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怎麽了?他的下巴怎麽了?胤礽被小閨女童言無忌狠狠紮了一鏢, 心塞地取了程婉蘊平日裏梳妝用的西洋玻璃鏡,認真地攬鏡自照。
平日裏不曾細看,如今被佛爾果春這般嫌棄一通, 他生了三十幾年才忽而察覺, 原來他這下巴好像是有點長……還有點方。但他們兄弟十幾個,個個都是這樣的下巴,也就老八和十八兩個不是, 老八和十八都更像各自的母妃。
胤礽悶悶地放下那菱花小圓鏡子,按在他臉上不算什麽,男人這樣反倒更硬朗些。但好像放在佛爾果春臉上是有那麽一些……不, 怎麽能說下巴方呢,那是棱角分明,又怎麽能說是男相呢?這分明是英氣嘛。
不大服氣,胤礽在心底裏默默念叨。
程婉蘊剛把兩個小崽子轟走,省得他們在這兒你一言我一嘴紮老父親的心:“去找你們二姐姐,她那兒有個‘一推倒’, 好玩得緊,你們去瞧瞧去。”
這就是後世的多米諾骨牌了, 但這倒不是程婉蘊把後世的遊戲搬過來, 這是咱華夏自古以來就有的玩意兒, 最早能追溯到北宋,宋人用“牌九”上不同的點數排列組合,叫“數牌九”, 後來被意大利傳教士帶去歐洲, 那個傳教士的女兒名叫多米諾, 極為喜歡這個骨牌遊戲,才取了這麽個洋名字。
咱華夏的骨牌大多是用玉石、象牙或名貴的木材做的, 西方哪兒用得起這些,做了許多普通木材的骨牌,這才風靡一時,成了歐洲皇室貴族乃至平民百姓都喜愛的遊戲,從此人們倒忘了這東西的來源,都隻管叫這西方名字了。
茉雅奇正玩的骨牌便是紅木的牌底,骨牌上的花鳥蟲魚、點數卻是用細小的珍珠與各色寶石鑲嵌進去的,還嵌得嚴絲合縫、平整非常,極考驗匠人的功夫。
玩骨牌是個費時費功的活兒,要將骨牌按間距排成單行、或是一片、或是長龍,或是排成一副畫,碼放要極精心,否則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正好能考驗三個孩子的耐性與悟性。茉雅奇沉靜,最愛玩這個,額林珠就不成了,叫她玩這個,還不如讓她繡花,每回都是躲開的。
玩這個沒有兩個時辰不成,程婉蘊將孩子打發了,又回過神來,正好看見太子爺對著鏡子沉思,不由覺著好笑,故意重重咳一聲走過去:“二爺這是怎麽了?讓我瞧瞧,”她輕輕掰過太子爺的臉,揉壓按捏,好一頓搓,這才忍笑道,“嗯……二爺風姿不減當年嘛,我瞧著還是很討人喜歡呢,來人,賞塊好料子,給二爺做衣裳。”
胤礽被她氣笑了:“太子嬪娘娘好大的口氣,如今在行宮裏,我倒要瞧瞧你有什麽好料子是爺沒見過的,開了箱子來,正好要入冬了,果真做幾件衣裳來是正經。”
正好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程婉蘊還真讓人開了帶來的箱子,出門在外確實沒帶什麽,不過為防著塞外天寒,預備了幾件狐皮貂皮,還有一些做鞋襪扇帽、裏衣汗巾子之類小件的綢緞,也不過幾尺而已,擺出來連桌子都沒擺滿,程婉蘊見了自個都笑了:“這湊起來勉強能湊一身呢。”
“娘娘這家當有些寒酸啊。”胤礽斜睨著她,抱臂取笑道,“零零碎碎的,這東西要賞爺做衣裳,是兜襠布還是肚兜啊?”
