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沛在宮中擺宴, 接待寧弈,賀蘭綰以及月夷使臣。
夜幕漸沉,金鑾殿內仍是燈火熠熠, 華光投到殿外,照的白玉石階都泛著瑩瑩光輝, 殿內舞姬樂師不休,官員與月夷使臣推杯換盞, 談笑風聲。
“六王子今日見過朕的皇妹了?”
謝鶩行支著一條腿散漫倚靠著憑幾而坐, 小臂隨意搭在膝上, 指尖隨著舞姬翩翩的舞姿有一下沒一下的點動著。
聽到蕭沛的聲音,偏頭似是回想一瞬, 才頗為滿意頷首, “早就聽聞五公主仙姿玉色,今日一見,果真極美。”
蕭沛一時分不清他是說真說假, 霧玥貌美他自然清楚, 隻是寧弈的態度……誇讚的話倒是不吝嗇, 就是也不似有多上心, 又或者是篤定他不會拒絕和親。
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屬實讓他不虞。
蕭沛端了酒杯飲了口, 殿外的太監在這時朗聲道:“五公主到。”
謝鶩行點指的動作微頓,太監聲音落下的當時就朝殿外看了過去。
最先入眼的就是那一抹繁複嫣色的華裙,墜在腰間的珍珠禁步隨著步子緩動搖曳,偶爾裹進裙擺間,又吞吐露出, 就仿佛有意勾著人的眼睛。
謝鶩行壓著舌根,目線往上, 神色倏然暗了下來,小公主盈盈一握的腰線掐裹著過分滿盈的雪脯,勾出的線條嫋娜分明,如同一隻窄頸玉瓷瓶。
謝鶩行眸中跳動起灼列火簇的瞬間,想掐死人的念頭也燒得強烈,尤其那些將目光停在小公主身上的狗東西,一個都留。
還想將小公主也抓起來,再教她該怎麽好好把自己藏起來。
霧玥走進大殿,朝著蕭沛行禮,“霧玥參見皇上。”
蕭沛抬手免了她的禮,“皇妹來得正好,朕正與六王子說起你。”
“是麽?”霧玥轉頭抬著盈透的水眸望向謝鶩行。
忽然邁步朝他走去,隔著案幾朝他微微欠身,羽睫半遮著美目,柔聲輕語,“霧玥見過寧表哥。”
自手臂懸下披帛垂在案幾上,紗影朦朧。
說完霧玥便轉過身,謝鶩行看著那一抹披帛從他眼下一點點溜走,徹底離開桌麵的那刻,他險些伸手去抓。
謝鶩行虛握起手,指腹碾壓著關節,目光盯著霧玥的背影,莫測晦暗。
過去讓小公主喚聲哥哥難如登天,怎麽現下這聲表哥叫的如此熟稔……好聽。
霧玥在謝鶩行對麵的席位落座,略垂著眼不疾不徐的整理著裙擺,心髒卻在狂亂挑著。
她知道寧弈在看她,若有若無的目光帶著玩味,可她分明感受到深眸之中藏著的危險。
白天從鹿鳴穀離開後,她一直在想表姐說的話,隻覺得尤其耳熟。
終於她想起來了,在當初扮做小太監和謝鶩行一同離宮時,曾發生過一件讓她感到奇怪的事。
在善水鎮,馬大人府宴上,謝鶩行對她的態度就好似變了個人,明明樣貌都一樣,可就是讓她覺得奇怪。
回來在馬車上,他坦言笑語說“定是因為我沒有無時無刻的將目光放在公主身上,也沒有像餓鬼一樣,第一時間將公主手上的荔枝連果肉帶甜汁一同吃下,沒有無時無刻的想著公主,隻想著公主……這才是我會做的事。”
現在回想起來,謝鶩行那時的語態,就仿佛在說宴上的對她態度冷漠的人,不是他。
或許是有什麽改變容貌之法,若不然,她怎麽會對那個“謝鶩行”感到陌生,又對眼前的“寧弈”覺得熟悉。
而且,寧弈又是突然出現被月夷王找回,而謝鶩行卻始終沒有找回屍首,這一點也十分蹊蹺,最重要的是,他答應過她,一定會回來。
也許,他真的回來了。
霧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畢竟這太過離奇,但她隻能這麽想,不然,她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了。
抱著一點點希冀也好,萬一呢。
霧玥思緒紛**纏在一起,見寧弈已經把目光移開,她又一次試探著端起麵前的酒杯,輕貼到唇上淺飲。
一滴酒水不經意的從唇角溢落,她屈指輕輕拭去,舌尖則快速掃過唇縫。
看到寧弈眼尾輕眯起,霧玥心跳得快不能遏製。
他明明看著別處,說明他其實一直注意著她,他對她的態度,分明就像謝鶩行自己說過的那樣。
無時無刻都像個餓鬼。
謝鶩行搓指的動作變得煩躁,何必偷偷地看,他幹脆抬眼帶著侵略的視線輕易籠罩住霧玥,“不知和親之事,皇上考慮的怎麽樣了?”
