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蛙, 天色欲晚,幾顆銀釘子般的星星懸在夜空中,弘晳捧著望遠鏡跟著額林珠騎馬去草場上躺著看星星。
程婉蘊在院子裏切瓜果, 又澆上新做的果醬和酸奶, 十分快活地給所有人做些小點心。
太監宮女圍著給她打下手,侍衛們跟著阿哥格格出去了,周圍所有人都在忙, 唯獨胤礽無所事事,站著院子裏吹著驟然涼下來的風,本已經忘卻腦後的那些不快, 似乎被這冷水一吹,如同揚起的沙塵一般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今兒進了澹寧居,才發現康熙、皇太後以及對外報病的太子妃都在。
胤礽穿過重重宮門,經過流水一般傳膳進出的小太監,邁進了已擺了膳的小花廳,就見皇太後與康熙坐在紫檀木雕喜鵲登梅的小團圓桌上, 太子妃笑意晏晏地伺候在皇太後身側,親自替她布菜。
“皇瑪嬤, 您再嚐嚐這個全羊湯, 味道正不正?可是科爾沁草原上的味兒?”太子妃用小碗兒盛了一碗羊香撲鼻的湯擺到皇太後跟前, 笑道,“聽說蒙古各部每到立秋就會吃全羊湯,孫媳這也算在皇瑪嬤跟前班門弄斧了!”
皇太後高興地喝了一口, 連連點頭:“你這是下了功夫做的了!味兒做得好!這立秋喝全羊湯的慣例, 咱們那兒叫‘搶秋膘’, 在草原上,立秋過後就很冷了, 這全羊湯能祛風驅寒,強身健體,以前每年立秋都喝得著,來了京城裏頭,這種吃法就不多見了,難為你都想著!”
康熙也很高興,讚許地看著太子妃:“你有心了!”皇太後老了以後胃口精神都大不如前,已經很久沒有吃那麽多東西又說那麽多話的時候了。
今兒這膳全是太子妃敬上的各色蒙古傳統名菜,有些皇太後雖然克化不動,卻也能指著說出個一二三來,還讓康熙也多嚐嚐。
太子妃受到康熙誇獎,連忙屈膝道:“這都是兒媳應做的本分,怎麽敢擔皇阿瑪一聲誇獎?兒媳尚且自襯往日做得不夠好,仍舊日日懸心,怕自個沒盡到做兒媳婦、孫媳婦的本分,因此兒媳在此鬥膽,求皇阿瑪不要誇兒媳,您和皇瑪嬤若是見著兒媳有不好的,隻管罵、隻管教訓,才能教我革心易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呢!”
康熙點點頭:“你能這樣想極好……唉?保成來了!快進來!”言罷,康熙滿意地環顧了一圈,笑道,“這下咱們一家子就團聚了!”
太子妃怎麽在這兒?胤礽壓下心裏的各種疑惑,神色如常地進來打千請安,康熙連連擺手,溫和道:“坐下來一塊兒吃吧。”
胤礽拱手行禮,坐下後這才關心道:“兒子回城途中聽聞皇伯父病了?因急著回園子,還未登門探望,也不知如今是什麽境況了?”
“老了,都是戰場上落下的病,朕命太醫住在裕親王府隨時診治,方才裕親王府已遣人來回話,說是好些了,能喝些湯水了。”康熙也是鬆了口氣,隻要福全能挺過來,他不惜代價,他方才已經下旨禦藥房各藥材,不論多名貴,都準許裕親王府隨意取用。
也因為福全好轉,康熙才起了念頭探望皇太後,沒成想太子妃竟然在此。
“皇伯父是有福之人,定能轉危為安的,那兒子明兒也去裕親王府探望一二。”
“不必了,那麽多人來來往往也不利於裕親王養病,朕已去瞧過了,你們這些小的等他好些了再去。”康熙微微搖頭。
胤礽便也稱是。
“來,你嚐嚐,這是蒙古的口味兒,難得能做得這樣正宗,這一桌子都是太子妃研習多日的手藝,她人在病中也不忘孝順太後,如今身子一好就來伺候太後,這份心實在難得。”康熙又指了指桌上的菜色,瞥了眼胤礽的神情,見他麵色平靜,便在心中略微點頭。
胤礽方才急匆匆進園子時,被花喇追上說了一通太子妃最近從宮裏調膳房太監過來做蒙古菜的事情,心想花喇為何急著和他說這事兒,原來是要他心裏有數,怕他什麽都不知道,在皇阿瑪麵前丟臉。
因此他壓下心底的火氣,平和地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太子妃,說:“這事兒兒子知道,太子妃的確有心了。”
太子妃垂下眼,臉上風波不動,又施施然福身行禮:“爺謬讚了。”
皇太後笑著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親昵地喚道:“太子妃是真孝順,她還時常帶茉雅奇過來陪哀家吃飯,這孩子又安靜又乖巧,小小年紀都會寫字了!哀家見了就喜歡。太子妃又把已經學會做蒙古菜的兩個太監都留在哀家身邊,讓哀家即便在院子裏,若是隨時想吃些蒙古菜了,也隨時都能吃上。這麽多皇子媳婦裏,事事都將哀家放在心上的,唯有太子妃。”
胤礽微微一笑,不言語。
“這蒙古菜可不好學,”康熙吃了塊手扒肉,“太子妃是怎麽學的?”
