聚焦在霧玥身上,比起方才外麵那些人若有若無的窺查,此刻座上人的諦視,才真正讓霧玥體會到什麽是如座針氈。
無論是興味,審視,澹泊……都帶著或多或少,居於高位者的雍容與疏離。
蕭衍上前一步,朝主位之上的元武帝和皇後行禮過禮,接著說:“兒臣將五妹帶來了。”
霧玥袖下的手攥緊的已經快沒了知覺,她屈膝跪下,弱弱喘了口氣,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霧玥叩見父皇,母後,見過各位娘娘,皇兄、皇姐。”
極輕的一聲蔑笑,在霧玥話落的同時響起。
霧玥聽出是蕭汐寧。
誰都沒有說話,還有妃子事不關己的端著茶淺飲,沉默的時間,讓霧玥感到窒息。
良久,終於聽見元武帝渾厚的聲音,讓她起身。
霧玥輕聲謝恩,然而站起來,一舉一動都嚴格照著龐嬤嬤教過的來。
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裙子下麵的兩條腿都在發軟。
才起身又聽元武帝說:“抬頭讓朕瞧瞧。”
霧玥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摒著呼吸緩緩抬頭,哪怕她表現的再鎮靜,眼裏的忐忑的卻是藏不住的。
父皇的容貌與她記憶中的重疊,眉眼間多了歲月的痕跡,也透著帝皇渾然的威儀,與不露山水壓迫感。
帳中凡是第一次見到霧玥樣貌的人,無一不愣了神,一張張臉上各有神色。
當年的楚妃有多美,即便沒見過的,也都有所耳聞,那可是讓闔宮妃嬪都失了顏色的絕色,沒曾想,她的女兒也不輸分毫。
隻有元武帝神色淡淡地看著霧玥。
“長大了。”
平緩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霧玥不知道父皇是不是滿意自己,規矩的輕聲回話:“回父皇,霧玥已經十五了。”
元武帝頷首,“嗯。”
拿捏不準皇上的心情,誰也沒有開口。
還是皇後先對著霧玥和善的笑笑,“別站了,坐下吧,與你幾個姐姐妹妹坐一處。”
蕭汐寧順著開口,“我這處是給二皇姐留的,五妹坐別處去吧。”
她輕慢的垂著眼簾,目光往下瞥,甚至沒有拿正眼看霧玥。
霧玥羽睫輕顫,白淨的臉龐上生出些許無助,局促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二皇姐同駙馬要晚些才到,你這位留的早了些。”蕭衍笑著打趣,看向蕭汐寧的目光裏暗含著警告。
皇後也責怪的乜了蕭汐寧一眼,轉而讓霧玥坐到七公主身邊。
霧玥沉默落座。
帳中也恢複了之前的談笑,霧玥安靜拘謹地坐在一旁,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心裏的緊張已經快到極限,隻盼著這會兒誰都不要來跟她說話。
直到禁軍統領來通傳,狩獵即將開始,男子無論官員皇室皆可下場一比,女眷們可觀賽,也踏青遊玩。
幾位皇子紛紛起身去準備,走在霧玥身旁的七公主楚靈芕正想邀她一同去看騎射,被蕭汐寧一個眼神製止,還過來把人拉了走。
把霧玥一人留下。
說一點不失落是假的,不過她總算見到了父皇,霧玥自我安慰著,默默往外走。
謝鶩行候在裏營帳不遠的地方,直到所有人都出來了,他才找到落在後麵的霧玥。
小公主努力維持著儀態,隻有他看出她眼裏的無助,甚至連烏眸都不似往日那般亮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像隻沒有人要的小動物。
“公主。”
光是聽到謝鶩行的聲音,霧玥眼睛就亮了起來,抬眸看到他就站在不遠處,迫切的想要過去。
奈何這裏不是長寒宮,有無數雙眼睛看著自己,霧玥隻能按著心急,走的規行矩步。
謝鶩行睇著她步步走進,在剩下不到幾步距離的時候,小公主到底是沒忍住,一步疊著一步小跑到他麵前。
目線隨之抬起,就對上霧玥閃閃爍爍的水眸,像藏了無數的話,等不及要對他說。
“謝鶩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緊張。”霧玥現在回想起營帳內壓抑的氛圍,仍會不由自主的呼吸發緊。
謝鶩行微笑著聽她說話。