蕭沛抬了抬眼梢,寧弈是對霧玥有心思了,他自然是樂見如此,求娶和上趕著嫁意義可不同。
“朕說過,此事還得皇妹自己的答應。”他說著假模假樣的問霧玥:“你可願意?”
霧玥倉皇望向謝鶩行,對上他的目光又快速避開,抿著唇如同羞怯一般的模樣讓謝鶩行心更沉。
霧玥輕眨著眼睫,猶猶豫豫的說:“霧玥不知,霧玥聽皇兄的。”
見她沒有當場應下,謝鶩行彌在心裏的燥鬱才散去一些。
“六皇子也聽見了。”蕭沛說著模棱兩可的話,“朕是真舍不得這個皇妹。”
賀蘭綰聽罷搶著話說:“霧玥如今和寧弈還不相熟,多相處相處,自然就有情意了。”
她雖然對寧弈嫌棄,但和親的事還是不能有變。
謝鶩行讚同般頷首,眼睛始終看著霧玥,“我初來乍到,不知明日公主可否陪我四處走走,領略一番大胤的風情。”
霧玥沉默的時間,謝鶩行隻覺得煎熬,他要她答應,又盼著她不答應。
“既然表哥開了口。”霧玥抬睫睇望向他,柔柔抿笑說:“當然是好的。”
話音落下,那道籠著她的視線忽然變得莫測之極,就連唇畔的笑意也好像有些凶。
“如此甚好。”謝鶩行慢悠悠的頷首。
霧玥彎唇維持著甜軟的弧度,放在膝上的手攥的很緊,心裏那個猜測變得越發篤定。
她把一切都寄托到了那個猜測上,也麻痹著自己去相信。
激**過後,酸楚委屈衝上心頭,恨不得現在就去質問他,為什麽要讓她那麽傷心,那麽害怕,為什麽不與她透露一點。
*
霧玥幾乎一夜未睡,躺在**輾轉反側到了天亮,精神卻出奇的清醒,似乎根本不倦也不累。
賀蘭綰來時,她已經梳妝妥帖坐在窗子前,細柔風扶在臉畔吹起鬢邊的幾縷發絲,整個人顯得乖巧又沉靜。
看到賀蘭綰進來,霧玥眼睛亮了亮,提著裙起身走到她麵前,“表姐,我們要走了嗎?”
賀蘭綰點著頭,眼睛卻暗暗狐疑的打量著霧玥,明明之前還因為謝鶩行的事怎麽也勸不好,怎麽轉眼就變了態度,莫非也是見了寧弈後,覺得他好?