太子妃笑道:“石家在京裏開了個羊肉館子,兒媳跟裏頭蒙古來的大師傅討了菜譜來,自個瞎琢磨了幾日,又怕浪費食材,便叫人從宮裏膳房裏取了些陳年的米糧、或是有些放老的菜肉,便先用這等食材來做試驗,等手藝好些了,才用那些好的,就這樣胡亂琢磨,倒也試成了!”
“什麽?”康熙頓時皺眉,將筷子拍在了桌麵上,“送到毓慶宮裏的食材,竟有陳年的米?放老的菜?惠妃是怎麽管的!”
太子妃一副失言的驚慌,隨即跪下道:“膳房之事最是瑣碎,惠妃娘娘又是最仁善口鬆的,想來被底下的奴才蒙騙也是有的,兒媳想著直郡王妃生產在即,惠妃娘娘本就操心,這麽點小事就不要再鬧出來了,因此沒有對外聲張,如今也算物盡其用,請皇阿瑪不要怪罪惠妃娘娘。”
康熙臉黑了。
胤礽這才明白了,用一種奇特的目光去看跪著的太子妃,原來她在報病的這段日子裏,一心想著要如何反擊,奪回原本的權利啊!今兒才算發作了出來!她設了個套,利用了皇太後的慈愛、借了皇阿瑪的刀,唯獨漏過了他這個太子爺,把他瞞在鼓裏。
也是,她一向不把他這個太子爺看在眼裏。甚至在設局的時候,還留了個話縫,差點也將他埋進了那個她挖的坑裏。
他去了程家,而她去孝順皇太後。
若這事兒他不知情,皇阿瑪會怎麽想他?是不是會覺著他太寵愛阿婉了,太看得起程家了,連自己的皇瑪嬤都沒看望,卻去看望程家的老太太!這也是方才皇阿瑪向他投來那個眼神的緣故吧……太子妃為皇太後做菜孝敬的事,他若是知道,那就是夫妻一體,這事兒太子妃是代表他、代表東宮的孝心。
但若是他不知道,就是太子妃一個人的孝心,那他這個所謂正經孫子,還有什麽臉麵?
花喇或許不知道太子妃想做什麽,但他還算機靈,已經嗅到一絲不對勁,特意趕來告訴他這件事,倒將他拉出了這個看似輕巧的陷阱裏,胤礽心底一片深寒,麵上卻還要笑著看太子妃已經用幾句話陷害了惠妃。
果不其然,康熙聽完這話更生氣了。
這場團圓飯,因為康熙的怒火而不歡而散。在他心裏,膳房食材這事兒雖然小,卻無疑是直郡王借惠妃掌管宮務之便磋磨他的太子!
這招……就連已經忍太子妃到暴怒邊緣的胤礽都不得不承認,這幾句話完全掐中了康熙的死穴,而且太子妃說話不說透,由著康熙自己往深了想,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送給東宮的食材不新鮮——是惠妃怠慢東宮——惠妃如何敢這麽做?是直郡王給了她底氣!——直郡王為何敢欺辱東宮?身為皇長子他自小就跟太子阿哥苗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順道又掀開了康熙早年失去了最深愛妻子的傷疤,血淋淋往上撒鹽——欺朕的保成無母可依!可惡!
夜幕低垂,胤礽一路無言地沿著湖堤走在前頭,宮人躬身提著燈,照亮了他腳下小小一塊兒道路,周圍黑漆漆的,太子妃落後他身側半步,也是微微高昂著頭,神色漠然不說話。
等走回了討源書屋,關上了門,揮退左右下人,太子妃才屈膝告罪:“事發緊急,事先未同太子爺商量,是臣妾之錯。”
胤礽神色莫測地低頭看她,譏諷道:“這事兒不謀劃個十天半月不能成吧?事發緊急又從何談起?”
