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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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三月后转晴, 没两日艳阳晒化了雪,柳树抽芽,桃梨垒花, 万物繁茂。
何皎皎成天让迢迢闹着,筹备婚宴的女官们烦着,日子竟然忙得晕头转向。
三月十六,凌昭封了亲王, 号荣。
当天何皎皎殿内反倒落了一场雪,跟她道喜的帖子纷纷扬扬犹如从天上落下来。
她不胜其烦,捻着佛珠又拍得桌子响, “他封王, 跟我道哪门子喜?!”
周围围满给她裁量新服的宫婢们,她们这两天儿凑趣讨巧, 却在何皎皎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晓得善祥公主对亲事是不太欢喜的。
低了头各自忙着手上活计,只当女儿家害臊。
何皎皎坐过一回花轿了, 这次情况大有不同, 内务府连凤钗的样式都要拿来问她。
花轿喜服千工床……婚期紧, 丁点儿东西都要现赶,一样图纸好几款,全捧到何皎皎面前, 人一排排诚惶诚恐跪着,非要她点头开口才成。
凌昭同苏家乱臣贼子做起来了, 忙着党同伐异, 没空露面, 尽教别人来烦她。
烦不烦, 烦不烦啊他。
何皎皎从心境念到严楞咒, 成日不得安生。
“哎呦,您大喜的日子将近,念什么佛啊,不吉利不吉利。”
喜娘作势上前要抢何皎皎手里的紫檀佛珠,让她冷冷横了一眼,讪笑着退下。
大红稠花屋檐回廊下全挂好了,喜字贴满了窗,一片延绵望不到头的红。
何皎皎瞥一眼,嗔怒痴怨登时生了遍,念再多的阿弥陀佛都压不住。
至二月十七日晚,暮色四合,来了人传话,苏皇后让何皎皎过去陪她坐会儿。
何皎皎随领路宫婢走进正殿时,山脚沉下夕阳最后一轮光。天幕散尽残红,灯盏燃亮,火光驱远夜色。
“善祥,没几天要出阁了,怎么脸上没个笑模样,十三惹你不高兴了?”
苏皇后和蔼笑着,挽袖执盏亲自点茶。
何皎皎便笑了笑,福身一礼,“母后万福金安。”
旁的不多说,恰好是一副郁郁寡欢不得展颜的模样。
她喊苏皇后母后,让她收成名义上的女儿,嫁了她儿子,兄妹相亲,一辈子要让人背后戳脊梁骨。
笑不出来,很奇怪么?
“你啊。”
苏皇后摇摇头,何皎皎让宫婢引到她身后的小几前坐下,看了茶,却看苏皇后左右伺候的抬上来一张山水屏风,严严实实挡在她面前。
暗影拢住何皎皎,她怔然抬眸,苏皇后食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
片刻后,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何皎皎执手端坐,透过屏风折起的缝隙递出目光。
凌昭大步走进殿内。
不晓得他从哪儿赶回来,瞧着一身风尘仆仆,藏蓝箭袖的骑装披软胄,肩甲护臂都没取。
“什么事儿?”
他不需得人引,腰间佩刀往案上一扔,撑了手臂风风火火地坐下,眉目不耐。
苏皇后偏头闭了闭眼,略有嫌弃,“马上要成家立业的人,你这德行收不收得了?”
不能。
自个儿教养出来的,自个儿受着呗。
凌昭也偏头朝一边儿看去,下颌紧绷,拧了眉不耐烦道,“到底怎么了,有事说事,忙着呢。”
苏皇后长出了一口气,忍住了,缓声道:“你和善祥……你们两个我从小看着的。”
“你从小到大的性子,瞧上什么新奇的物件儿、好看的玩意儿,不管怎么样,要死要活的,非得弄到手不可。”
她对凌昭讲:“可一旦到手,没几天等你玩腻了,便是扔了丢了毁了,也从来不可惜。”
苏皇后神色舒和,如同寻常长辈般,和小辈说着家常话似得,“善祥这孩子心思重,母后一直心疼她,你们两个也算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
她似语重心长地问他:“你跟母后说句实话,以后能跟她好好过日子么?”
旁边的烛火炸了灯花,何皎皎杏眸中阴影一晃,捏紧佛珠,蜷了手指。
少许,她听见少年神情漫不经心,一声冷嗤,“不还没到手么?”
何皎皎低了头,感觉到苏皇后朝阴影中撇过来一眼。
春夜犹寒,她深深吸气,掐住掌心,内心无波无澜。
她知道苏皇后这冠冕堂皇,说这一大堆话的目的了。
她倒多此一举。
何皎皎从来再明白不过的人。
苏皇后竟又叹道,“你好好说话。”
她下巴微扬,两名宫婢上前,抬走了屏风。
垂眸端坐,神情淡然的少女身影,出现在凌昭眼前。
他一下坐直了腰,一连望向苏皇后好几眼,神情极不自然将脑袋偏到一边,不敢看何皎皎。
“咳,善祥也在。”
苏皇后清清嗓子,掩唇笑道:“你送她回去吧,有什么话都趁今天说清楚了,成了婚好好过日子。”
“那儿臣告退了,母后早些安歇。”
何皎皎径直离去,没管凌昭。
凌昭狠瞪了苏皇后一眼,来不及说话,急匆匆跟上去,一宫婢捧着他落下的佩刀赶出门,“十三爷,刀,您的刀!”