兜襠布就是小褲頭,肚兜則是女兒家用的內衣……太子爺也太促狹了。程婉蘊羞紅了臉,撲過去要撕他的嘴,又被人抱了滿懷,好生親昵了一番。
屋子裏伺候的人頓時跑了個精光,門窗簾子不約而同都合了起來,屋子裏便顯得像水底一般,幽幽暗暗,卻**著竹簾縫隙裏透出來的細小光束,沉浮在二人之間。
程婉蘊眼眸**出水來,趴在太子爺肩頭輕輕喘氣,道:“還病著呢,二爺快別鬧了,回頭叫太醫把脈把了出來,又說勞累著,看你回頭怎麽說呢。”
胤礽低聲笑道:“你的二爺還沒這般沒用……”
指尖顫動,沒一會兒,胸前的梅花盤扣鬆了,外衣落到了手肘處,她裹胸的汗巾竟與以前胡來過的那條很是相似,繡了幾點梅花瓣,胤礽見了下腹火熱起來,低下頭來,輕輕吻在她肩頭。
梅花瓣落下,隨後又覆上了程婉蘊的眼睛。
透過那無數絲線織就的紅色,太子爺窄窄的腰身便顯得迷蒙而模糊,這霧裏看花,反倒更叫人心悸,隨著紅色顫動,程婉蘊幾乎要咬著唇才能不漏出聲響。
“叮當”一聲,她發髻鬆了,束發的簪子掉在了地上,卻無人顧暇去撿了。
院子裏的石桌旁,青杏、碧桃和何保忠三人坐在一起,小太監們已經去茶房吩咐備著熱水了,幾人沒了差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兩個姑姑當初到了歲數怎麽不出宮去?”何保忠打了個哈欠,隨口一問。
“家裏沒人了,出去做什麽?”碧桃隨手拿了帕子來繡,輕聲說。
青杏幫著她分線,也笑道:“娘娘待人,倒比奴婢哥哥嫂嫂待奴婢更好幾分,留在宮裏雖是為奴為婢,但卻比隨便嫁給人換銀子的好,何總管,您說是不是?”青杏和碧桃兩人年歲與程婉蘊相仿,早就過了出宮的年歲了,卻寧願在宮裏當奴才也不願回宮回家,自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何保忠歎了口氣:“你們也不容易,咱們做奴才的,都不容易。”
“您拉倒吧,”碧桃笑著道,“毓慶宮裏頭的奴才,何總管是當之無愧第一人,誰能越過您去是不是?誰都知道,太子爺一刻都離不開您。”
這話何保忠最愛聽了,不禁挺胸疊肚撫了撫約莫有四層的下巴,笑眯眯道:“碧桃姑姑說笑了,哪兒的話,那花喇不也很得太子爺信重嘛。”
碧桃知道他愛聽,故意說:“嘿,這可不能瞎比,依我看,花喇公公也比不得您,就是一百個花喇公公,也比不上您一個呀……”可不是,何保忠這身形,這幾年越發富態了,隻怕有三個花喇加起來那麽重呢。
幾人正聊得起勁呢,說了約莫有半個時辰的話,就聽屋裏有了響動,何保忠胖雖胖,但耳聰目明,幾乎立刻就滾到了門邊,果然聽見太子爺懶懶地叫了聲:“要水。”
“嗻!”何保忠在外頭應了聲,轉身給小太監使了眼色,便就站在門邊等著了。
碧桃和青杏也連忙起身過來,但她們倆心裏還是佩服的:這何保忠能得太子爺信重,果然有幾分本事的,他這純屬是一心二用,一邊跟她們侃大山,一邊還掐著點,豎著耳朵聽動靜呢,鬧歸鬧,倒一點也不耽擱主子的事。
胤礽這胡鬧了一通,渾身出了汗,又叫熱熱的水洗過,反倒身子舒暢了一些。程婉蘊再摸他額頭,竟然一點也不燒了,早上還反複呢,吃了藥才壓下去,沒想到打架還有奇效?
“我說吧,”胤礽一臉得意,還俯下身捏了捏她的臉,“我的阿婉包治百病。”
程婉蘊坐在鏡子前頭梳頭,聞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鏡子裏頭除了她,還倒映出身後還未能收拾的一片狼藉,太子爺還在裏頭,青杏碧桃都還沒敢進來,滿地上散落的衣裳都還沒撿,她從鏡子裏收回視線,半是羞半是惱地小聲道:“那汗巾子……可不許再拿走了。”
胤礽手心裏捏著一團皺巴巴柔軟的紅,上頭的梅花瓣都濕了,笑道:“不給,你回頭再做一條吧,嗯……梅花雖好,其實海棠也不錯呢!”
“休想!”程婉蘊氣得拿梳子砸他。
胤礽好脾氣地接過,還走到身後替她梳頭:“可別氣了……方才……”他含笑低頭,“是我錯了,以後不拿汗巾子蒙你了,你都哭了。”
程婉蘊備覺丟臉,人眼睛看不清的時候,其他五感便會被放大,就是身子也覺著比平常更敏感,弄到後頭是忍不住了,那眼淚……是舒服出來的。
幸好這話題被何保忠打斷了,隻見門外簾子上映滿了影子,何保忠弱弱地說:“太子爺,四爺過來了,在前院偏廳侯著。”
“您快去吧,您這頭梳得極好,下回還是我自個來吧。”程婉蘊看著鏡子裏像頂著雞窩頭的自己,連忙把梳子奪了過來,連推帶搡把這煩人的爺趕走。
“哎,真是無情。”胤礽搖搖頭,邁步出去了,見何保忠縮在一邊,氣不過踢了他屁股一腳,“怎麽回回都是你個煞風景的東西。”
何保忠捂著屁股欲哭無淚:他也不想啊!