“但我表現的可好了,一點也沒有讓人發現。”霧玥翹起尾音,彎著一雙晶亮的眸,“而且父皇還跟我說話了。”
謝鶩行眼裏的笑緩緩斂起,方才看著小公主向自己跑來,竟讓他生出,在這皇宮裏,唯有自己與她才是同類的錯覺。
也差點忘了,他們早晚要走向兩個方向的事實。
來喜再次找到兩人。
“殿下讓奴才來告訴公主一聲,他馬上要入場狩獵,不能陪著公主。”
霧玥搖頭說,“不打緊的,你讓皇兄安心去狩獵便是。”
來喜笑笑,“是,靶場處也有比賽,不如公主隨奴才去觀看。”
霧玥眺望向靶場的方向,已經熱鬧的圍了許多人,過去她總是盼望著自己能如其他公主一樣,可真的到了這日,陡然麵對陌生的一切,忐忑還是多過了其他。
遲疑了片刻,霧玥才咬著唇小幅度地點頭。
惶惶的眼睛裏還有躍躍欲試,如同小貓試探著伸出爪子,去感受周圍的世界。
*
來喜引著霧玥在看席上落座,指向場中央正在較量騎射的兩人,對霧玥說:“那是康平伯世子和陳侍郎的公子,比誰能正中靶心。”
霧玥看的目不暇接,馬蹄揚起紛飛的塵土,寬弓被繃成滿月,鬆手,唰,箭矢飛射而出的瞬間,淩厲的破空聲炸開。
霧玥跟著瑟縮了一下,水眸惶惶圓睜,隻覺那箭速度快的像是奔她而來。
直到箭頭紮進靶心,她重重顫了下眼睫,才慢慢鬆開緊攥的手。
聽著周圍人的歡呼聲,霧玥低下頭,悄悄舒了口氣,心跳的好快。
蕭汐寧也在靶場,看到霧玥過來的當時,原本揚笑的臉立刻沉下去。
“那就是五皇妹了?”
說話的正是遲來的二公主,蕭福柔。
她順著蕭汐寧憤懣的目光看去,就見霧玥一個人靜靜坐在看席處,周圍人都有意與她保持著距離,她臉上倒是不見有怨懟,反而能看出她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拘謹。
蕭福柔收回目光,她也聽聞了蕭汐寧與這個五皇妹不對付的事,雖然不了解霧玥,但就目前看來,並不像是愛生事端的人。
而蕭汐寧的脾氣,她也是知道的,於是勸道:“要我看,之前硯台的事,倒也不能全怪她。”
蕭汐寧冷聲打斷蕭福柔的話,“皇姐是幫她說話?”
“我幫的到她說話?”蕭福柔無奈的嗔向蕭汐寧,“我隻是見她也不像有野心的人,而且她再怎麽也不可能勝過你去,你和她計較什麽?”
寧貴妃兩朝為妃就讓人詬病,加上生前已經失寵,霧玥更是居於冷宮多年,形同不存在。
父皇此次願意見她,多半也是因為月氏,在使臣麵前做做樣子罷了。
“隻要她本本分分,有什麽容不下的,怎麽說都是姐妹一場。”蕭福柔怕蕭汐寧胡來,言語敲打,“聽見了?”
誰和她是姐妹,蕭汐寧心下鄙夷,又不好當著蕭福柔的麵說。
敷衍著隨意點點頭。
……
謝鶩行守在霧玥身後,看似目不斜視,餘光卻一直注意著蕭汐寧那邊的動靜。
蕭汐寧在白蔻耳邊吩咐了什麽,白蔻便凝著神色匆匆離開了看席,不多時又去而複返,緊接著蕭汐寧便與她一同再次離開。
謝鶩行抬眼環視過看席,第一次白蔻離開去找的人是興安候次子,霍文鈞,而如今他也已經不在。
霍文鈞是個什麽貨色,成日宿在秦樓楚館,在女人襠下才能安睡的玩意。
而蕭汐寧那樣傲慢不可一世的性子,又怎麽會自降身段與給他為伍,除非是有更下作的打算。
謝鶩行低頭看向霧玥,目光凝著她潔白無暇的臉龐,再想到霍文鈞那張縱欲過度,萎靡作嘔的臉,神色驟然一冷,漆眸又沉又寒。
“外頭冷,我去給公主取件披風來。”謝鶩行開口說。
霧玥抬起頭的同時,他已然藏起了眸色。
“那你快點來。”霧玥小聲又依賴地說。
他不在她會更不知所措的。
謝鶩行笑笑點頭,轉身退出人群。
……
遠離靶場的林子裏,蕭汐寧正與霍文鈞並騎著馬在林子間慢走。
“難得四公主賞臉,肯與我騎馬賞景,榮幸之至。”霍文鈞笑說著,拱手略一低身向蕭汐寧做了個禮。
蕭汐寧莞爾輕笑,乜向他的眼神裏卻藏著鄙夷,這霍文鈞生得也算俊朗,偏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好色又紈絝。
她自然瞧不上,不過配蕭霧玥,那就是正好了。
蕭汐寧想著笑得越發明豔,霍文鈞盯著看得生出幾分心癢,視線更是赤\\.裸直白的流連過她胸\\.腰間的曲線。
蕭汐寧注意到他那雙眼睛,不知死活得看在哪裏,登時怒起,轉念想到自己的計劃,還是忍了下來。
“你看什麽呢?”
