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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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捆了?”
何皎皎打了个哭嗝儿, 硬把抽噎止住,她没见过此等场面。
禁军们动作利落,飞快找了绳子过来, 要往凌昭肩身上结绕。
方才且剑拔弩张的少年软软仰着脖子,已是任人宰割。
“苏伯伯……”
何皎皎起身,迟疑不定少许,慢慢挪到凌昭身前, 抬起手挡着,“他、他都晕过去了,就…别捆了吧?”
到底君臣有别, 成什么样子了?
但何皎皎底气不足, 说话时杏眸含泪,眼神飘忽, 不敢同苏盛延对视。
苏家权势滔天,大将军说一不二,言行令人捉摸不透, 她唯恐一言不合, 人家把她也捆了。
“请郡主娘娘安心。”
苏盛延看出来了, 她这是吓着人小姑娘了,他眉眼肃然,尽量柔和了语气, “不捆,这小子醒了再闹, 摁不住。”
他方才趁凌昭注意力全在何皎皎身上, 才成功过来敲了他闷棍儿。
“那好吧, 捆松一点儿成吗?”
何皎皎回眸瞥了瞥凌昭, 思想向后, 点点头让开了。
经过凌昭一闹,倒让苏盛延改了主意,他身边老弱病残的,实在不好冒着大雪赶路回去,等明天再说吧。
何况燕东篱伤势实在不妙,他现下首要任务,得把这个“北梁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温声劝了何皎皎回帐子里,苏盛延派出一队精锐回主营交代情况,再去探视了燕东篱,调派人手将他栖身营帐层层包围了。
至风雪渐息,深夜幽静,燕东篱发了高热,浑身伤口狞痛,口中干渴,喊了一声水。
许久,没有人理他,没人有管他,燕东篱意识浑浑噩噩,无波无澜,硬撑习惯了。
可昏昏间,他恍然眼前透进盛光。
准确地讲,唯右眼独有光,他的左眼依旧漆黑一片。
不过在燕东篱瞧见光的一瞬间,周身的痛楚蓦然远去,竟是祥和温暖起来。
燕东篱睫毛颤了颤,刚想睁开眼,耳旁响起一道稚嫩的女孩童声声音,软糯奶气,很是紧张,“凌昭,你轻点儿嘛。”
“那你自个儿来。”
另一个男孩的声音回答道,犟头犟脑的,含着不耐烦的怒意。
燕东篱蓦地感觉到左眼漾开清凉的触觉。
他思绪浑浊,脑子转不过来弯儿。
他的左眼及周围,早成了一团无知无觉的死肉,理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燕东篱想着便睁开了眼,可入目眼前场景陡然变换,他却落入茫茫黑暗里。飘飘渺渺,女孩结结巴巴的声音时远时近,“我、我不敢。”
黑暗里安静片刻,抹到左眼的力道重了些许,一点点疼,男孩嗤笑一声,“那你敢爷让带你溜进来,这儿可挨着冷宫!”
“可是…可是……”
女孩犹豫许久,弱弱地说:“是你把他眼睛打坏的啊…”
男孩冷哼:“是,爷打瞎的。”
两人不再说话,黑暗里安静许久。
“凌昭…”
过了会儿,女孩又问道:“为什么没有人管他啊?”
“他不是北梁的皇子吗?”
燕东篱听女孩声音忧虑,带着了一丝天真好奇,“为什么你父皇要我们喊他世子?”
“这是在齐周!谁认他个北梁的皇子,没让他当奴才做牛做马算好的了,就你烂好心。”
男孩声音愈来愈暴躁,年纪不大,凶神恶煞,“好了,走。”
“哦。”
孩子们脚步声哒哒地远去,光芒此时倾泻,屋外一阵女童惊喜的呼唤,“诶,凌昭,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一只猫?”
燕东篱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苏青床帏落下,房屋逼仄,桌上倒着白瓷的药瓶。
他躺在**,难闻的药味浓郁,迫住呼吸。
“咪咪,咪咪咪咪……”
他侧目,院子里蹲在假山前伸手张望的小女孩,梳了很俏皮的双丫髻,歪着脑袋逗他目光触及不到的猫。
“何皎皎,你走不走!”
春日正好,男孩骑在墙头上催促她,一簇花枝斜横。
“来了来了。”
小孩子玩心重,女孩嘴上答应着,半步都不肯挪,“咪咪咪咪”地唤,看着还想往假山里钻。
“何皎皎,等会儿来人抓你了爷可不管!”
