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把他殺了, 你從來都不是個好人,我早該知道的。”
薑芙微揚下巴,望向崔枕安的目光帶著無邊仇視。
一如先前崔枕安初歸北境, 看到那些被他收拾的堂兄弟,看他的那種眼神。
隻不過這樣的眼神出現在薑芙臉上,尤其讓他寒心。
他現在周身被麻痹, 連動一下指頭都不能,全身的血脈似被凝住,氣喘急息。
那支尖銳的發簪被薑芙牢牢攥在手中, 似知曉她的意圖。這是要為鍾元報仇。
昨日的溫存, 今日的軟香, 泛舟遊湖皆是她有意設下的圈套,目的是隻為了此刻避開所有人。
薑芙說他不是個好人, 其實他也從未知曉薑芙竟會有這一麵, 不是嗎?
散落的長發遮於肩側, 薑芙身子前探, 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樣,可到底還是不爭氣,一說傷心事, 眼淚便在眼眶裏打轉。
“你為什麽要回來?”她沉壓著嗓子質問, 那發簪就晃在崔枕安的眼前,“你既然當初將我丟掉了為什麽還要回來找我?”
“你以為我稀罕做你的太子妃嗎?你以為我還愛你嗎?”大顆大顆的淚珠子砸在崔枕安的臉上。
“當你拿我當草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愛你了, 我這條命是鍾元給的,你既有本事殺了他也該殺了我!”
“愛你這種人,是我薑芙當初有眼無珠, 我喜歡的不過是我臆想出來的崔枕安罷了!”她因少女心思想象出的那個救下他的俊朗少年, 翩翩公子, 正義、溫和、良善......
而不是眼前這個太子,自私、涼薄、狠辣、忘恩負義。
她聲聲說著,崔枕安眉目緊緊皺在一處,借著月色光華薑芙看清他眼底的情緒,憤恨、失望攪雜在一起。
那種想要跳起來殺人卻無可奈何的樣子,竟讓薑芙第一次覺著痛快。
“你這種沒有心的人,可知什麽是疼?”眉目稍提,薑芙將手中發簪高高舉起,正紮在崔枕安的肩胛之上。
濃濃的血色順著簪尖流淌下來,他身子也跟著一顫,卻是再大的動作便做不得了,連哼聲都喊不出。
月色下能看到他緊皺成一團的眉頭,還有緊咬的牙關。
一下畢,緊接著挨著此處又是一簪子,下手比方才還重,又是一道血痕流淌,他再次跟著一顫。
拔出的簪身還染著血,血氣衝鼻,薑芙也紅了眼,猛抬胳膊,順著他的傷處肆意紮去,動作急了,崔枕安的血飛起來老高,濺在她的衣裙上,臉上。
她這般撲騰,使得船身晃動,船尾的油燈火光也跟著跳躍。
遠處的方柳和仇楊遙望這頭,見這船身晃動異常,二人對視,還以為那兩個人在船中正旖旎春風,二人相視一笑,別過眼去,不再朝前探看。
崔枕安的四肢幾乎被薑芙紮成了篩子,薑芙懂得醫理,剛開始下手還有分寸,可到後來便簪簪透骨,下下衝筋。
冷汗順著崔枕安的額頭直下,身上四處傳來傷痛,密密麻麻齊齊疼起,比這些皮肉之痛還摧人心肝的,是薑芙說的那些話,原來,他所認為的薑芙在向他一點點靠近,不過也是一場騙局,原來她在心裏是那般看待自己的。
他麵色蒼白,牙關緊緊咬住,到了最後卻是連一聲悶吭也沒有了。
發散了半晌,薑芙心裏的怨氣好歹釋放些許,放眼一望眼前的血色,幾乎被紮爛的崔枕安,她猛吸一口氣,抿了唇角。
“疼嗎?”薑芙沉下肩,知道外麵還有旁人,聲音壓得更低,“你身上的這些疼,與我當初所受相比,不值得一提。”
“太子殿下,您可知道大牢是什麽樣?您可知道亂葬崗埋了多少白骨?你什麽都不知道,你隻知道將我想丟就丟想撿就撿!”
她從未這麽恨過一個人,從未!
“我一想到,那個將我從亂葬崗背回來的鍾元死在你手裏,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話落,她抬手又是兩簪子,幾乎將崔枕安的大腿紮透。
一想到鍾元,她整個心都似被刀割一樣的疼,就算崔枕安以命換命她也仍覺不夠。
“我恨沈家人,可與他們相比,其實我更恨你,你將我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奪走了,騙光了......我也恨自己沒出息,我沒殺過人,也下不了手,我更不想因為你這種人背上罪孽,今日我留你一命,”她一頓,“崔枕安,咱們兩個之間的孽緣今日就算徹底斬斷了。”
聲聲句句盡數落到崔枕安的耳朵裏,五髒似有一團烈火燃起,無限憤恨此刻已經達到頂峰,亦將他心底無限的惡念層層勾起。
多少年了,他在人前風和雲淡,演得極好,將自己骨子裏嗜血的殺念埋在深處,他看穿無數圈套、躲過無數陷阱,而今竟落在薑芙手裏!