太子妃淡然答道:“茉雅奇身子不好,吃不了大膳房的菜,您選的替臣妾管家的唐側福晉連正房裏遞出去的膳單子都尋借口退了回來,臣妾若不想法子,茉雅奇隻怕又要受罪了,這是臣妾拚了命生下的女兒,沒人疼她,臣妾疼她。”
胤礽聽了氣得不行:“誰不疼茉雅奇?你又在胡想什麽?茉雅奇吃不了銥驊膳房的菜!你為何不和我說?我自會去安排,何必做這等模樣出來?”
太子妃卻倔強地抬頭和太子對視,毫不避退地道:“茉雅奇是您的女兒,您記得她能吃什麽不能吃什麽嗎?程氏和她的孩子進園子,您給她們安頓得多好啊,連海棠樹都是從廣州尋來的,而我的茉雅奇呢?要吃些精細的東西,也得看奴才們的臉色!您說您安排,您怎麽安排?和皇阿瑪說一聲在討源書屋設個小膳房嗎?旁的阿哥都沒有,皇阿瑪會為了茉雅奇一個沒見過幾麵的孫女答應嗎?他不會的!”
太子妃緊緊攥著拳頭,又猛地低下頭,她眼底有些悲涼,她設這個局,大半是為了茉雅奇能好好的吃飯,她送到皇太後那邊的膳房太監,就是之前伺候茉雅奇的膳房太監,他們深知茉雅奇的飲食習慣,給皇太後做些蒙古菜的同時,順手就把茉雅奇的飯菜也做了,又不惹眼,也不會讓人知道。
而她廢了那麽大勁,自然不能隻做這一件事,而想打擊惠妃的念頭再四妃奪走她的宮權那一日就有了,她們四個聯合起來她沒法子動搖,但逐個擊破呢?
太子妃就是故意大搖大擺領著東西出宮的。她也知道惠妃一定會有動作,但她隻會比她更快!她去皇太後居所之前,利媽媽就逮住一個鬼鬼祟祟出去遞消息的小宮女了。
她等著那小宮女遞了消息才抓她,她就是要讓惠妃慢她一步還撲一個空,將她那副偽善的麵具撕下來!宮權,她一定會一點一點拿回來!
她不靠誰,她隻靠自己。
胤礽卻被太子妃的話氣得喉頭腥甜,狠狠閉了閉眼,真沒用、真窩囊啊他這個太子當的!
他方才下意識控製著自己的怒氣,連他自己都後知後覺,原來他連生氣都不敢大張旗鼓,不願鬧出動靜來讓皇阿瑪查問。
胤礽忽而就心灰意冷了,他低低地笑了,連生氣也不能隨心所欲,他十幾年走來,一直像個掙紮的困獸,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絕望的未來,唯有他不斷在夢中顫抖,他壓抑萬分,他無比想要保全一切,哪怕是太子妃……可是卻落得被人這般埋怨鄙夷的下場!
怨不得太子妃瞧不起他這個太子。
他真是可憐啊。
“我此時此刻不能廢了你,因此你才如此有恃無恐對嗎?”胤礽望著她冷冷的笑,“那你且看將來,我能不能廢了你!”
這時,太子妃身形一震,卻還是強撐著再次低聲道:“太子爺放心,臣妾不會做不利於東宮的事,以前不會,如今不會,往後也不會。”
胤礽卻直接抬腳越過她走了,他不想也不願在這裏呆下去了。
廢她?不過氣話罷了。
太子妃卻因此鎮定了下來,慢慢扶著桌角從地上站起來,望著太子爺疾步離開的背影,卻想起了當年她奉旨進京,半路就換上了喪服,隨後便是守孝的三年。
這三年裏,康熙多有遣人賞賜石家,可太子爺一次也沒有。而她在京裏,卻隔三差五就能聽見那位程側福晉如何得寵,以及……程家在太子爺的安排下人人步步高升的閑話。
她還知道,程氏是太子爺特意在她進門前向康熙求旨晉封的側福晉。
太子妃當時跪在石文柄的牌位前。
她想,阿瑪我不害怕。
自打那會兒她就知道,她進了宮絕不能指望太子爺,她得靠自己!額娘在她長到十一歲就沒了,阿瑪在她十六歲沒了。
出嫁前,她沒有母親在後宅悉心教導,出嫁後,她也沒有父親站在她身後當靠山。
她本來就隻能依靠自己。
如今,她有了自己血脈相連的女兒,她也會是茉雅奇的依靠了。
太子妃看了半晌太子爺決然得沒有回過頭的背影,心裏卻在想,她的茉雅奇才不是小草,她也是她心上的佛頭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