蕭汐寧挑眼剜著他。
嬌縱帶嗔的一眼讓霍文鈞骨頭都酥了一半,他摸著鼻子假模假樣道:“公主貌若天仙,下在不由就看晃了神。”
“油腔滑調,當心本公主割了你的舌頭。”
霍文鈞一臉坦然,“事實如此,就是公主要割在下的舌頭,在下也不能說謊不是。”
蕭汐寧輕哼了聲,“那你說,我與五皇妹,誰的模樣更好。”
“五公主?”霍文鈞故意蹙著眉思索。
他自然記得方才在靶場的驚鴻被冠一瞥,饒是他閱女無數,也被五公主絕豔的容貌驚豔到。
隻不過他早已深諳討哄姑娘家的招數,裝作思索無果,搖頭說,“實在不記得了。”
蕭汐寧還算滿意的輕抬起下頜。
霍文鈞趁熱打鐵,“山裏天寒,不若我讓人備些燙酒,公主飲些也能驅寒。”
蕭汐寧怎麽會看不出他的不懷好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蕭汐寧在心裏唾棄過,勾著笑戳穿他,“你想和本公主喝酒?”
霍文鈞又作了一揖,“不知能否有這個榮幸。”
“想與本公主喝酒可不是那麽容易的。”蕭汐寧捏著馬鞭慢悠悠的甩著,“等狩獵結束,晚上會燒篝火慶功,你若是能在宴上連飲三壺酒不醉,本公主就答應與你對飲。”
霍文鈞沒有立刻回答,縱然他酒量過得去,可連著三壺酒下去,隻怕也有些吃不消,在讓他老子看見了,少不了賞他一頓鞭子。
四公主別是想作弄他。
蕭汐寧將目光輕輕轉到他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勾撩,“不敢了?我原還想,你若是答應,我就與你獨飲。”
蕭汐寧抬手隻向林間的一座小樓,“就在那,隻你我二人。”
蕭汐寧的話讓霍文鈞心猿意馬起來,那點猶豫立刻被色膽所壓過,“公主到時別抵賴就行。”
“自然。”見他應允,蕭汐寧牽著韁繩調轉方向,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
霍文鈞也策馬跟上,兩人皆沒有發現一直在暗處跟隨的謝鶩行。
謝鶩行從森鬱叢密的林間走出,沉在眼底的陰霾讓人徹骨生寒。
握緊軟刃的手上骨骼突起,兩條臭蛆蟲可真是該死啊。
陡升起的殺意被他強壓下,行動就在篝火宴上,這個時候絕不能生事端,而且他也不會為了小公主破壞計劃。
謝鶩行重新將軟刃收起,他不能引人懷疑,就唯有讓其他來阻止。
……
來喜從看席出來,就被取了披風回來的謝鶩行撞了一把,來喜皺眉看著他,“怎麽莽莽撞撞。”
謝鶩行倉皇把頭一低,“小人一時沒留心,還請公公恕罪。”
“罷了。”來喜拂了拂被撞的肩,注意到謝鶩行一直往一處張望,“你看什麽呢?”