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敢騙他!
他腥紅著眼直勾勾盯在薑芙臉上,瘋魔壓蓋全身,幾乎想要將人扯碎,撕爛!
此穴位所謂死穴並非會致人斃命,而是會使人周身暫時麻痹,稍顯使不出力,薑芙因為手力太小,麵對著崔枕安又沒十足的把握,便將銀針提前淬了些五麻散,針一入穴,便有麻身功效,兩廂疊在一處,他便動彈不得了。
這是薑芙除了自己之外,頭一次給旁人用針,本就報著孤注一擲的念頭,沒想到老天垂愛,竟然成了。
指尖兒輕挑了垂下的竹簾,透過縫隙,薑芙看到遠遠那葉舟並未朝這邊來。那兩個人顯然尚未察覺這裏的不對。
不容耽擱,薑芙重新攏了長發,將那染血的發簪叼在嘴裏,彎身爬到船頭,借著月色與荷影相隱,似一條遊魚,毫無留戀地鑽入湖中,未再看崔枕安一眼。
且聽一聲極輕的咚聲,船頭搖晃起來,崔枕安覺著船身一下輕了不少,他瞪大眼,知道薑芙已跳離船上。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卻是徒勞,隻能從嗓子眼兒裏擠出嗚嗚之音,出了這船身卻是任誰也聽不到。
夏末湖水寒涼,薑芙整個人落入水中,冷意包容全身,直往骨縫裏鑽,四周皆是細長的葉杆,錯亂而生,眼前水泡成串升騰,環望各處皆是一片幽黑。
朝前望,似無邊的深淵,正張著大口要將人吞噬。
薑芙長發散落在水中,與她衣裙一般散**於湖中,有碎落的月光穿過湖麵與水波相合照在她身上,纖美的身段顯目,上麵映的皆是湖水的形狀,一如美異的水妖。
旁人都以為薑芙蠢笨,實則她犯過的錯從不會再犯第二次。
少時兩位表姐將她騙到小舟上,她見著深黑的湖水幾乎嚇掉了魂。
雖後被人救下,可自打那之後她便偷偷去學浮水,靠人不如自救。
前路暗黑,深不見底,可她仍舊義無反顧穿過叢叢荷杆朝深處遊去。
湖麵花船上一曲琴音畢,僅剩歡語,方柳來到船頭,目光望著荷中的那隻小舟,輕拍了拍仇楊的肩,“是不是時辰太久了?”
仇楊腦子短,仍在方才的琴聲中回不過味兒來,稍溜了神,經方柳一拍,一愣一愣的,“啊?有嗎?”
“不短了,好像那船也不動了吧?”
“那要不要劃過去,問問?”
此時此刻方柳不太想打擾,可是就這麽幹靠著著實放心不下,幹脆心一橫,擺了槳朝前遊去。
離得相近時,那小舟當真是一點動靜也聽不見了。
方柳眼看四周,此處無旁人,也不怕旁人聽到暴露身份,於是大著膽子喚了一聲:“殿下!”
沒人應。
方柳再喚一聲:“太子妃?”
仍是沒人應。
方柳目光瞄向仇楊,二人對視一眼,那仇楊道:“是不是累了?睡著了?”
“會嗎?”方柳心下生疑,“太子殿下從來不是這般不仔細的人。”
這些年明裏暗裏的不少刺客在他身邊環繞,前些日子太子從宮中出來回府,路遇一個蒙麵黑衣的躲在一顆大樹後放冷箭,好險被方柳及時拿住才未出事。
此地雖為湖心,可畢竟不是在太子府邸,安全性存疑,太子在外從不敢鬆懈,又怎麽會輕易睡在外麵。
沉寂片刻,方柳越想越覺著不對,哪怕被打罵一場也好比出事,幹脆將心一橫,再將小船朝前劃近。
兩隻船頭撞在一處,方柳伸手探了垂下的竹簾,這一看不打緊,隻聽下一刻,方柳的聲線幾乎劃破天際。
——“來人!護駕!”
原本岸上侍衛匆匆乘舟趕來,將那隻荷叢深處孤零零的小舟齊齊圍住,月色的掩護下,無人發現,荷叢的另一端,有一抹妖異的身影悄然探出了頭,慢慢朝岸邊遊去。
岸邊遊人這時辰已經所剩無幾,接岸的矮沿處,薑芙由如一隻水鬼,探出頭來。
冷水沁透骨髓,在水中泡得周身慘白,纖掌搭在濕滑的岸石邊,猛喘了一口氣,用盡身上最後一絲力氣爬上了岸。
正值一位路人行過,見了才爬上來的薑芙以為是水鬼,嚇得原地跳起,“我的媽呀!”