可這才見了兩回,而且霧玥怎麽看也不像輕易會移情的性子。
賀蘭綰揣著滿腹困惑又不敢多問,就怕又哪壺不開提哪壺。
起碼這也是好事,或許是霧玥想明白了,自己想走出來,賀蘭綰隻能這麽說服自己。
兩人乘了馬車一路去到城郊的春繁林,那是皇家園子,占地百畝裏頭更是種了上百種花不止,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馬場。
霧玥和賀蘭綰去到時,謝鶩行已經在那裏,他坐在重簷翹角亭內,提著茶壺自斟自酌。
霧玥才走過月門,謝鶩行就看見了她,秋月白的百褶裙上繡著素銀的蝶,腰間的珊瑚細珠卻點睛奪目,青絲如墨,不施粉黛的芙蓉雪麵清皎脫俗,描繪在眉心的花鈿卻又將她的嬌媚放大到了極致。
小公主分明精心裝扮過,用了過往在他麵前不曾用過的心思。
她是打扮給寧弈看的,謝鶩行心口發悶,又難以挪眼,緊緊盯著她,
距離隔得遠,霧玥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那股掩在散漫之下的淩厲勁兒卻是一點遮不住。
她暗自皺了皺鼻,與賀蘭綰一起走進了亭子,在他開口前先喚道:“表哥。”
甜耳的嗓音落進耳中,謝鶩行感覺皮下血脈湧動的都快了一些,一時竟分不清是因為興奮,還是慌怒。
“公主今日很漂亮。”謝鶩行意味不明的誇讚。
霧玥抿著唇羞赧垂睫。
謝鶩行壓下舌根,心裏更加煩躁。
霧玥抬著澄澈的眸子看他,無辜又乖巧,“表哥可要隨我一同去走走?”
謝鶩行根本拒絕不了,頷首道:“好。”
一旁的賀蘭綰已經驚愕的快眨不動眼了,反複在心裏安慰自己,好事,這事好事。
她幹笑著衝兩人說,“那你們去吧,我坐會兒。”
霧玥與謝鶩行並肩往林深處走,她垂頭看著兩人的步伐,她又發現隻要她慢一點,他也會自然的放慢步子。
霧玥悄悄彎眼,分明一樣呢。
她眼裏笑意甜甜,尖利的牙卻咬得又緊又用力,仿佛想要從身旁的人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看到不遠處的馬車,霧玥烏眸輕閃,仰頭看向身邊的人,“表哥可以教我騎馬嗎?”
“公主想學騎馬?”謝鶩行略微蹙眉,小公主嬌滴滴的,連伸手摸一下都小心翼翼,這會兒倒是膽子大了。
“可以嗎?”霧玥軟聲軟氣地問,同時抬指輕輕捏住他的袖子,小幅度的搖了搖。
謝鶩行眼中柔色和鬱氣並摻,半晌才點頭答應。
“表哥真好。”霧玥雀躍說著先一步朝著馬場小跑過去。
謝鶩行一瞬不瞬的糾看著她的背影,第一次覺得扯一下嘴角都是件費力的事。
或許小公主隻是因為他這個表哥的身份,對他信任,所以與他親近。
見鬼的表哥,謝鶩行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一想到小公主或許真的忘了他,他就按不住想要殺人的戾氣。
謝鶩行走到霧玥身邊時,她已經選好了一匹馬。
霧玥躑躅著一直不敢上前靠近,待謝鶩行過來才怯怯問:“表哥能不能扶我一把,我不大敢。”
謝鶩行沉默頷首,上前一手拖住她的手臂,同時扶緊她的腰,手掌握上她腰枝的瞬間他腦中竄出的隻有一個想法,就是再握緊一些。
自後腰升起的壓迫感讓霧玥不住顫睫,仿佛無數的藤蔓竄動著企圖爬到她身上。
“公主小心扶穩。”
謝鶩行嗓音顯得有些沉。
他撤手的同時,霧玥隻覺得恍惚了一下,垂下眼睫小口呼吸,看起來就好像是因為第一次騎馬而緊張。
她勉勵緩了緩急跳的心髒,羽睫卻還是扇動個不止,小聲對謝鶩行軟央,“我還是怕,表哥……怎麽辦。”
謝鶩行壓緊著舌根,小公主就是站著一句話不說他都難有抵抗力,何況是這嬌怯的姿態。
“我與你同騎罷。”謝鶩行沒有再給霧玥說話的機會,答應或者拒絕他都不想聽見。
躍身馬上,從後將日思夜想的嬌軀圈攬進懷裏的時候,謝鶩行呼吸都在發顫。
霧玥咬痛了舌尖才沒有讓自己表現出異樣,纖弱的脊背被身後那具寬大的身軀貼緊著,強勢又急劇侵略性的氣息將她裹纏的不留餘地,灼人的熱度不斷透過單薄的衣衫燙到她身上。
必定是他,絕對是他!