一行人便这般别别扭扭地走了,看得苏皇后捧腹,直欲笑出眼泪。
半晌,她搀了嬷嬷的手,撩开珠链慢步走进偏阁。
偏阁里头仅亮了一盏灯,一道男人沉闷声音响起:“你跟他们说这些作甚?”
他语气似有埋怨。
苏皇后帕子捻过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瞧着可真高兴:“我逗逗孩子,怎么了?”
本来想说和说和的,臭小子没大没小,自个儿哄人去吧。
那男人平静又问:“大哥让我问问你,月霜到底在哪儿。”
苏皇后挑了眉,露出些许不屑眸色,“他的好女儿,他问谁去?”
百密一疏,她的大儿子如今还不知道藏在哪儿等着反扑,不是苏月霜跟他泄漏的消息,会是谁。
随她脚步靠拢,宫婢们进屋点灯,光芒盛亮,照清男人魁梧身形。
宫婢们目不斜视,不往他乱看一眼。
苏盛延盘腿坐在矮几前,面前摆着堪舆图,思忖道“勝南那边估计要起兵了,大哥有些年头没上过阵,恐怕不好哄他出兵。”
“他不是要女儿么?”
苏皇后走过去,点住堪舆图,“勝南先让玄通去,由勝南往云玄章沧防线得先布起来,京城和北塞五洲得稳住,我哥那儿,耐心点儿,慢慢来。”
苏盛延方抬眸望她,神情莫辨,应道:“知道了。”
他比谁都清楚,苏皇后,苏问澜,约莫是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
二十多年,水滴穿石,苏长宁手上三十万禁军,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自深闺生长的女子,驻去了一半。
另一头,抄手游廊上。
“何皎皎。”
冷风穿堂而过,檐角宫灯摇灯火晕黄,夜色冷清,少女裙摆轻晃,走得其实不快。
不过凌昭正心虚着,不敢伸手拉住她,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缠她、烦她:“何皎皎…”
他冷着脸,真是百口莫辩,“你晓得我这张嘴……”
这张破嘴,他还跟苏皇后怄气,话赶话,什么话都往外说。
何皎皎忽然停住,转身过来盯住凌昭,她张张嘴,开口却无语凝噎,咽下一口气,一个字没说掉头走了。
凌昭看她脸色,他脸皮厚,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相伴无言下了游廊,停在她院子的月亮门前。
老远便听见迢迢不知为何在哭,小孩哭声尖刺,何皎皎听着犹如遭了魔音灌耳,她额角抽抽发疼,心烦意乱。
回去也是一团糟心事儿,何皎皎道:“你们先进去。”
她遣散随侍宫人们,终于正眼看了凌昭。
少年在她面前微低了头,抿直唇不作表情,面相显得凶,焉头搭脑,模样却小心翼翼的。
“你……”
何皎皎如鲠在喉,顿了好一会儿,扯出笑来,“你母后那番话,是在敲打我么?”
她头发没长好,一边仍旧短得厉害,还是要梳斜髻来遮。
灯下少女雪肤润泽,眸光淌了水似得柔软,可她一字一句,话尖锐如针:“凌昭,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何皎皎终于肯理他了,凌昭来不及生出喜悦,让她冰冷的质问拽下万丈深渊般。
他无言以对,硬挤出来的话,“她乱说,你别听。”
“哈哈……”
伴着迢迢不歇的哭声,何皎皎笑起来,“胡说啊,凌昭,那你说说,我六岁进宫,这么多年,我有过持宠而娇的时候么?”
“我心思重,所以她要来喊我守本份是么?”
何皎皎说着激动起来,迢迢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她受不了了,快步进了门,怒喊道:“都哪儿躲懒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都哄不住是么?!”
屋里头没人敢应声,迢迢让她吓得顿了顿,随即更加大声嚎啕起来。
“别哭了!”
何皎皎低了眸,颤声喊出哭腔。
少女喜怒不定,神情却凄婉,哭哭笑笑看得凌昭心里一揪,难受说得不出滋味来。
“要不你打我一顿,鞭子板子随你挑?”
他拽了少女手腕到脸上,“我随你出气,你别这样了。”
是有心想哄她,可后头又犟了脑袋,“反正日子定好了,你赖不掉。”
他日子还是没挑好,到四月初三,何皎皎头发看着是长不好,她出嫁那天,梳不了百合髻。
管他呢,他俩之间,不差这一件遗憾事了。
“凌昭…”
何皎皎不打他,不骂他,她更没有气他、怨他。
她只是怕而已。
她揪住凌昭衣襟,缓缓缩进他怀里,终是泣不成声,“她手上还沾着温荣姐姐的血,她就去抱迢迢啊……”
何皎皎忘不掉那一幕。
苏皇后太狠了,她太狠了。
她怕凌昭被他们推上去,一生受其摆布。
又怕鸟尽弓藏,落个不得好死。
好好过日子。
他们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