胤禛坐在廳裏喝茶,小太監還奉了點心上來,正是今兒才被弘晉和佛爾果春打下來的桂花,被茶房做成了水晶桂花糖糕,裏頭的糖是用柿子曬幹後得來的糖霜做的,不甜不膩,還有柿子的綿軟細膩,他二哥這兒每回來都有新鮮好吃的東西,胤禛趕了一日的路,午點都沒用,默默多吃了兩塊。
“老四。”胤礽一身青色家常長袍,大步進來,見他起來要跪,又連忙擺手,“咱們兩兄弟不必講究這些虛禮,坐,今兒怎麽過來了?”
胤禛笑著坐了,道:“我跟皇阿瑪請旨過來的,不知二哥身子好些了沒?皇阿瑪也念著呢,叫我要好好看看你好了沒有,可有缺的,說他那兒還有好藥,沙鄂的使臣過來帶了些西洋藥,太醫們都試過了,很見效,也托我帶過來。”
“你替我回皇阿瑪,多謝皇阿瑪念著,我都好了,過兩日就能啟程。”胤礽今兒的確神清氣爽,麵色雖然還有些發白,但已經比前幾日好多了。
胤禛妥妥當當地應了。
胤礽見他似乎還有話說,便使了個眼色,何保忠便帶著人都退了下去,將偏廳的門也關了起來。他衝胤禛點了點下巴:“說吧,瞧你騎馬騎得一身汗,就知道有事。”
“老八……越來越不安分了。”胤禛鄒起眉頭來,說起大臣們在蒙古諸部王公麵前大肆誇耀胤禩的事情,“連八賢王的名頭都叫出來了,看樣子朝堂上八成的人都跟他關係匪淺,席上,大哥那臉都黑透了。”
好不容易總是壓在他頭上的太子二弟不在,大宴蒙古台吉的時候,直郡王作為長子,頭一回能跟在康熙身邊第一個的位置,椅子緊緊挨著皇阿瑪,他激動得手都抖了,喝酒喝得滿臉通紅,誰知後頭竟然被老八搶了風頭,他怎麽能不氣?
他還以為什麽大事呢,胤礽笑了,起身拍了拍弟弟的肩頭:“這也值得你一路奔波過來?實在沒必要,老八愛蹦躂就叫他蹦躂,你是知道我的,朝臣我向來是一個也不結交的。”
“可是,二哥,老八身邊的人太多了……”胤禛也急切地站了起來。
胤礽搖搖頭:“老四,你錯了。”
“不是老八身邊的人太多了,是皇阿瑪如今不想動他,他才能有今天。”胤礽指了指外頭,他這個偏廳後頭的窗子,正好能看見弘晉、茉雅奇和佛爾果春在院子裏的空地擺骨牌,興許是屋子裏擺不下,幾個孩子把骨牌挪到外頭來了。
如今已經擺成了一條大大的盤龍。
“他身邊的人再多,也像這骨牌一般,都是虛的。”胤礽轉過頭對胤禛說,對這個一向忠心於他,在他身邊那麽多年的弟弟,在溫和的麵目下吐露出一點獠牙,“隻要皇阿瑪在,不論是我、或是大哥、或是八弟,誰都好,隻要皇阿瑪願意,咱們幾個兄弟都是那骨牌,隻消輕輕一推就全倒了……不必忌憚他,也不必嫉妒他,那戲詞怎麽唱的來著……”
話還沒說完,胤禛心裏如擂鼓一般跳了起來,頓時跪了下去:“二哥!”
這話就是對他,也不能說!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胤礽卻沉聲說道,“一動不如一靜,別被這虛幻擾了心神,回去你該做什麽做什麽,不必再過來了。”
“是……”胤禛眼睛有點發熱。
“聽說你福晉有了,回頭去看看她,今晚就趕回去,不要在我這兒逗留太久,切記,若朝臣都站在老八那邊,大哥絕不會放過他,隻怕要有動作也是這一兩日了,他不是能忍聲吞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人。你這時候出來,反倒容易被當了筏子。”胤礽把人一把拉起來,“這是掏心窩子的話,你聽了也就罷了,去吧。”
胤禛白著一張臉出去了,過門檻時,甚至腳下還有些踉蹌。
他知道二哥是在教他,但有時候真相太殘忍了,皇阿瑪到底當他們兄弟是兒子,還是一張隨時能打出去的骨牌?
他心裏雖然震動非常,但還是很聽胤礽的話,強壯鎮定去烏拉那拉氏那頭問了她的起居,就又匆匆騎上快馬趕回木蘭,他知道那一番話是二哥冒著極大的風險教他,要把他從這些旋渦裏拉出來。
這份情誼,他牢牢記住了。
就在胤禛趕回木蘭的當晚,他正要將二哥的身子情況回了康熙,誰知,行到禦帳門口卻被梁九功攔了。
禦帳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周圍全是禁軍,裏三層外三層,三班輪著巡視。梁九功站在門口衝他輕輕搖頭,神色嚴肅,低聲道:“直郡王在裏頭,四爺請回吧。”
胤禛心底便是咯噔一下,密密麻麻的寒戰爬上了後背,果然叫二哥說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