“好嘛,来了。”
小女孩起身要走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不知怎么地,抬眸同燕东篱对视了。
她明显一怔,慌乱地拔腿就跑。
燕东篱停在原地。
女孩跑到抬墙边,男孩拉她拉不上去,跳下墙来,半蹲下让女孩踩住他肩膀,驮着把她送上墙头。
女孩便坐在墙头,等男孩翻过墙,直接往下跳去。
想是那男孩在那边接着她。
燕东篱想起来了。
他这是入了梦,梦里在六年前。
他初到齐周皇宫,一来被凌昭打瞎左眼,抬进一个小院子里。
从北梁跟他过来的人第二天全被换走,全换成齐周的人。
齐周人不管他,任他左眼溃烂、发着高热躺在**,想起了灌点儿粥或者水,没死就成。
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何皎皎……
那个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伤眼吓哭的小姑娘,趁他昏睡时带着药溜了进来。
和凌昭这个罪魁祸首一起。
两个孩子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本事,因而他们每次来,燕东篱都会醒,但他装睡。
何皎皎害怕他的伤口,缠着凌昭给他上药,凌昭每次都不耐烦,又每次都照做。
等他们走时候,燕东篱才睁开眼坐起来,偷偷往外看。
可后头让何皎皎发现了一次。
他们便没有再来过。
燕东篱的左眼最终坏死,他自己剜掉上边的腐肉,到底活了下来。
身体好一些后,齐周人让他跟他们的宗室子弟一起读书,毕竟他来“游学”的不是么?
年纪都还小,上书房里还有公主和几位宗室贵女们,燕东篱一眼看见了何皎皎。
没想到,夫子随手一指,让他坐到了她的前桌。
那一整天,燕东篱心不在焉的,他裁了张宣纸,偷偷藏在课桌底下折,折出来一只猫。
他是北梁人,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的。
下学时,燕东篱转了身,将纸猫放在何皎皎的桌上,示好地对她笑了笑,“郡主殿下,我养了一只猫。”
燕东篱没撒谎,藏在假山里边,那只何皎皎没逗出来的猫,后来让他养了。
是只灰麻麻的狸花猫,但眼睛水灵灵的。
他以为何皎皎应是喜欢猫的。
“燕、燕世子…?”
结果,何皎皎大眼睛瞥了他一眼,低了头,惶恐不安地红了眼眶。
燕东篱没反应过来,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凌昭走过来一脚踹翻他的课桌。
凌昭那会才十岁,已经嚣张地不行,“燕九,你的眼睛是爷打瞎的,有什么你冲爷来。”
何皎皎躲到小恶霸身后,扯住他衣袖,“凌昭…算了,我们走吧。”
凌昭恶狠狠瞪他一眼,二人便走了。
何皎皎拉着凌昭衣袖往前走,垮出上书房时,她似乎没忍住回头,看了看燕东篱,然后怕得不行地躲开。
那日,燕东篱原地站了许久。
最后他伸手抚向他的眼罩,觉得应该是他的模样吓人了些。
次日,何皎皎座位便换了。
再过了一年,姑娘家们都不再来上书房读书了。
燕东篱的猫没活过那年冬天,被五王爷的嫡子扔进了湖里,他跳下去捞起来时,猫身子已经冻僵。
燕东篱抱着猫的尸身走了一路,路上同嘉宁公主的仪仗相遇,何皎皎伴在嘉宁身侧,好像正在跟她撒娇。
她瞧见他了,脸上烂漫的笑凝固住,往嘉宁公主身后瑟缩了一下。
他们擦肩而过时,何皎皎却叫住他:“燕世子?”
“你管他作什么?”
嘉宁一直在扯何皎皎袖子。
何皎皎没理嘉宁,面对他时神情总是很慌乱,欲言又止,极为小心地抬眼看过来,“你还好么?”
她像在为他担忧一般。
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啊,燕东篱怎么会好呢?
他严冬寒风中一路走来,滴水的发梢冰渣凝结。
但燕东篱把死掉的猫藏到了身后,湿透的氅衣遮住,没让何皎皎看见。
她胆子小。
他浑身冰冷地想。
后来,燕东篱就不养猫了。
他的住处偏僻,没人管,时常有很多野猫蹿来蹿去。燕东篱出去喂一喂,再也不说是他养的。
不是他养得,反而活得自在长久一些。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何皎皎一眼,看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逐渐长成无忧无虑的少女。
挺好。
周身一直在轻晃,和着木轮碎雪的轻响,眼前光影虚幻,空气清冷,有药的苦香弥散。
燕东篱睁开眼,怅然若失的同时,松了口气,终于从往昔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然而不等他缓神,耳边听见细细弱弱的猫叫。
“猫?”
燕东篱晃了晃神,涩然出了声。
他躺在马车上,车厢另一边,坐着何皎皎。
少女披着藕荷色滚毛边儿的披风,垂眸神情恬静,她膝头摆着一个粗暴的小木篮子,闻言朝燕东篱看过来,杏眸弯了弯,“燕世子,你醒了?”
喵呜声从木篮子里传出来。
“雪停了,我们现在往大营里赶呢,燕世子,你感觉怎么样?”
“猫?”
少年薄唇无色,呢喃一声,盯着木篮子。
何皎皎见状不解,却看燕东篱锦被下挣了挣,似要起身。
“你别乱动啊。”
何皎皎过去替他捻了捻被角,试探着托起木篮子给燕东篱看,“是猫,我现在养了一只猫。”
“叫绒绒。”
何皎皎有心想对他笑,然一颗心沉甸甸直往下坠,唇弯了又弯,没能笑出来。
以后,他在齐周皇宫里,日子怕更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