謝鶩行欲言又止的抿了下唇,把目光放到人群中的霍文鈞身上,“小人方才去給五公主拿鬥篷時,看到四公主與霍公子在一處。”
“回來又聽見他與人說要同公主喝酒什麽的,聽得不真切。”謝鶩行神色拘謹,吞吞吐吐的說:“不過小人曾聽聞過一些關於霍公子的謠傳,擔心他會冒犯四公主。”
來喜朝霍文鈞的方向看去,此人確實是個不著調的,但讓他冒犯公主,就是給他幾個膽都不敢,不過四公主怎麽會與他言語在一處。
來喜思忖片刻,對謝鶩行道:“我知道了,你自管去伺候五公主吧。”
謝鶩行:“是。”
等來喜走遠,他慢慢抬起頭,隻要蕭衍知道這事,就不會袖手旁觀,就讓他們兩兄妹自己內訌。
*
狩獵的人漸漸從圍場出來,看到蕭衍騎馬的身影,來喜快步上前。
“殿下,奴才又要事稟報。”
看到來喜神色凝重,蕭衍將手裏的弓箭丟給隨從,翻身下馬往前走去,“隨我來。”
來喜跟著蕭衍走進一處屋舍。
蕭衍轉過身問:“何事?”
來喜忙將自己查得之事一五一時說了出來。
蕭衍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手掌一拍桌麵,“胡鬧!”
蕭衍視線幽暗如沉潭,眼前浮現小姑娘婷婷嫋嫋的身影,霍文鈞,他也配?
“殿下是否要奴才將四公主請來。”來喜也沒想到四公主竟如此大膽,計劃給五公主下藥,毀她清白。
蕭衍抬手示意他快去。
來喜走到門口,蕭衍卻突然開口,“站住。”
“殿下還有何吩咐?”
“你今夜盯緊著霍文鈞,隻要他離席,就暗中讓其帶走。”蕭衍若有所思地緩緩轉動扳指,“至於汐寧那邊,你隻當不知道。”
“這是為何?”來喜一時沒明白什麽意思。
而屋外,謝鶩行同樣蹙緊了眉,注意到一隊禁軍正朝這處走來,他縱身躍上屋脊下的橫木,微微借力翻身藏於房脊之後。
一塊瓦片被揭開。
蕭衍臉上已經沒有了方才的憤怒,雲淡風輕的開口,“屆時,孤會過去,確保霧玥不會有意外。”
來喜一時不解,隻要不讓五公主吃下那藥,自然就不會有意外,何必多此一舉。
想起這段時日殿下對五公主的另待,已經遠遠超出了對妹妹的照拂,一個荒唐的猜測在心中形成。
該不會……
來喜心驚的低下眼,哪敢多說什麽。
謝鶩行拓在眼裏的寒意凝結成冰,又以極快的速度迸裂,整個人都透著股讓人不寒而栗的狠戾。
蕭氏一脈還真是如出一轍的令人作嘔倒胃口,他真好奇,究竟是怎麽養出小公主那樣一顆純潔的心。
蕭衍哼笑著瞥向來喜,“孤知道你在想什麽。”
來喜額上冒著汗,“殿下定是不想與四公主起矛盾,故而不聲張,暗暗救下五公主。”
不然讓他說什麽,說他猜測殿下是想與自己的皇妹亂、倫。
蕭衍也不戳穿他,摘下扳指在手中把玩,口中淡淡道:“所有人都以為,父皇將寧貴妃置於長寒宮,多年來冷待霧玥是因為寧貴妃雖然成了父皇的妃子,卻一心惦著仁宣帝。”
來喜意識到這其中還有更為秘辛的緣故。
“隻有孤曾聽到父皇與寧貴妃的對話,寧貴妃親口承認,霧玥乃是仁宣帝的骨肉,是她串通太醫強行拖延孕期。”
蕭衍淡淡作笑,原想將小姑娘再養養,但今次這樣的時機委實妙極。
脆弱迷亂的小姑娘,害怕無助地央求著依附自己,既便清醒過來,也隻會覺得是自己的罪孽,從今往後,隻能成為他的私養的孌鳥……
汐寧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謝鶩行將蕭衍的話一字字拆開,咀嚼,神情寸寸凝結。
他死死壓抑,情緒卻不受控製,盛怒之下有什麽被長久壓抑的東西在試圖衝破圍困,幾乎將他吞沒,呼吸脈搏停滯在一刻。
深眸倏忽緊凝,握緊雙拳,壓製。
短暫的沉寂之後,深埋在灰燼中,隱燃的火星子猝然跳起,謝鶩行鬆開繃白的雙手,所有的血脈隨之燃騰,灼燙著似浪湧衝向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