霧玥眼眸濕熱洇紅,緊緊看著他拉韁的手,手背上一根根經絡突起跳動。
手臂被一雙輕顫的小手握住,謝鶩行五指握的更緊,他低下眸,隻能看到小公主迭顫的鴉羽。
將視線移到那雙柔荑上,漆眸內倏忽跳起快要按不住的祟念。
霧玥用顫巍巍的小嗓子說:“我可以扶著你一些嗎?我怕掉下去。”
可以,怎麽不可以。
可緊接著他又聽小公主那把軟乎乎的嗓音喚,“表哥。”
謝鶩行眸色淡了下來。
小公主要不要看看她到底扶著的是誰,謝鶩行粗呼出一口氣,“放心,不會不讓你掉下去。”
“嗯!”霧玥極信賴的點頭。
謝鶩行閉了閉眼,拉動韁繩讓馬慢慢走起來,鼻端不斷縈繞上獨屬於小公主的香甜,讓他迷醉沉淪。
腦子卻清醒,本來想等帶小公主離開後再告訴她真相最穩妥,現在卻一刻都不想等下去。
“公主。”
“表哥。”霧玥輕聲咬著那兩個讓謝鶩行無比厭煩的字。
謝鶩行默了默,問:“怎麽了?”
霧玥隔了一會兒,才無比鄭重其事的開口:“等一會兒回宮,我就告訴皇兄,我願意嫁給你,好不好?”
粗噶緩長的呼吸一下下落入霧玥耳中,良久她才聽到謝鶩行的說話聲傳來。
“公主願意嫁給我?”謝鶩行眼裏凝上寒霜,鬱氣滿罩,沉壓的嗓音下是不可覺察的惶恐和不甘。
“我覺得表哥是個很好的人,應當會照顧我,疼我,待我好。”霧玥一本正經的說完後,還嫌不夠似的補了句,“我願意的。”
小公主說願意嫁給他呢,不對,不是他,她是當真忘了他,不要他了。
如果今天來得是真的寧弈,或是別的什麽人,她是不是也會願意嫁。
謝鶩行喉嚨翻滾,晦澀的呼吸如鈍刀子割著他,他不受控製從牙關裏擠出話:“我怎麽聽賀蘭綰說,公主曾經與那謝鶩行有過一段,情深纏綿,公主這麽快就忘了他了?”
苦楚一湧上心頭,哽堵在霧玥的喉嚨口,他也知道她忘不了,那他知不知道她有多害怕,每日盼著,越盼越怕,越怕越盼。
霧玥扭過身用力盯著他,對上謝鶩行暗得不見一點光亮的眼眸,才稍稍平複了一些。
她淒然咬了咬唇,故意說:“表哥知道了……可人死不能複生,我除了忘了他,還能如何。”
謝鶩行腦中的弦唰的崩斷,什麽冷靜理智都**然無存,戾氣浮上眸,而戾氣之下是如同墜入絕境的心如死灰,晦澀無望。
霧玥將身子輕輕偎過去,細指瑟縮著揪攥住他的衣襟,“我若說心悅表哥,表哥一定不信,但是一見表哥,我就忍不住想要靠近,覺得親近,或許,表哥才是我命中真正的歸屬。”
謝鶩行目光森森盯著軟伏在懷裏的霧玥。
勃發的戾氣與那一絲從軀殼內生出得激**,貪戀,扭曲揉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