隨後看在她打在地上的影兒才覺這是個人,大著膽子朝前湊去,“姑娘你這是落水了?”
風一吹,徹骨的寒,濕衣貼在身上薑芙抱著臂連牙關都在打戰。
瑟瑟縮縮才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近乎連不完整:“大嫂,請問這附近可有成衣鋪?”
“有的有的,就在前頭,”那大嫂熱情給她指了路,還不忘問,“這怎麽還掉水裏了?”
薑芙低聲道了謝,再未答旁他,顫著腿朝她所指方向行去。
許是遊得太久了,她用盡了滿身的力,這會兒腿肚子都在轉筋,風每吹一下,對她來說都是無窮的折磨。
終到了成衣鋪的幌子前,整個牙床子都快撞掉了,尋著裏麵的光亮邁入門檻,正聽見櫃上老板娘將算盤珠子扒拉得正響。
一見人影入門,老板娘抬眼便笑,卻見著這一身濕透的薑芙,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這哪來的花子,出去出去,別弄髒了我的地!”
“掌櫃,我要買成衣。”她站在原地不在前近,顫著手自玉帶裏掏出一小錠銀子,亮在身前。
一見了銀子,老板娘才知不是叫花子,忙又轉了笑顏,“喲,瞧我這老眼昏花的,將您認錯了。”
她人繞出櫃台相迎,也不嫌著地濕。
“您這是掉水裏了吧?”連老板娘也這樣想。
薑芙點點頭,且順著她的話頭道:“本來在岸上看燈,誰知腳底打滑,這樣是沒法子回家了,勞煩掌櫃給我拿身幹淨的衣裳,要男裝。”
那一錠銀子薑芙就擱在櫃上。
見她這要求有些奇怪,可銀子在前,老板娘也不好多話,且她怎麽說便怎麽應,“好,您在這等著。”
有了銀子好說話,老板娘殷勤的厲害,不多時,薑芙就借著此處換了幹淨衣裳,老板娘甚至送了她一碗薑湯。
薑芙不敢多耽擱,且喝了那碗薑湯便匆忙走了。
她倒是沒先急著出城,雖她從前很少出門,可在家中常讀書,加上那兩年在常來市井,不少城記雜事也都一一記在心裏,乍一出來倒不至於亂了分寸。
今日出來身上總共就揣了那麽一錠銀子,是她在太子府裏能找到最小的一錠,方便帶在身上的,可就派上了用場。
若想走得更遠些,還得要銀子才成。
對此,她早有準備,手臂上箍了兩個素金環,腳脖子還各套了兩個,腕上還戴了兩隻金鐲子,無論何時,金子都是管用的。
借著當鋪尚未關門,她摘下其中一隻鐲子換了銀票還有一些散碎銀。
雖不知金子幾何,可她出門前打聽了,當鋪掌櫃雖不太地道,卻也沒砸她太多,相差不過幾兩,她急著趕路也便沒計較。
算著崔枕安被人發現,再被人回府邸的時辰,下旨拿她應該還來不及。
於是便趁著夜色雇了馬車來到城南渡口。
渡口走的都是商船,隻要上了便一路不停,她到時,正有一艘待開的商船,可是船老大卻拒了她上船的要求,借口隻說是夜裏不拉生人,不能隨便出城雲雲。
先前在外生活那兩年,薑芙倒也同人學了些本事,凡事隻要使銀子就能成了七八。
薑芙也不多話,隻從身上掏了散碎銀遞到船老大麵前,因是初回,薑芙手伸得有些遠,動作有些直愣,不夠靈巧,遠遠看著像要給他一拳。
船老大一邊說著不行一邊將銀子往懷裏揣,最後還給薑芙單騰了個船艙。
運貨的商船的船艙自是同客船的比不得,出門在外,哪還有那麽講究,且有個落腳的地兒也就算了。
艙內氣味兒難聞,隱隱透著一股子汗酸味兒,也不知住過多少漢子。擺在窗下的那一張竹**麵的褥子似凝了幾層油脂,黑油黑油的。
薑芙捏著鼻子忍了許久才適應,最後掏了帕子鋪在竹**,隔了一層才肯坐下。
雖在此處心有嫌棄,可仍在坐到床榻上的那一刻,這忙忙叨叨的幾時才算安定。
薑芙的一顆心在單薄的皮肉裏狂跳不止。
直到船矛啟,船老大在外嚷了開船,薑芙透過窗看到岸影移動,漸行漸遠,她的心才終落地。
似夢一場,卻讓她無比興奮。
奔往自由的那股子興奮。
此刻水岸的那一頭,崔枕安似個死人一樣被人抬出小舟,放到了回府的馬車裏,血色四散,不知生死,崔枕安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牙關緊咬,惡狠狠地從齒縫中擠出那個名字——薑芙。